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经倏地绷紧,“发生什么事了?不要急,你慢慢跟我说。”
“就是,就是今天晚上,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龚竹断断续续的描述,老半天,子言才能把她的话连贯起来。
“今晚,季南琛送我回家,我们,我们绕着河堤走了两圈半,几乎没有话讲。他总共只说了五句话,其中四句都是问你是不是和段希峰在一起。那时,那时我很生气,我就冲他嚷嚷,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去问她本人!”龚竹说得急促,似乎还有点气喘,以致于小声咳嗽了两句。
子言忘了说话,捏话筒的手指忽然攥的很紧。
龚竹好像平静了些,等呼吸平稳下来,她的声音又通过电流,兹兹的流淌进耳朵里:“他二话没说,就拉着我一直朝你家的方向走,我实在受不了,当着他的面就哭起来……子言,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很失败,真的很失败!做了好多年的一个梦,忽然就醒了!到今晚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他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不是我,而是你!”
话筒咚的一声便掉落在地,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原来天真单纯如一张白纸的龚竹,终于在这一刻,如她一般,承受了青春期的阵痛,即将迎来蜕变。
不知道龚竹还讲了什么,只记得她最后拾起话筒时,那个受伤呜咽的声音已经越来越疲累无力:“子言,我没别的奢求了,求求你,我只要你帮我去问一问,我只要一个答案,如果是否定的,我会死心,会立刻死心!”
子言不晓得自己答应了没有,最后握着话筒就这样睡着了,清晨醒来时,满面泪痕,干干的凝固在眼角和脸颊,枕巾已经湿得可以拧成一团。
拨通季南琛电话时,她其实觉得自己完全还没有想好。
缓缓流动的河水,在夜色里平静深沉,完全没有起伏,偶尔只有一小圈的涟漪,是鱼儿在吐泡,调皮的,时而跃出水面,转瞬又归于沉寂。
“季哥哥,我想告诉你几件事。”她想了很久,选择了这样一句开场白。
他半晌才嗯了一句,没有看她,只静静看向漆黑的湖面。
“我这个人很固执,认准了一件事,就很难回头。”
“我把朋友看得很重要,在爱情与友谊面前,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友谊。”
“不管过了多久,我都希望,你会永远是我的好哥哥!”
他转过脸来,夜半河面上捕鱼的小机船突突驶过,船头亮起的几盏灯摇摇晃晃,影子在他脸上晃出一阵一阵的光圈,看得人有些恍惚。
“子言,我说过,永远不会让你为难。”他唇角艰难的扯出一点笑意,破碎而模糊。“我知道该怎么做。”
有沉重的伤恸压在心头,几乎要心软如绵,却挤出了最后一点勇气来支持自己不能心软:“季哥哥,对不起。”
“我只问你一句。”他艰难的顿一顿,终于开口,“那个人,是不是段希峰?”
夏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虫鸣在黑魖魖的草丛里不时响起,她忽然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寒战。
她的面部表情一定很僵。
“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我一直在想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那个人,你认识他比我早,我认识他却没有同过班,和你差距又很大。我想了那么久,直到昨晚……”
“你猜错了,”子言极快的打断他,“不要说你猜错了,就算真是他,其实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不要太压抑自己,”他苦笑,“这样,我会心疼……”
夺眶而出的泪没入身旁茂盛的青草丛,这样对待季南琛,将他的情感弃之荒野,沈子言,你真是残忍至极!然而虽然知道,却仍然不得不这样逼迫他,也逼迫自己,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有清冽的青草气息混杂着河面的鱼腥味扑鼻而来,那个夜晚,永远的定格在这股呛人的味道里,将一种纷繁复杂的心绪持续到了多年以后都无法纾解。
她想,原来一开始,她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季南琛再好,也不属于她,也不能属于她!
像错过了季节的春风,温柔的吹拂在夏夜的野地,反季的美,注定不能长久。
季南琛,就如沈子言生命中这股可以涤荡人心的春风,虽然和煦,却已催不开心扉的满园□。这里,到处占满了荒芜的野草与蓬蒿,再也没有可以开花的植株。
她并不知道季南琛是如何答复龚竹的,没有人告诉她事情的最终结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将这些故事广而告之,有人愿意倾诉,有人则从此关闭起了心门。
她只知道,龚竹之后很快交了男朋友。
像她这样如花的女孩子,只要愿意,追求的男生总是一大把的。
她的男友,子言从来没见过,只是在南京旅游的几天,住在龚竹的宿舍,听她淡淡说起,那男孩子字写得还不错,对她也好,很喜欢踢球。仅此而已,寥寥数语,子言实在很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印象来。
她没有问龚竹快乐不快乐,不需要问,快乐是写在眉梢眼角的,而龚竹在谈起男友时,连似笑非笑的表情都缺乏。
季南琛也渐渐减少了来信的频率,也许是因为她的长久不回应,也许是因为彼此心中存有的芥蒂,那个心结,并没有随着龚竹闪电交结男友的举动而解开,反而越结越沉重。
终于有一天,当她抬头看见头顶飘舞的雨丝时,才意识到,季南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信了。她在雨中,怅惘的,极轻的,叹了一口气。
劳劳谁是怜君者大三的时光倏忽过去得很快,子言努力把自己填充得很满。光辅导班就上了四个,成天不在宿舍,只有这样的忙碌,才能让她的心静下来,沉淀得如河底的一粒细砂。
许馥芯已经大四,她考研的目标初步选择在南京,叶莘忙着择业,目标也定在南京。子言想,也许将来自己也会选择去南京,那里真是个好地方,或许会有许馥芯、龚竹和叶莘。
只是她不确定,命运终究会将她带往何方。考研对她来说还是桩遥远的事情,她忙忙碌碌的,只是想让自己充实一点。
同宿舍的其他五人,已经有三个交了男友。米依依跟S大上辅修课的日语老师是最令人瞩目的一对;秦静仪和北京的男同学也终于修成正果;薛静安则跌破眼镜的和本班的小舟走到了一起,走上走下这两人都扯着子言叫姐姐,比谁都亲热。
只有她,继续每晚穿梭在各色各类的辅导班中,独来独往。
去的最多的,就是F大。
上海的冬天是阴冷的,加上浦江刮过来的江风,可以让人从头到脚都冰凉透骨。每次从教室出来,子言都是低头猛跑,出门就直奔公交站台,连多看一眼F大的兴趣都欠奉。
有一晚上完辅导班回来,横穿过这所闻名遐尔的校园,她终于慢下了脚步,停下来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景物。草木茂盛,草皮齐整,主席塑像和S大一样亲切,手势也如出一辙。来往匆匆的学生,各色单车穿梭,铃声不断,庞大而陌生的校园,有刻骨的寂寞感涌上来。
后来她一直在想,在F大遇上虞晖,到底是天意,还是,只是自己心里太凉,太寂寞。
“同学,请问,逸夫楼怎么走?”
子言回转头去,虞晖当时的表情很认真很诚恳,完全看不出只是在用老套的搭讪法在搭讪女生。
她茫然的摇一摇头:“对不起,我不是F大的。”
他一笑,珍珠般紧密排列的牙齿是糯色的,在冰凉的夜色里有象牙般温暖的光泽:“我也不是!”
本能的就微笑起来,有点暖意流淌。
和这个叫虞晖的男生就这样渐渐熟稔起来,同是老乡,学校又在隔壁的便利条件,让他来往得很频繁。
放寒假的时候,他们是结伴回家的。火车的硬座不是很舒服,哪怕是新空特快,到底也要一个晚上。早晨醒来时,子言朦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在虞晖的座位上横躺了一夜,他微靠在座椅的椅背上,生生站立了一宿。
子言有些过意不去:“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只是说:“看你睡得正香。”
到家后的第一个晚上,照例还是季南琛的电话。虽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音讯,他的习惯还是一直没有改变。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婉拒了季南琛约她出去走走的邀请。
季南琛很久没有说话,良久,才发出一句叹息。
仿佛是为了躲避什么,当虞晖打来电话的一刹那,她立刻就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他喝茶的样子其实是羞涩而腼腆的,茶座里的台面上有只小小的玻璃瓶,斜插着一只玫瑰,粉色的,还打着骨朵儿,很有点娇艳的颜色。
“今天我们这儿有免费奉送的啤酒,请问两位要不要?”促销小姐客气而礼貌的微笑着。
虞晖征询了她的意见,斟满了面前的杯子,是大口的玻璃杯,啤酒涌起雪白的泡沫,无数细密的气泡在杯身翻腾挣扎,却始终无路可逃。
他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太急了,顿时咳嗽起来,脸也瞬间涨的通红。
“你喝慢点。”子言微微有些不安。
他终于抬起头,手指扣在杯身,太用力,指节有些泛白。
“子言,我很喜欢你……你考虑下,当我女朋友吧!”
做我女朋友吧,这句话,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直接说出口。
他很紧张,眼睛的轮廓很深,睫毛很密,不停地颤抖,那模样,像极了一个女孩子。
忽然就有点怜惜,如同怜惜自己。
前所未有的心软,几年间的荒凉与寂寞在心头纠结成一个团,始终找不到出口。没有人这样直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没有人对她说过,沈子言,我喜欢你,要你当我女朋友!
她没有当面拒绝,只是认真的点头:“虞晖,你让我好好想想,等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好吗?”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单纯,像个孩子。有点稚气,满怀欣喜,像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重重的点一点头。
那晚,子言翻了一夜的日记,默默回想过往。
快天亮的时候,她终于合起了日记本。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她以为会是虞晖,结果是季南琛。
“子言,其实我约你出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他熟悉的声音在话筒里听起来很不真实。
啪嗒,好似有什么东西,终于断掉了一根弦。
她微笑起来,有些苦涩,但很欣慰,淡淡的回答:“恭喜你,季哥哥。”
他短促的笑,有些什么哽住的声音:“子言,你以后,不用再躲我了……”
好。她毫不犹豫,答的又快又急。像要挣脱什么,像要扯断什么,最后还重重点一点头,仿佛在和谁保证。
今天的太阳,真的很明亮。
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已经剩的不多。没有人会永远的等着谁,没有人会永远的守护着谁,会永远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
一直觉得虞晖这个名字,其实是有点熟悉的。
但其实没有什么道理,他比她小一岁,在光华念书时也一直比她低一届,按照这个逻辑,其实,她和他应该没有过任何交集才对,为什么会对这个名字这样熟悉。
然后她终于想起什么,翻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大纸盒,里面是满满的多年来收集的贺卡与明信片。
在有些呛人的灰尘里,她屏住呼吸,翻出了一张已经显得很陈旧的明信片。
“祝收到这张卡片的同学,学业进步,天天快乐。——初三X班虞晖”
子言发着怔,在飞舞的浮尘里,慢慢的,慢慢的,露出一点笑容。
也许,和他相识是有缘的,这个缘字,隔了这么多年,还真是难得。也许,真是天意。
劳劳谁是怜君者(2)新春联欢晚会的旋律响起时,子言瞥了一眼电视机,望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今年是什么年啊?”她喃喃重复了一句。
母亲笑了:“这孩子,你怎么过日子的,连这都忘了。”
她看一眼黑魆魆的窗外,零星有几声爆竹响,“时间过的真快啊。”
转身就走进卧室,母亲奇怪的追问:“怎么不看春晚了?”
“我打个电话。”她抛下这一句,随手就掩上了房门。
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本通讯本,翻到最后一页,有一串烂熟的电话号码记在那里,没有地址,也没有姓名。
拿起话筒的时候其实手抖得厉害,她大口大口喘气,十年了,原来已经足足十年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拼命说服自己,她不是还惦念,不是还记挂。只是,为了画一个休止符,童年时就给了自己幻想的一个梦,现在要亲手终结它。
这个号码,是从叶莘的通讯本上看来的,无意看了那一眼,从此以后牢记不忘。
她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从喉口流下去,一直流到肠胃,激得浑身一阵冷缩,然而情绪却因此镇定了下来。
按下最后一个数字时,心跳骤然加紧,听着电波嘟嘟接通的长音,那一刻,几乎已经不能呼吸。
“喂?”电话很快被人接起。
她屏住呼吸,慌乱间说了一句:“你好。”
对方一怔,没有回答。
静默不过一秒,这一秒间,子言脑子里闪过许多种念头,羞愧、自惭、后悔,兼而有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对方有些迟疑,也许是讶异。
“我,你,可能不知道,我,我是谁吧……”她抢先打断,闭着眼睛说出一句话,自觉很连贯,实则破碎零乱,辞不达意。
“沈子言!”他忽然口齿清晰,明白无误念出了她的名字。
滚烫的泪已经涌进眼眶,盈在眼角,垂垂欲滴。
“啊,是我,你,你过年好。”
他的呼吸都加重,远远地传来电视里联欢晚会的哄笑声,他似是捂紧了话筒,低低地问:“你好么?你还好么?”
不好,不好,林尧,你知不知道,我一点也不好!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明知道他瞧不见,还是拼命摇头,飞坠的泪水滴了几滴在手背,又冰凉又滚烫。
她还会为他流泪,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不能自持。在自己说出“你好”的一刹那,她几乎想挂断这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打去的电话!直到他叫她:“沈子言!”
是的,他叫出她的名字,摧毁了她所有的矜持与伪装,仿佛符咒,盘旋不去。她强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没有当场哭出声来。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见他说话,没有听见他叫她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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