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及把余下的塞进嘴里,她忽然叫停,又将鸡肫抢回去,补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道:“这回一样大了。”
后来她长成了大姑娘,伊楠还屡次跟她提起这事。她恼也没用,伊楠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说来奇怪,这么多亲戚的孩子里,数她跟伊楠最谈得来。虽然上大学后她们不常见面,通电话也不勤,可每次联系都不觉得生疏,仿佛昨天刚刚彻夜长谈过,谁也不担心会忘了谁。
伊楠笑道:“那你还给我打这个电话,不是自讨没趣吗?”
姚敏妤终于也有了笑声,虽然仍很虚弱,“我在顶楼的平台上坐了一晚上,后来想到了你,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猜得到底有没有错而已。”
她的话语里有藏不住的寂寥,伊楠忽然觉得心疼,柔声说:“别犯傻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
姚敏妤沉默了。许久,她反问伊楠:“那么你呢?你已经忘了?”
伊楠的心一沉,但还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当然,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两年了,她怎么可以仍不忘?
“我觉得自己像在步你的后尘。”姚敏妤黯然神伤,“那时候我还轻飘飘地教训你……真不应该。”
步她的后尘?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
伊楠强笑,“我不是第一个,你也不是最后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停顿片刻,试图找一个轻松的话题来缓解气氛,“你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姚敏妤学的是室内设计,据说是个很赚钱的行当。
“还行。”她懒懒地回答着,又迟疑地说,“也许,当初……我不该留在这里。”
伊楠听着她怀疑一切的论调,只能好言安慰道:“你别想太多了,如果真是命中注定要遇到的劫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敏妤扑哧笑了起来,“小姑,你现在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太太了?”
伊楠也笑起来,“我还不够老吗?”
其实细想想,她也不过二十六岁,只是心态却早已像经历过一辈子那么沧桑了。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敏妤终于开始打呵欠,然后说:“困了,我要去睡了。”
途:芳邻(13)
就此结束了话题。
从本质上来说,她们是一类人,软弱也仅只有那么几秒。
接完电话之后,伊楠火速关灯,将被子拉到头顶,希望还能找回刚才的睡意,可无论怎样辗转反侧,却再难入眠。
实在忍不住了,她有些恼恨地在黑暗中坐起来,却不知道应该跟谁较真。
她心烦意乱地重新打开了床头灯,披上单衣,下床趿了拖鞋往阳台走。
阳台上的双层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她掀开一角,透过玻璃看到深秋的夜空上满天繁星,很美。
怔怔地审视了一会儿,她莫名叹了口气,放下窗帘,重新返回屋内。
脑子依旧清醒,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伊楠有很多次这样的经验,所以她不想强迫自己。也许因为尘封在最深处的心事被人不经意间撩起,她今夜注定无眠。
她从书柜里随意抽了本书出来打发时间,是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以前在学校里她就是这样,特意找本高深莫测的书,翻到第三页,铁定脑子里满是糨糊,然后如愿坠入梦乡。
可现在,似乎这招也不行了,满纸的清冷没有任何障碍地直渗入她的脑海,那些空灵、飘逸的文字,如行歌一般在心间回荡。
……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文人,思想却比健康人都通达。是否因为在经受病痛的折磨与重重险阻之后,他不得已将很多欲念都放到了地上,反而因祸得福,本性流露,比常人更接近生命的真谛?
伊楠愣愣地出神。如果磨难和挫折只是让心灵敞开,乃至最终得以自由徜徉的手段,那么她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两年前,她觉得离开是最明智的选择,当然,现在她也觉得那是她所能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仿佛离开原来的世界,就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真能这样吗?也许在忙碌的白天她真的把什么都忘了,然而无眠的黑夜里,谁又能真正逃避得了面对一个真实而赤裸的自己?
一张手绘的卡片悄然从书中跌落出来,如秋叶一般坠落于地上。伊楠低头瞄了一眼,又俯身将它拾起。
画面很单调,灰秃秃的山上一片荒芜,没有绿色植被,没有飞翔的鸟儿,唯一有的,是一个登山客,弓着腰,扛着肩上沉重的包袱,一步一个脚印吃力地往山顶上攀登;而山的另一侧,他看不见的那面,是茫茫的海洋,无边无际的深蓝色。这幅画面上看不到胜利的欢欣,也读不出沮丧的失望,冷色调反衬出一派中立的茫然。
她将卡片翻了个身,素净洁白的背面,也没有冗杂的繁文,仅仅用俊秀的隶书签了一个名字——许志远。
这是许志远在某次外出写生闲暇无聊时随手绘成的小作品,伊楠看了觉得很有意思,是他众多写意作品中比较形象的一幅。
“你看,这个登山客努力爬到山顶后就会发现那片美丽的海洋。什么叫海阔天高?这就是了。他的辛劳还是值得的。”那一天,伊楠捧着卡片津津有味地解读着。她欣赏图中登山客的执著,人就该有点儿坚持的精神。
许志远坐在离她一米开外的草坪上,歪着脑袋端详她良久,忽然一笑,“迎接他的未必是海阔天空,也有可能是苦海无边。”
伊楠白了他一眼,“你真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就不能给你的作品增加点儿正面色彩吗?”
他望着她笑,眼神柔和,却没再辩驳。
这是伊楠唯一保留下来的有关许志远的纪念。从离开梁钟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决意要跟那段纠缠不清的过往做个了断,不再给自己留一丝能勾起回忆的痕迹。
唯有这张图,她心中不舍,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己曾经解读出来的执著。
如今,她就像那个登山客一样,在旅途中努力攀爬,相信最终的结果会是海阔天高,无论如何,她不能失去了这个信念。
山:介入(1)
想起许志远,她的心上不由自主地流过一抹温柔,那种感觉有别于恋人间刻骨铭心的折磨伤痛,轻柔如羽毛,却能温暖人心。
也许,因为不爱他,才能这样豁达吧?可是他带给她的感动却是无人可以匹敌的。
那时她才读大二。在那所偏理科的学府里,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基本上只要长得不太恐怖的女孩,从大一开始就有人伺候了。
伊楠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秀丽的相貌足以令她从众多女同胞中脱颖而出,当之无愧地成为院花,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异性的目光追随,趋之若鹜。
从紧张而枯燥的高中生活中走出来的伊楠也似放出笼的鸟儿一般撒起欢来。身边仅有的几个女同学无一幸免地从大一下半学期开始就与人成双成对了,伊楠在眼花缭乱之后终于开始尝试,先后交往了两三个。
然而,伊楠很快就对这种学生恋爱感到乏味,与其说那是爱情,不如说是定期更换护花使者。而她对学业又看得很重,因为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渐渐地无法忍受自修或是听讲时身边总有个人干扰她。
升上大二后,伊楠一反常态,不但辞掉了旧男友,对新的追求者也一概不予理会,一心一意地扎在学业里。
大二下半学期,班里转来了一个插班生叫许志远,生得明眸皓齿,眉清目秀,又天生腼腆羞涩,在一帮五大三粗的男生中格外惹眼,一下子成为女生们议论的新目标,熄灯前后的聊天重点几乎全是围着这位新男主。
有人说他家里很有钱,因为某次看到他坐着一辆宝马来学校,车子停在校门外,他下车后就有人把车开走了;又有人看到学校的副校长有次还主动跟他打招呼,于是猜测他是高干子弟,不然怎么能够随意转校?要知道他们学校的高考录取分数线是出了名的高。
伊楠也参与这类话题。不过,她经常是以捣乱者的身份出现,双手支着脸,笑嘻嘻地调侃舍友说:“哟,开宝马啊,真了不起!我们隔壁养猪的刘二叔新近也添了匹宝马,听说还是汗血宝马嘞,跑起来贼快,连火箭都跟在后头大喘气的那种……”
每当此时,舍友们就会毫不客气地拿纸巾团、枕头朝她床上砸……
然而许志远为人十分低调,每天除了上课,很难在校园里见到他的影子。他没什么朋友,也从来不谈论自己家里的事,看上去似乎很乖顺。可是一到上课他就神游,喜欢在笔记本上天马行空地乱涂乱画。
伊楠对他跟对班里的其他男生没什么两样,也许要更淡漠一些,因为他们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而别人至少还有事没事地会跟她套套近乎。
所以,当她收到许志远的情书时,着实吃了一惊。拿着那张浅蓝色的信笺反反复复地查看,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之前虽然收到过类似的表达爱慕的来信,但都敌不过这一次的惊诧。
他的字很漂亮,清秀的隶书体,十有###刻苦临摹过书法帖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现在的年轻人能写得一手好字的真不多了,这需要静下心来修炼。
严格来说,这其实也不能算情书。他的文采很好,没像其他男生那般将伊楠夸成一朵花,让身为读者的她鸡皮疙瘩当场掉一地。他用的是诗词体,很简洁的几段文字,几乎没有多少赞美之词,更像是一己的抒怀,让伊楠感到有种悲观的苍凉。她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领悟力也强,她确信许志远不快乐。
伊楠开始揣测:是不是因为他太孤寂了,而自己,虽然专心埋头书本,周围却总有人围着转,很热闹,这使他觉得她就是一颗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开心豆呢?
山:介入(2)
这样的猜测令伊楠不禁撇嘴。不用旁人指点,她当然也清楚许志远一定有个好家世,这从种种迹象上都能判断得出来。那绝对是与她这样出生于平凡人家的女孩儿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当然,伊楠并不排斥当灰姑娘,问题是她对“王子”没感觉。
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给许志远打个电话,也许是他一手潇洒的钢笔字让她对他另眼相看,高中时,伊楠的班主任就开玩笑似的告诫班里的男生要把字练好,将来写情书追女朋友用得上,现在看起来还真有点儿道理;也许是他的忧郁让她心生怜悯,伊楠自己是快乐的,看到有人不开心,她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开导那个人。
当然,也或许是许志远不一般的家世让伊楠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彼时她不过二十岁,自然无法免俗,和普天下所有的女孩儿一样,也有憧憬,也有虚荣心。可具体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很久以后想起来,她只能自嘲地将这一切归结为命运。
不然,又该怎么解释呢?
如果她没有心血来潮地主动打那个电话,那么后来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发生。
伊楠照着信笺末尾留下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声音里还透着疑惑,大概是因为伊楠的号码他觉得陌生。
许志远的嗓音清亮,伊楠不禁想他要是唱歌的话,应该挺好听的。他依然是腼腆的,话不多,尤其是搞清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伊楠以后。
他们的话题却与那封信完全无关。彼此都还保留着羞涩,于是全都绕道走,聊得不知所谓,其实也没讲上几句,两人本来就没多少话。
伊楠本是个善于逗哏的人,可毕竟心里也有一丝隐约的紧张,夹杂着冒险的好奇与期待,于是更多时候沉默占据了电话的两头,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伊楠很快兴味索然,跟她预想的差太远了。虽然她没期望许志远像百灵一样唱出娓娓动人的歌,但也不该如此沉闷啊!
她草草奉上结束语后就要收线,许志远却在那一头突然提议周末一起出去玩。
她发着愣,不知该接受还是拒绝。他的声音紧张而诚恳,仿佛她的决定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她被莫名地震动了,竟一口答应下来。
伊楠以前很少喝咖啡,直到在酒店工作后,因为常常加班,有时甚至日夜颠倒,不得已才依赖上咖啡。其实喝得多了,抗疲劳的效用就不大了,只是每天喝上几杯,已成习惯。
杯中的咖啡泛起袅袅的白雾,啜一口,苦涩立刻溢满口腔,但鼻息周围环绕的却是香气。
这香气在清冷寒寂的深夜很容易勾起那些丝丝缕缕的久远年代的回忆。
那个周末,许志远在她宿舍楼下等了她很久。她跑下去时,因为歉意忍不住埋怨他,“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上去,就不必这么干等着了?”
他却淡淡一笑,“既然约好了,你总会下来的,急什么。”
许志远有很多伊楠无法理解的逻辑,正如一开始她料想的那样,他的世界,她其实踏足不了,无论是现实里的那个,还是精神上的那个。
但是,也许正因为两人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她才会对许志远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吧?谁会对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感兴趣呢?
到底是同班同学,又都是年轻人,更重要的是许志远对她有那么明显的好感,而伊楠虽谈不上喜欢他,但至少也不讨厌,两个人相处了没多久,就熟识了。
他带伊楠去了一家位置很是偏僻的咖啡馆。咖啡馆从外面看没有任何特色,隐没在浓密的林荫之中,走进去也见不到其他客人,冷清得令她怀疑这家店怎么能够维持得下去。那时候,她对于“私人会所”、“会员制”这类词还完全不知道。所以,无知者无畏,她坐在里面,并不感到拘束。
山:介入(3)
当她把自己的困惑告诉许志远时,他轻轻地笑起来,并非嘲笑,而是一种善意的怜惜。他没有向她解释这间咖啡馆的独特或是傲人之处,只淡淡地说了句:“这就是‘大隐隐于市’了。”
一样地坐着,伊楠觉得他的举止是那样的从容自如,仿佛天生就该在这种环境里似的,而自己就不同了,对每一样东西都好奇,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