《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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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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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著小双,觉得她今晚好特别,她穿著件粉红色薄呢的洋装,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穿红色系统的衣服。脸上薄施脂粉,淡描双眉,更显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没料到初卸孝服的小双,和初经妆扮的小双,竟是这样娇艳,这样明媚的。卢友文呢?他也相当出色!这晚,他竟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装,里面的衬衫簇新而雪白,打著一个黑色的领花。看来衣冠楚楚,仿佛刚参加过什么盛会。他那高而帅的身材,漂亮而英挺的面貌,傍著娇小玲珑的小双,真是一对璧人!我注意到诗尧阴郁的表情,他不自觉的缩了缩自己那矮了一截的左脚,似乎想逃避谁的注意似的。

“朱伯伯,朱伯母,奶奶,”小双忽然开了口,站在屋子中间,她浅笑盈盈,面带红晕,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芒。“诗尧,诗晴,诗卉,还有雨农和李谦……”她把我们所有的人全叫遍了,然后低首敛眉,用充满了歉意和感激的声音说:“我先要谢谢大家一年来对我的多般照拂,这段恩德和这份深情,不是我三言两语谢得了的,但是,如果我不谢,好像我心里没有你们,好像我是不知感恩的,没有人心的,事实上,我只觉得一个谢字,无以代表我千万分之一的心情……”

“啊唷!”奶奶第一个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小双,你这是干什么呀?忽然间背起台词来了!你又没演电视连续剧,怎么念叨了这么一大堆呢!”

我们大家也惊愕的望著小双,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我第一个联想到她父亲的忌日,暗想她会不会在怪我们忘了那日子?所以来了这么一大篇“反话”!妈妈把她从上看到下,毕竟比较了解女孩的心事,她柔声说:

“小双,你有什么事要征求我们的同意吗?你放心,我们是最开明的家庭,不会为难你的!”

小双的脸更红了,低著头,她清楚的说:“我知道朱伯伯和朱伯母都是最开明的人,所以,请原谅我不告之罪。”“哎呀,哎呀,”奶奶一迭连声的喊:“再说下去,要成了古装戏了,成语都出来了。”

“小双,”爸爸温和的,却庄重的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小双抬起头来,眼光对满室轻扫了一圈,然后,她望著爸爸,柔声的、清脆的、严肃的,而又郑重的说了:在水一方22/49

“朱伯伯,我和友文已经在今天下午结婚了!”

顿时间,满室都噤住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诗尧是大大的一震,一截烟灰就落到地板上,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像一张纸,眼睛死盯著小双。妈妈却直瞅著我,好像我参与了这件事似的,本来也是,我和小双同居一室,又最亲密,怎可能不知道!我慌了,急了,也生气了!迈上前去,我一把抓住小双的手,焦灼的喊:“你说什么?别冤大家!你要结婚,也没有人不许你结!但是从你来我们家,你就和我们像亲姐妹一样,你怎么可以偷偷摸摸的结婚而不通知我们!难道连一杯喜酒都不让我们喝吗?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够意思!你倒说说清楚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双!”奶奶也叫了起来:“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你是真结了婚,还是开开玩笑?”

“朱伯伯,朱伯母!”这回,是卢友文开了口,往前跨了一步,他对著妈妈爸爸就一鞠躬,然后,他朗声的、不亢不卑的说了:“这不能怪小双,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如果伯父伯母有什么见怪的地方,尽管怪我好了。”

“啊唷!”奶奶说:“难道你们是真结婚了?”

“是真的,”卢友文说:“今天在地方法院公证处公证结婚的,你们不信,结婚证书在这儿!”

大家看了结婚证书,这才相信,是真有其事了。立即,满屋子议论纷纭,每个人都面有不豫之色,我再看向诗尧,现在,他整个脸都扭曲了,眉毛紧紧的拧在一块儿。我越想越气,回过头来,我对著雨农就乱嚷乱骂起来:

“好啊,雨农,亏你还在地方法院上班,他们在那儿公证结婚,你怎么会不知道?准是你和他们串通好了的!”

“天地良心!”雨农大叫著:“他们在公证处,我在法庭,地方法院那么大,我出庭记录都来不及,我怎么管得到公证处的事?何况公证结婚天天有,难道我闲得没事干,好好的去查公证结婚名单来玩吗?”

“诗卉,你们别生气!”小双对我们说,一脸的沉静,一脸的温柔,一脸的祈谅与恳求味儿。我呆了,瞪著她,我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去恭喜她好。掉转头,她又注视著爸爸妈妈和奶奶,她轻声的、恳切的、清清楚楚的说:“朱伯伯,伯母,奶奶,你们别生气。听我说,自从我爸爸去世,朱伯伯就把我带进朱家,一年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和诗卉诗晴一样,想我杜小双孤苦无依,上无父母,下无弟妹,居然能享受到家庭的温暖!这一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最重要的一年,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难道我这样无情无义,你们如此待我,我竟然连结婚这种大事,也不和长辈们商量,就自作主张,私下办理了吗?朱伯伯,请您谅解,我实在有我的想法。认识卢友文之后,似乎是命中注定,他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虽住在朱家,你们待我也恩深义重,但是,说坦白话,一个孤儿的心情总是比较特殊的,寄人篱下的感觉仍然深重。我和友文同病相怜,接触日久,终于谈到婚嫁。朱伯伯,您一向是很欣赏友文的,我想,如果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未见得会反对这门婚事!”

爸爸动容的望著小双,听到这儿,他不由自主的连连点头,于是,小双又继续说:

“您想,你们都待我这样好,如果我提出要结婚的要求,你们肯让我这样随便找两个朋友当证人,到法院去公证了事吗?以朱伯伯朱伯母的脾气,怜惜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一定要大事铺张一番,恐怕要做得比诗晴的婚礼更隆重,才于心平安。可是,假若那样的话,我会心安吗?一年来已经受恩深重,朱伯伯是个读书人,两袖清风,朱家并不富有,我敢让朱伯伯和朱伯母为我的婚事再破费操心吗?再加上,友文和我的看法一样,我们都觉得,结婚是两个人自己的事,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结为终身侣伴。这份信心和誓言更超过一纸婚书,和法律的手续!所以,我们不在乎结婚的形式,也不在乎隆重与否,只在乎我们自己是否相爱,是否要永远在一起!既然决定要在一起,我们就用最简单的办法,完成了这道法律上必须通过的手续。朱伯伯,朱伯母,请你们原谅我的不告而嫁吧!假若你们还疼我,还爱我,那就不要责备我,也不要怪罪我,而请你们——给我一份祝福吧!”

说实话,小双这篇话,倒真是可圈可点。我们大家都抬著头,怔怔的望著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爸爸打破了僵局,他一个劲儿的点著头,一迭连声的说:

“好,好,好,不愧是敬之的女儿!”伸出手去,他一手拉著小双,一手拉著卢友文,诚恳的、热烈的、激动的说:“恭喜你们!希望你们永远记得今天说过的话,并肩奋斗,白头偕老!”爸爸才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里就翻了天了,大家一窝蜂的拥上前去,把他们两个围在中间,恭喜的恭喜,问问题的问问题,我是拉住小双,又捶她,又打她,又敲她,又骂她:

“你坏透了!你这个心里有一百二十个窍的坏女孩,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在我面前也瞒了个密不透风!你坏透了!坏透了!坏透了!”就在我拉住小双大嚷大叫的时候,雨农也拉住卢友文闹了个没了没休:“好啊,卢友文,你谢媒酒还没请呢,新娘子就已经娶过去了!记得在马祖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你说你要以笔为妻子,以作品为孩子,现在怎么说?怎么说?婚已经结了,你的喜酒到底请不请?你说!你说!”

诗晴一直在旁边嚷著:

“新房在什么地方呀?我们连礼也不送了吗?”

李谦喊得更响:“没有喝喜酒,又没参加婚礼,我们闹闹房可不可以?干脆大家闹到新房里去!”在这一大片喊声、叫声、呼喝声中,奶奶忽然排众而来,她用手推开了周围的人,一直走到小双的面前,她大声的、重重的说:“你们都让开,我有几句话对小双说!”

我们都不由自主的退开了,我心里还真有几分担心,不知道奶奶要说些什么。奶奶的观念一向是忽新忽旧,又开明又保守的。不过,我可以断言她对这样草率的婚姻是不会满意的。但是,事已如此,我们除了祝贺他们以外,还能做什么呢?“小双,”奶奶开了口,伸出手去,她紧握著小双的手。“当你第一天到我们朱家来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你是我的第三个孙女儿。我们朱家,本也是大户人家,你奶奶自幼,穿的戴的,就没有缺过,经过两次打仗,到了台湾,奶奶的家当全丢光了。现在,奶奶唯有的一点东西,是一对玉镯子,和一个玉坠子。镯子吗?我已经决定了,分给诗晴和诗卉一人一个。这坠子嘛?今天就给了你,别说咱们家嫁女儿,连一点陪嫁都没有。”说著,奶奶从她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条金炼子,从棉袄里头,拉出那个玉坠子来。那坠子倒是碧绿的,我从小看熟了,是一块镌著两条鱼的玉牌。她亲手把那玉坠子往小双脖子上挂去,一面又说:“这是老东西,跟我也跟了几十年了,听说,最近玉又流行起来了,我可不管流行还是不流行,值钱还是不值钱。奶奶有点小迷信,认为戴块玉可以避避邪,所以,小双呵,你戴去避避邪吧。这是家传的东西,希望你永远戴著,可别弄丢了。算奶奶给你的纪念品!”

小双用手握住了那坠子,她急急的说:

“奶奶,这怎么可以!你留著自己戴吧,这……”

“小双!”奶奶严肃的说:“你认为你是杜家的孩子,不想认我这个奶奶啊!”“奶奶!”小双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大叫了一句,就双手抱著奶奶的身子,一溜就溜到地板上去跪著了。奶奶慌忙把她拉起来,含泪拍著她的肩膀,颤声说:

“孩子,你够苦命了,没爹没娘的。现在结了婚,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希望从今天起,你再也没有悲哀烦恼了。”

小双被奶奶这样一招惹,就弄得满眼眶的泪水,她拚命忍著,那泪水仍然要滚下来。妈妈立刻赶上去,搂住小双,大声嚷著说:“好了!好了!好日子可不许哭!今天无论如何,是小双结婚的日子,我们虽然什么都没准备,喝杯喜酒总是要喝的。大家吃过晚饭也相当久了,我提议,现在我们全体去‘梅子’吃消夜去,叫瓶酒,大家也意思一下!”

妈妈的提议,立刻获得了大家一致的欢呼。我望过去,诗尧始终一动也不动的坐在沙发里,猛抽著香烟。这时,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熄灭了烟蒂,他用颇不稳定的声调,打鼻子里哼著气说:“是的!我们应该好好的庆祝一下,难得,朱家会有这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喜事!”

我听他的语气十分不妙,再看他的脸色就更不妙。我正想找个办法把他留在家里,妈妈已经先开了口:

“诗尧,你不是明天一早就有事吗?你留下来看家如何?”

诗尧用古古怪怪的眼光瞪了妈妈一眼,就直跨到小双面前,重重的、哑声的说:“是不是我没有权利去喝你这杯喜酒?”

小双有点惊惶,有点尴尬,有点怯意,还有更多的不安。她嗫嚅著说:“怎么会?”“那么,”诗尧的眼光对满屋一扫,带著股浓重的、挑衅的意味:“还有谁反对我去喝这杯喜酒吗?”他的眼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卢友文脸上。情况相当尴尬了。奶奶拍拍手,叫了起来:

“走啊!大家一起去啊!既然是咱们家的喜事,全家谁也不可以缺席!”给奶奶这样一叫,才算解了围了,大家一阵喧闹,拿大衣的拿大衣,穿鞋子的穿鞋子,找围巾的找围巾……好不容易,总算出了门,浩浩荡荡的,我们到了梅子餐厅,坐下来,刚好把一张圆桌坐满。才坐定,诗尧就对女侍大声的说:

“先拿五瓶绍兴酒来,我们这儿,今晚每个人都不醉无归!取大杯子来!”我和妈妈交换了一个眼光,妈妈微蹙了一下眉,满脸的无可奈何。女侍已迅速的拿上酒瓶和酒杯,诗尧立刻注满每人的杯子,举起杯子,他直盯著卢友文:在水一方23/49

“人生像个战场,是不是?卢友文?”

卢友文很含蓄的、很斯文的微笑著,静静的望著诗尧。对比之下,诗尧像个败兵之将,卢友文却像个谦谦君子。桌面上的气氛十分紧张,连一向会闹会解围的奶奶,都成了没嘴的葫芦,只是眨巴著眼睛,呆望著诗尧。爸爸是根本没进入情况,只觉得诗尧十分反常,就莫名其妙的望望大家,说:

“这是干嘛?菜还没叫,就闹酒吗?”

诗尧根本不理爸爸,他已经旁若无人,大有“豁出去了”的趋势,他紧盯著卢友文:

“不知道你在酒量方面是不是也和其他方面一样强?我们今晚来比比酒量如何?”卢友文仍然微笑著,温和的说:

“有此必要吗?在酒量上,我认输!我一向不长于喝酒!何况,”他看看小双。“今晚,我承认,不需要喝酒,我已经醉了。”诗尧的眼里,迅速的燃烧著一抹强烈的火焰,痛楚和激怒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站起身来,正要说什么,小双忽然挺身而起。她站在那儿,双手盈盈然的捧著一杯酒,是一大杯,而不是一小杯。她直视著诗尧,眼中充满了祈谅的、温柔的、歉然的,和近乎恳求的神色。她清清脆脆的、楚楚动人的说:

“诗尧!先说明,我从没喝过酒。现在,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我的多般照顾,谢谢你一切的一切!如果……我杜小双有何不到之处,也请你多多包涵!”说完,她迅速的举杯对口,直著脖子,像喝茶一样灌了下去,咕嘟咕嘟的大口咽著,才咽了两口,她就直呛了起来,转过头去,她剧烈的咳著。诗尧的脸色白得像大理石,他一伸手,抢下了小双手里的杯子,颤声说:“够了!小双!”放下酒杯,他默然片刻,抬起头来,他脸上已消失了刚刚的激怒与火气,剩下的是一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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