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迟疑间,忽然对上一道森冷的目光。
是那个年轻的男人。
剑眉星目。原来书上说的就是长成这般。如刀刻般深挺的轮廓,虽然着的是普通衣裳,但一种浑然天成的矜贵气势笼罩着他。
单这长相就非池中物。
此时那双黑眸里,带着几分倨傲,几分嘲弄,冷冷地睥睨着她。
沉醉是刚自己出来闯荡,初生牛犊不怕虎,被他的眼神一激,居然也就眼一眨也不眨地回瞪他,还顺便端起茶,悠闲地喝一口。
那男人禁不住一愣,似乎没料到有人居然敢这么跟他对视,还是个姑娘。
正僵持间年长的男人俯身对他说了句什么,他脸色一沉,两人就匆匆离去。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忽然转身,看了沉醉一眼。
沉醉一口汤刚喝到嘴里,差点没呛到;恨恨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吃完饭沉醉便上楼到房间里歇息,小二已经准备好浴桶,向来是爱干净的人,加上连日奔波,沉醉浸在热水里都不想出来。想着明日便可进城,心里更是万分欢跃。
“扑——”房间里烛火突然灭了,接着窗户一开一关,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沉醉反应也颇为迅速,烛灭的一刹那已经跃出浴桶,拽了挂在屏风上的外衣裹住身子。刚要出声脖子上一凉,凭着黑暗中的反光她也知道那是剑刃。
身后是一堵宽厚的男人胸膛,耳边传来一道压低了的醇厚嗓音:“要想留命,就老实点。”
窗外又是一个黑影闪过,过了一会儿,五六个黑影紧跟而上。
脚步声渐远,四周又开始沉静下来。
房间里静得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沉醉这才觉得胸口发痛,原来自己一直是屏住呼吸的。
空气很凉,但她只觉得全身发热,皮肤似要烧起来一般,身上只裹了单衣,此时湿薄地贴在她身上,难受得紧。而一只男人的手臂正横扣着她的腰,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屈辱?不禁又羞又急,几乎要哭出来。
房间突然又亮起来,男人收起火折子,一回头,两人都愣在那里。
“你——”是吃饭时看她的那个男人,沉醉又惊又急。
那人也有十分意外,看着沉醉一身狼狈,眼中含泪,一张俏脸因为羞急涨得通红,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
“事出突然,多有得罪——”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不管你是谁,立刻给我滚出去!”沉醉怒道。
那人淡淡一叩首,正欲转身,突然脸一白,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
沉醉大惊,刚上前就见他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沉醉这才发现他背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触目惊心,而她自己身上披的黑衣上也是斑斑血迹。
真是倒霉到家!
沉醉气恼地跺跺脚,还是将他扶上床,替他处理伤口。师父的医术,奇门遁甲之学都是独步天下,但她不爱跟师父学医就怕碰上这些血淋淋的麻烦事,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了,幸好平日里多少耳濡目染,包袱里又备着各种师父亲制的药。
就这样,为了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京城在望,行程却被耽搁了下来。就冲着那晚的情景和那人的伤势,沉醉就明白在不清楚状况前此事是万万不能声张的,于是她只好每日守在房间里,像个苦命丫头。
这日沉醉悠悠醒来,只觉得一道目光锁住自己,她吓一跳,然后怪道:“你终于醒啦?怎么不叫我?”
那人淡淡地看她:“我在想,你跟一个陌生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怎么能睡得这么安稳香甜。”
沉醉嗤笑一声:“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我便没法再开一间房,你把我床占了,这么冷个天,难道你让我没席没被的打地铺?再说了,你都昏迷成那样了,能对我做什么?”
“可我现在醒了。”
“呃?”沉醉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炙热的吻已落在她唇上。
她愣了半晌,一个巴掌挥到他脸上,眼泪已经掉下来。
这么多天为了照顾他躲躲藏藏,费尽心思,连个觉也睡不安稳,反而被如此轻薄。可是心里更难过的是,从来就不曾设想这样被人吻去,对象根本不是在心中预想了千万遍的那个他。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很用心很用心地栽了一棵桔子树,认真地浇水,修枝,每日都不忘细细地察看,结果却发现刚长出桔子就全被人偷摘掉了一样。
那人看见她掉泪,不由一怔。旋即苦笑:“为了我的吻而伤心哭泣的女人,你算第一个。我道歉。”
伸手抹掉她的泪,他说:“彻。”
“什么?”沉醉抬起头。
“我的名字。”
沉醉撇撇嘴:“我要知道你名字干什么,又不指望你报答。”
“记住我的名字。你的呢?”下颚忽然被他抬起,沉醉被逼着直视他的眼睛,仍然是倨傲的神情,眼底却有一种灼热的东西。
沉醉扭过头,“我不想说,也没打算再见你。如果你已经有力气跟我废话的话,不如早点走人,让我好上路,给你准备了套干净衣服,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你换上我们就可以说再见,不送。”
“不告诉我你名字也无妨,”他换上衣服,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邪邪的笑容,“我迟早会知道的。欠你的,来日一定报答。”
“丫头;后会有期。”人走远,放肆的笑声却传来。
什么人——沉醉瞪着窗口,恨恨地捶了下床。
三、纵使相逢应不识(二)
宁远侯府。
明月空照,庭院深深。人影飘逸,剑舞流光。去时龙吟虎啸,落叶飞花,收时渺若浮云,风过无痕。
“好!”一声赞喝穿来,“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你这行云剑,当真使得是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了。”
正在舞剑的黑衣男子挽了个剑花,碎了湖上一轮金影。
定住身形,他微微一笑,有些嘲弄地看向来人:“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你这书生什么时候也有兴致钻研起剑法了?”
缓步走来的白衣男子一挥手中的扇子,回道:“你便嘲弄我罢,我辛远秋再无用,你这个候爷仗剑西北的时候还不是带着我?这就是你有问题了。”全本umd/txt小说下载}wωw。ūmdtΧt。còm
杨恪姿势悠闲地拿起薄巾拭汗,口气淡淡:“大冷个天拿着扇子,你很热么?”
“你——”辛元秋差点吐血,一把附庸风雅的扇子是拿也不是,丢也不是,这个相交多年的好友就是有这能耐,一句话能把自己气个半死,罢了,不和他计较。
他正色:“程三回来了,追了两天两夜。最后那人自尽了。”
“背后可有剑伤?”杨恪蹙眉。
“没有。不是你伤到的那个人。”
闻言杨恪脸色一沉,看向辛远秋。后者面上也是一片凝重,两人对看一眼,就明白对方想得和自己一样。
能让程三追上两天两夜的人已经不多,而能让这样的人以自尽来掩护的角色,更是不容小觑了。这样看来,那晚程三追的那个人使的是调虎离山,硬是将他们带出几百里远,而正主儿根本就不曾离开。
“可有查到什么?”杨恪抬眼,知道好友不会让他失望。
“齐森后来去了乐安客栈,据店小二说,那晚住进的一个姑娘本来说得清清楚楚只住一晚的,突然又要续住,但当时也没讲清到底要住多久。”
“一个姑娘?”杨恪眼里闪过一丝凌厉,“吩咐下齐森,他知道该怎么做。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天就能会会这个姑娘了。”
那个神秘兮兮叫“彻”的男人走的时候是黄昏,沉醉觉得索性是晚了,干脆舒舒服服地又睡了一个晚上,隔日大早启程。
京城尽在眼前,一路也渐渐热闹起来。沉醉满腹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城门口。
远远地望见城门前堵了一堆人,久久不散,一条长龙便排了过来。沉醉心急,拉住迎面走来的一位中年女人:“大婶,请问前面是怎么回事?”
大婶温和笑道:“小姑娘放心,是朝廷的人查奸细而已。碍不了你什么事,就是拖延点时间罢了。”
“谢谢大婶。”沉醉甜甜一笑,放下心来,也就安安分分地等在队伍里。
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快轮到她。沉醉随意扫了一眼,看见一人似是将领的样子,站在一旁,只是头盔遮住脸,看不大清长相,只是旁边一人,看着甚是严肃。
咦——这不是乐安客栈店小二?沉醉疑惑地皱起眉。
正思考间后面的人推了她一把,“姑娘,到你了。”
沉醉应了一声上前,正要进城,忽然听见一旁的店小二叫唤了一声:“是她!”
顿时一帮士兵将她围在中间。
“怎么了?”沉醉不满地扫了一眼围了她一圈的刀剑,扬眉质问。
那位将军走了过来,“麻烦姑娘跟我们走一趟。”清秀的眉目,看着眼熟。
沉醉心里一沉,料想到了点什么。但此刻说什么也多余,不如静观变化,便点点头,跟着他们走了。
“在下齐森,姑娘请喝茶。”那位将军比了一下桌上的茶杯,态度还算客气。
沉醉看了他一眼,大方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姑娘是刚到京城?”齐森看着她的表情,试图看出些端倪。
“确切地说,我还没到京城。不是在城门口被你们拦到这来了么?”沉醉讥笑。
齐森笑笑,倒也不以为意:“姑娘这一路,可有遇上什么人?”
沉醉正思考着怎么回答,只听一粗亮的嗓门传来:“你个齐森,审犯人也不会了么?磨磨蹭蹭地跟个娘们似的,哪像个行伍出身的!”
只见一铁塔似的男人大步走来,皮肤黝黑,脸上一片肃杀之气。
沉醉看着这个男人,“啊”地一下叫出声。
边上的人以为她是被来人骇到,其实沉醉是认出了这个人。
如果之前齐森的长相让她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哪里见过的话,程三的样子是让她不想记得也难。这两人便是当初跟着杨恪找她师父的三个人中的两个。
想到他们是杨恪的人,沉醉忽然口干舌燥,心也怦怦地跳起来。
“小姑娘,不是我程三吓你,就你这样的我一个手指头都能捏死你。你最好给我放老实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程三冷冷一笑,瞪住她。
“那你来捏死我好了,让我看看堂堂的将军就只有欺负弱小的能耐。”沉醉也不示弱,反唇相讥。
“你这丫头当真是不识好歹!被我们抓来还这么嘴硬奸猾,料你也不是寻常姑娘家!”程三被激得脸铁青,冲着桌子怒拍一掌。
沉醉翘起唇角微微一笑,转过身不去理他。
“都干什么呢,吵吵闹闹的。”一道低沉而淡然地声音传来,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
“侯爷。”
“爷。”
一帮人都毕恭毕敬地唤道。
“你们都下去。”杨恪摆摆手。
屋子里突然静得可怕。
沉醉从一听见那个淡淡的声音开始,就僵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咚。
咚。
是她的心跳声,像敲鼓一样,却乱了节奏。
她甚至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加速了,一个劲蹿向她的头顶,让她在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虽然看见了程三他们,但没有料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他。
又或者,用了十年的时间去设想的重逢会这样地突然,让她无从招架。
这个溪流般从容的声音,梦里也是听得熟悉了的,此刻听见,居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甜蜜而心酸。
终于,终于是再遇见他了。
手,开始微微颤抖。
眼睫也是。
她不敢转身,也无力转身。
该怎样面对他?笑笑说,嗨,好久不见。
还是侯爷你好?
心中曾经演练了数遍的各种台词,此刻却是乱了套,凑也凑不全。
“姑娘?”
杨恪有些疑惑的探询,不明白自己站在这里这么久,对面的人却似尚未发现一样,不曾转身。
沉醉被他突然一问,下意识猛地转过身。
两人视线对上,居然都是一愣。
她看他,呼吸仍旧不稳。
清峻的脸庞,熟悉的眉眼,一贯的黑衣。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一如记忆中挺拔的身姿,淡定的神情。仿佛这十年从来不曾逝去,只是缺了昔时霜湖桃树的陪衬而已。室内的烛火时暗时明,光影摇曳在他脸上,一下又一下,她的心也跟着晃荡起来。
他看她,眼里带着迷惑。
好个明媚的女孩子,一袭红衫如一茎玫瑰绽放,恁是在夜里,也是耀目得紧。一弯嘴角长得本来就是俏皮,此刻似嗔非嗔地抿着。一双清亮的黑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盯得这般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可眼里却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一点点的欣喜,一点点的雀跃,一点点的愁怨,一点点的小心翼翼,他居然被看得呼吸一窒。
“咳。”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请姑娘来,也是不得已,实在是事兹重大。如有得罪之处,杨某先道个歉。我方才看姑娘谈吐,便知您是个聪明人,我想您应当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您若是被冤枉的,我是绝对不会为难您的。”
沉醉看着他,禁不住要暗暗喝彩。果然是杨恪,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暗藏锋芒,逼得人连蒙混耍赖的后路都没有,心里一时既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她选的人果然是出色,心酸的是他竟一点也不记得她。看着她的眼神,是看陌生人的人的眼神,客套又疏离。
她想了一会,抬头看着他:“我救了一个人,背上受了剑伤,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她觉得反正那个人除了一个单名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姓也不曾告知,就没说出他的名字。
杨恪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是没有,一张年轻而娇俏的脸,表情无畏又坦诚。晶亮的明眸回视着他,眼底一片清澈,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的心居然又是一动。
撇过眼,他暗咒,今晚怎么这么心浮气躁,被一个小女孩就弄得心猿意马。
“你信吗?”软软的声音响起,飘在空气里,柔得如醇酒一般。
“你可以走了。”他淡淡道,不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