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在我和诗尧身上!”他取出一张纸条,交给小双。“这儿是卢友文的地址,你记住,他自己并不知道病得那么重!”
小双点点头,转向我:
“诗卉,你陪我去高雄!”她望著雨农:“雨农,我必须借诗卉,我怕自己太脆弱……”
“不用解释!”雨农很快的说:“我会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儿去。诗卉,你好好照顾小双!”
一切好混乱,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凉,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实,……总之,一小时后,我和小双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中了。我不知道别人的情绪是怎样的,我却完全昏乱得乱了章法,我只是呆呆的坐在车子里,呆呆的望著身边的小双。奇怪!小双怎能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脸上一无表情。火车轰隆轰隆的前进,小双的眼皮连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惧起来,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惊慌的叫:
“小双!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很好。”小双幽幽的说:“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独,六年前,爸爸死于癌症,六年后,友文又得癌症!我常告诉自己要坚强,却真不知如何去和命运作战!”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一无感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来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样麻麻木木的,后来却在床上失声痛哭。我望著她,知道在她那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心却在滴著血。小双,小双,为何命运总在戏弄你?我伸过手去,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刹那间,我才了解小双用情之专之深之切!我们在清晨到达了高雄,天才蒙蒙亮,台北虽然下雨,高雄却显然是晴朗的好天气。下了火车,小双拿出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直驶向卢友文住的地方。
车子停在苓雅区的一个小巷子里,我们下了车,小双核对著门牌,终于,我们找到了。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木造房子,破旧不堪,楼下还开著脚踏车修理店,显然,卢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别人的屋子。小双在门口伫立了几秒钟,低下头,她看到胸前的坠子,在这种情绪下,她依然细心的把坠子放进了衣领里,以免卢友文见到。然后,伸手扶著我的肩膀,她把头在我肩上靠了一会儿,半晌,她毅然的一仰头,脸上已带著笑意,她对我说:“笑笑吧!诗卉!”我真希望我笑得出来,但是我实在笑不出来。小双伸手按了门铃,一会儿,一个睡眼模糊的小学徒开了门:
“找谁?”“卢友文先生!”“楼上!”我们沿著一个窄窄的小楼梯,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用木板隔了好几间,卢友文住在最后面的一间,正靠著厕所,走过去,扑面就是一阵浓烈的臭味,使人恶心欲吐。我心想,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要生病!到了门口,小双又深吸了口气,才伸手敲门。“谁?”门内传来卢友文的声音。
小双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睛,无法回答。
“豁啦”一声,门开了,卢友文披著一件破棉袄,站在门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满脸的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时几乎认不出他来。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仍然闪烁著一如当年的光芒。看到我们,他呆住了,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对小双“努力”的“看”过去,呐呐的说了句:“好奇怪,难道是小双?”
小双拉著我走进屋内,关上了房门。她对卢友文凝视著,苦苦的凝视著,嘴角逐渐浮起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轻柔的说。眼底充满了痛楚与怜惜,声音里带著微微的颤栗。“不欢迎吗?”
卢友文的眼睛张大了,惊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写在他的脸上。但是,一瞬间,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张开了手臂,大声说:
“如果是真的,证实它!小双!因为我最近总是梦到你来了!”小双纵身投进了他的怀里,用手攀著他的脖子,她主动的送上了她的嘴唇。立刻,他们紧紧缠在一块儿,热烈的、激动的拥吻著。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没见过的。小双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热力,和全心的感情,都籍这一吻来发泄净尽。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吻中注进卢友文的身体里。卢友文更是狂热而缠绵,他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用手牢牢的箍紧了她,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飞掉似的。
终于,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眼里蕴满了泪光,他捧著小双的脸庞,不信任的看著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这是小双了!他的眼光渴求的在她脸上逡巡,好一会儿,才低低的说:
“你来了,是表示原谅我了吗?还是同情我?是李谦告诉你的,是吗?他说我病了,是吗?其实我很好,我只是过度疲劳,我很好……哦,小双!”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来看我,我宁愿生病!”小双的牙齿咬紧了嘴唇,她几乎要崩溃了。但她始终勇敢的直视著他,好半天,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激动的、幽怨的、低哑的说:“友文,你好狠心,离开这么多年,你连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你好狠的心!”卢友文惶恐而慌乱。“在我没有拿出成绩来以前,我还能给你消息吗?离婚那天,你是那么坚决,那么锐利,那么盛气凌人,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绩,我怎能面对你?小双,你记得……”在水一方48/49
“我已经忘了!”小双说:“我只记得我们美好的时刻!”
“别骗我!”卢友文哑声说:“我不能相信这个!我们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时刻?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给了你那么多的折磨……哦,小双!”他大大的喘气:“你还在恨我吗?告诉我!”“如果恨你,我就不来了。”
卢友文的身子颤栗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脸。
“小双,你知道吗?人在失去了一样珍宝之后,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这些年来,我反覆思索,有时竟不相信自己会做错了那么多事!”他用手指抚摸小双的面颊。“小双,你真有这样的雅量吗?难道你还能原谅我吗?我想过几千几万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你做一个神,是不是?我给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个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谅?你用离婚来惩罚我是对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爱你,这些年来,我只能刻苦自励,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写一点东西给你看!我写了,你知道吗?这次,我是真的写了,不是只说不做!”他住了口,望著她。小双的大眼睛里,泪珠终于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沿著面颊滚落到衣服上去。卢友文凝视著她,逐渐的,他的眼眶潮湿了,猝然间,他把小双紧拥在胸口,哽塞的说:“小双,小双,我那么爱你,为什么总是伤害你?我为什么总把你弄哭?小双!我到今天才承认,我根本不值什么,我的骄傲、自负,都是幼稚!我的张狂、跋扈,只是要掩饰我的无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给你加上种种罪名,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发泄者!小双,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痛定思痛,只觉得太对不起你!可是……”他忽然推开她,脸色因兴奋而发红了。“为了重新得到你,我写了!我真的写了!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以把它写完!”他冲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纸,放在小双手中,像个要博老师欢心的孩子一般,他说:“你看!我是真的写了!”小双低头看著那迭稿纸,她翻开第一页,似乎相当专心的在阅读,只一会儿,她眼里已充满了泪,燃满了光采,她把那迭稿纸紧紧的、珍贵的压在胸口。她郑重的、坚定的、热烈的望著卢友文:“你已经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现在,我来接你回家去!”
卢友文屏息片刻。“我有没有听错?”他问。
“没有听错!”小双扬著眉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就是我们破镜重圆的一天!”
“可是……”卢友文急促的说:“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预计再过三个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小双严肃的说:“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你还是个丈夫,而且,是个父亲!”
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证我没有听错?”他怀疑的问:“你保证你还要我?”
小双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庄重,好高贵,好坦白。“来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怜悯,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诚心诚意,要你回家!因为,我爱你!”
于是,在外双溪畔,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早上,他们采撷清晨朝露,黄昏,他们收集夕阳落照。小彬彬从早到晚,把无数笑声,银铃般的抖落在整栋房子里。那时期,我经常往他们家跑,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后,小双曾强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结论完全一样,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常想,如果他们当初一结婚时,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即使到今天,卢友文仍会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卢友文在两个月后,就完成了那本著作。书名叫《平凡的故事》。小双奔波于帮他印刷、校对,和出版。那时,卢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们,卢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边晒太阳,小彬彬在芦苇中嬉戏。卢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著什么。当小双拿药来给他吃的时候,他忽然拉住小双的手,微笑的望著她说:
“谁帮你找回了那个坠子?我猜,除了朱诗尧,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直心思细密,而用心良苦!”
小双有点窘迫,这两个月以来,她显然一直收藏著那坠子,没有戴出来,却不料仍然给卢友文发现了。小双想说什么,卢友文却轻叹一声,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著那坠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说,侧著头想了想:“小双,记得你骂过我的话吗?你说朱诗尧不是残废,我才是残废!”“吵架时说的话,”小双垂著头,低声说:“你还记在心里做什么?”“我在想,”他握紧了小双的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纤弱,又细致。但是,你却治好了两个残废!”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边拣鹅卵石玩,听到他这句话,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心灵震动,而眼眶发热。我说不出来有多么感动,多么辛酸!也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卢友文为何值得小双去热爱,去苦等了!原来在他那多变的个性下,依然藏著一颗聪明而善良的心!
卢友文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恶化而住进了医院,他没有再从医院里出来。但是,在他临终以前,小双赶著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后的一本书。
我不知道那本书写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书能不能震动文坛或拿诺贝尔奖,我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写”出来了。但是,那本书一开始的第一页,有个序言,这篇序言却曾令我深深感动。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个不可一
世的天才!既然我是天才,我就与众不同,在我身边的人,都
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轻视平凡,我愤恨庸俗。但是,我
觉得我却痛苦的生活在平凡与庸俗里,于是我想呐喊,我
想悲歌。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自以为是天才,
也和我一样痛恨平凡与庸俗!这发现使我大大震惊了,因
为,这证明我的‘自认天才’与‘自命不凡’却正是我
‘平凡’与‘唐俗’之处!换言之,我所痛恨与轻视的人,
却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个天才!我只是个平凡的
人!我的呐喊,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的呐喊!我的悲歌,
也只是一个庸俗者的悲歌。
于是,我写下一个平凡的故事,献给那深深爱我,而
为我受尽伤害与折磨的妻子——小双。如果这世界上真
有‘不凡’,我认为,只有她还配得上这两个字!”
这一页,也就是当时小双在苓雅区的小楼上,所读到的句子。在水一方49/49尾声
小双的故事,写到这儿,应该可以结束了。但是,有许多事,却仍然值得一提。卢友文去世以后,葬在北投附近的山上。小双仍然带著小彬彬,住在外双溪那栋别墅里。她的琴声,和彬彬的呢喃笑语,经常流泻在那山谷中,和著潺潺的溪水,和山间的松籁,共奏著一支美丽的歌。
我想,在那栋别墅中,小双真正享受过“爱情”,真正享受过“婚姻”,真正欣赏过她所爱的男人!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对小双来说,这两个多月却是“永恒”!因此,没多久,她和房东商量,开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那栋别墅,大有“终老是乡”的打算。
我们全家仍然都关心著小双,热爱著小双,我们年轻的一群,像李谦、诗晴、我、雨农,当然还有诗尧!我们都依然是小双家中的“座上客”。有时,我们会作彻夜的倾谈,谈晚了,就在她家沙发上、地板上,横七竖八的睡著了。小双,已从一个无邪的少女,变成了一位解人的少妇。她优雅、温柔、细致、清灵……坐在钢琴前面,她常常让一连串动人的音符,跳跃在那温柔如梦的夜色里。
卢友文那本《平凡的故事》,并不十分畅销,但却很引起了文艺界的重视和震动。可惜卢友文墓草已青,尸骨已寒,他是无法目睹这番成就了!我常想,当初假若没有小双毅然提出“离婚”的一举,焉能刺激得卢友文真正写出一篇杰作!可见卢友文毕竟还是有才华的。小双,她常常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膝上放著那本《平凡的故事》,一坐数小时之久。我猜,那本书里的字字句句,她早已能倒背如流,她却依然喜欢捧书独坐。每当她坐在那儿的时候,溪水在她脚底潺潺流过,她长发垂肩,一脸的宁静与飘逸,水中,反映出她的影子,在水里飘荡、摇曳……我就会忍不住想起“在水一方”那支歌。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