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梦两无依……
怎么又是这首歌?那曲调哀怨动人没错,回澜的嗓子清脆婉转没错,可是,回澜音调中的轻快配上那首曲子,和辞赋,就是该死的奇怪。赫连阙的眉忍不住拧了起来,然后问出了很早就埋在心里的疑惑,“回澜,你怎么会唱这首曲子的?”他不认为回澜这单纯过头的小妮子会明白那词中的深意,当然更别说唱出那当中的感觉了。
回澜略略顿住,而后,碎星般灿亮的眸子里全是透彻的笑意,“听来的!有人在耳边唱了不知道多少遍,所以自然就会了啊!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每次每次唱着,就好象哭了似的……”
她能明白那才奇怪呢!赫连阙望着她歪头疑惑思忖着的回澜,忍不住好笑,这个傻丫头又怎么会给他正常的答案呢?笑了笑,却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其他,赫连阙却突然觉得眼皮好重,神智也慢慢地恍惚了。
歌声,再响起,恍恍惚惚,忽远忽近地传来,在那歌声当中,赫连阙的心从未有过的平静,然后,终于缓缓……沉入梦乡。
桃雾潭。终年都萦绕着桃红的薄雾,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烂漫的桃花林,尤其是在冬日,那莽莽苍苍的满目雪白中,突兀地闯进一抹粉红,那,就恍若是一方仙境。传说中,那桃雾潭确实是仙人幽境,而那些走进桃雾潭的人都是被仙人收到门下去了。只是,谁也不知道,在这样神秘美丽的背后,却是残忍的真相。那桃红薄雾其实都是充满了剧毒的桃花瘴,而那被笼罩在一片粉红中,看不见的地面实际上是深不见底的沼泽,而那些走进桃雾潭的人就是永远地沉睡在这沼泽地中,然后,尸首腐烂,再让那桃红薄雾的颜色又深上几分,毒气,重上几分,数百年来,周而复始,始终如此。
只是,那些永远沉睡在深沼泽当中的人,永远没办法通过桃花瘴,来到那桃雾潭中央真正的幽境。那不过是一方茵茵芳草地,却是漫无边际的延伸,半隐在远处的深色桃红中。几幢典雅的木屋子散落在开着各色不知名野花的草地上,倒真像是某位仙人谪居之地。一弯泓泉里,挤满了绿绸般的荷叶,几朵初绽的粉莲在风中恣意摇曳,任它外面大雪纷飞,冰天雪地,她自妖娆。泉上方亭一角飞扬,垂挂着的湘妃帘外,淡紫的纱帘在风里纷飞……
“听说……最近外边儿出了点儿事?”嗓音好清淡,如蕴陈酒,如怅芬芳,恍若琵琶轻拨弦,又仿如半夜清月洒,在纱帘纷飞的时隐时现中,一袭如同水墨画般雅致的白底水墨长衫逶迤在地,隐约瞧见一男子闲适地半躺在地上,修长好看如白瓷般的手里捧着一只紫竹杯子,手一伸,那杯子就搁落在泓泉的源头,一处在削尖的竹筒边缘不住滴落的清泉,接住一杯,就凑到了嘴边,轻呷了一口,芳香馥郁,入嘴清润,入腹火辣烧灼,果然是好酒啊!轻叹间,那满池莲花下的池水也在瞬间悠荡出馥郁的酒香……
一阵风起,吹落了粉莲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撩起的纱帘下堪堪露出一张脸。轩眉疏朗,眸子狭长,鼻梁高挺,薄唇含笑,那轮廓,那五官,都是俊美清雅得令人窒息,仿若只要指上横上一管玉笛,他整个人就能彻底融入他身上长衫的水墨里。只是,那眼,那笑……却让人不敢直视,只因,那美,美得太过邪气,仿佛,就连眼角眉梢也染上了不似常人的……诡谲与残戾……
语调,是那般的清淡,那信手扬起,举杯而饮的刹那,那携着浓浓墨香的丝绢宽袖如微风拂面而过,那人,半卧在翻飞的纱帘之中,本身就是一副极为雅致的画。只是,不过就是这么一句再平淡不过的问话,那嗓音甚至如冰击玉石般的锒铛悦耳,却是让听得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扑通”一声,不知是敬畏,还是腿软,宽背熊腰的高壮汉子居然蓦地跪倒在地,也就是在这么突兀的声响中,才让人发现那亭中居然不止方才那水墨一人而已,不过淡淡水墨色,那男子所立之地,却敛尽了万般风华,以致他身边所有的人或物,即便是风华绝代也好,倾国倾城都罢,都是黯然失色,相形见绌。
“属下办事不利,请狼主责罚!”轻而易举便能察觉到的惧怕随着那嗓音当中的颤抖流泻在整个亭里,那趴跪在地上的身影止不住地颤抖着。抖着抖着,那身形一个晃动,衫摆底下居然蓦地多出一道赤鳞泛金的……蛇尾!
“办事不利?你,确实是办事不利啊!”把玩着手里的紫竹杯,男子嗅闻着那杯里融进了竹香的酒香,像是陶醉地微眯起了眼。再睁开时,那双眼居然在湘妃帘晒进的阳光折射里,泛起墨绿的光。是的,墨绿。之前的幽黑深邃不过是光线下的错觉,而那眸色的墨绿才是真正的犀利如箭。只是,他越是笑着,那趴跪的人却是颤抖得更厉害,好一会儿后,那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那紫竹杯弹到半空中的同时,不知何处而来的烈焰忽至,转瞬间便将那紫竹杯烧成了个灰烬。同一时刻,浅淡的笑容又深了两分,那眸中的墨绿也更沉了些,几近墨黑了。“至于责罚……因你一时不察,让本座足足损失了一座城镇,一族妖力,你有什么赔得起?还说责罚?”
“是!是!属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求狼主网开一面,从轻处罚!属下定会将功折罪!”那蛇妖匍匐在地,慌乱无措的一直狂抖,只盼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罪该万死这话倒是没错!只是……本座实在很好奇,已经成了定局的事,怎么会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就出了纰漏呢?”点点碎冰荡漾在那汪墨绿之中,却似乎凝结在了唇角那抹笑痕里……
“回……回狼主,一切原本进展顺利,只是半途……半途杀出了两男两女……坏了咱们的事儿……”不敢伸手去擦,那冷汗,早已湿透了鬓发,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涔涔滑落,那蛇妖衣下的蛇尾也忍不住打着颤。
“哦?”轩眉淡淡挑起,那淡淡水墨色里多了几分墨彩,那双墨绿的眸子沉阒在阳光再射不到的阴暗里,与墨色一般无异……
“是的!那两个男的,不过都只是少年,但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一从南上,一从北下,一人使的是郇山剑派的术法,另外一人……”蛇妖咬住话尾,却是有些踌躇了,小心探看着主子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怯弱道,“另外一人……像是出自沧溟云家……”
“郇山剑派倒是不值得大惊小怪,本就是些爱多管闲事的疯子!只是,沧溟云家……沧溟云家……”半阖的眼儿骤睁,那双墨绿的眸子折射出骇人的幽光,冰冷如同欺雪峰上千万年未曾消融的雪……那个传说中有足够的能力,以一介凡人之姿,对抗妖魔的沧溟云氏一族,不是已经淡出江湖了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跑出来插上这么一脚,平白坏了他的好事?深幽的眸子里波涛暗涌,渐渐地冰凝。
那蛇妖忍不住稍稍松了一口气,是吧!不是他们太没用,实在是因为对手不但是天敌,而且太强了,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本座不管是什么人!派人给本座好好盯着,倘若必要的时候,不计任何代价,一定要把本座除去阻碍!你们都得好好记着,本座大业将成之际,绝对不允许任何万一存在,听到没有?”可惜,那蛇妖并没有轻松上太久,当那清雅一如之前,却冰冷上许多的嗓音再度响起之时,蛇妖额上的冷汗再度密集,讷讷应了是之后,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张应该是会赏心悦目的俊颜,甚至忘了收起那条蛇尾,就是这么摇摇晃晃地,却以极不相称的速度,飞快地窜出了那座亭子,不愿在亭里多待上一刻。
亭里,那人不知何时,已经卷起了湘妃帘,临风立在荷花池旁,满池的荷花摇曳,那袭水墨长衫逶迤在地,半隐在荷影里的面容让人有几分瞧不真切。修长的双掌轻击,一只彩蝶从几朵盛绽的粉莲间翩跹飞舞而来,在临近湘妃帘时,一道五彩荧光过后,那彩蝶便是不见了踪影,而一名身穿彩衣的绝艳女子已经伏跪在了那袭水墨长衫的身后,恭敬唤道,“狼主——”
“她肯说了吗?”半垂的墨绿色眼瞳静静瞅望着那汪漾荡着醉人酒香的泓泉,那清澈醇香的泓泉底下,却是与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没有半点相干,而是不见天日的地牢。
伏跪在地的绝艳女子缓摇臻首,嗓音也是娇媚异常,“她根本不怕我们对她用刑,每日里还是好吃好睡,总是装傻着根本不明白我们问的是什么。属下最近两日索性横了心,不给她吃喝,她也还是半句都不吭!”
“去把她押上来,本座亲自问!”沉吟了半晌,那人似乎有了决定,清淡的嗓音一如脚下清脆流淌的泉水。
“是!”彩衣女子低应了一声,略抬的眼里有一抹惊诧一闪而逝,只是,那人背对着,没有察觉到。
彩色荧光过后,那彩衣女子的离开与到来一般的悄无声息,那水墨长衫的男子始终背对着亭子的入口立在荷花池旁,目光飘忽地注视着绿绸般的荷叶底下潺潺的流泉,宽袖里,修长的双手缓缓拽成了拳头,一千年了,已经整整一千年了!他没办法再等!他不能再等!线索就在眼前,他等不了了!
桃花影落随流水(二)
一身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衣素衫脏乱中散布着些已经不太明显的褐色血迹,一头原本柔顺黑亮的秀发因多日未曾梳理清洗,有些纠结,像团乱草般顶在头上,本就已经有些瘦削的面容因几日没有进食显得苍白而憔悴,这样一个像是从难民当中拉出来的女子,比起她身畔,那个只用了一只手,便轻松将她钳制住,一身彩衣飘飘,艳丽无双的女子比起来,真的是……太糟糕了。
一个推搡,她那因为饥饿已经乏力了的双腿,根本不听她的使唤,没有半分支撑的力量,整个身子便已经颓然倾倒在有些坚硬的地板上。有些天旋地转,眼里泛黑,她吃疼地拧紧了眉头,却是用力咬紧了唇瓣,哼也没哼上一声。白茉舞恨透了现今的处境,堂堂郇山剑派的弟子不但被囚在妖精的牢狱,还日日被折磨,如今,连一只道行不高的蝴蝶精也能这般待她,让她怎么不恨?
那彩衣女子冷冷地睥睨了她一眼,似是不屑,似是轻蔑地低哼了一声,抬起头,望着不知何时转过身来,以一双墨绿色的眸子,高深莫测地凝望着他们的男人,脸上立刻又笑得娇媚起来,“狼主,人我带来了!”
狼主!狼主!这一个称呼在白茉舞晕眩的耳边不住地回响,好一会儿后,待到眼前的晕眩慢慢散去了,她抬起头来,撞入一双深邃的墨绿色眸子当中。这一瞧,心上的怒火在瞬间便狂燃起来,她的手甚至难以自持地拽成了拳头,这双眼……这双眼,这样一双妖眼,她当日怎么会看错?一代凶残的妖精狼王,她当日怎么会将他看成一个只不过是长得好看些,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恨本座,是么?”那身上没有半分妖气的妖精狼王——狼夜略略俯下身子,墨绿色的眼瞳里藏着冷冽的冰,一寸一寸滑过白茉舞狼狈不堪的全身,是了,她的眼,眼里的神色太坚韧,不像“她”,她的神态,太傲了,不像“她”,她的头发……乱得像草,也不像“她”!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像“她”,怎的当日,他却会觉得她像呢,还险些因为闪了神,放过她?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里,都有悔意和懊恼。回忆,呼啸而至,一瞬间,将两人的思绪,一同拉回了大半年前,相思湖畔的那场,不太美丽的邂逅……
“奇怪!师弟是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了下山之后就得听我的么?听我的,听我的,他哪会听我的?不让他追他非要追,只是不过是一只狐狸,应该不会有事吧?他到底是去哪儿了?”在神魔之境的密林之中来来回回转了无数次,仍然没能找到她那个不肖师弟,一天过了,两天过了,第三天,太阳都又走到正正的头顶上了,白茉舞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拉沉着脸,双手不得闲地不时拨开那层层的枝叶。
带着淡淡花香的风,携着凉爽扑面而来,白茉舞原本满心的焦灼似乎奇迹似的平复了下来。抬起眼的瞬间,层层的枝叶外,一方潋滟的湖泊映入眼帘。那清澈的湖水在微风轻抚下,泛起层层涟漪,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湖畔,草地茵茵,花儿娇艳,深深浅浅的绿上散布着各色的花朵,倒影在湖水中,那景致,当真是美不胜收。好美!白茉舞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一双眼因眼前的美景而有些迷离,脚下雀跃地奔到了湖边,在这动人的美景中稍稍遗忘了她那遍寻不获的不肖师弟。
真的没想到,这人人为之却步,几百年来,被视为禁区的神魔之境,居然是美如仙境。手里,拽着一朵攀摘下来的花朵,白茉舞面对着清冽的湖面,伸了伸懒腰,脸上,惬意的笑容忍不住泛滥。桑莱霓虹泉,碧澜流月影,相思雪玲珑,这里该就是相思湖了吧?可惜了,那传说中,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艳绝三界的雪玲珑,她却终究是无缘得见了。像是惋惜似的轻叹了一口气之后,她想,也差不多了,该去继续找她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师弟去了,但愿不要当真出事了才好!
转过了身,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倒影着岸边景物的湖面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绿和野花的五颜六色中,居然伫立着一道浅淡的白。那抹白,如水墨般的清浅,淡如云烟,丝毫不显突兀,但白茉舞却已经确认了,那是道人影。她抬起头,望向不远处一丛开得正灿烂的蒲公英前,伫立着一名身穿白衫的男子。从这里,她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却感觉到那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深沉的悲伤和绝望之中,忍不住,她一步步靠近了他。在这一步一步的靠近中,她慢慢地看清了那人的容颜,那五官,那轮廓,正仿佛是造物者最神奇的杰作,每一笔,都是鬼斧神工,增一点太过,减一分则不足,那一瞬间,白茉舞陡然窒住了呼吸,步子也再迈不出去,就定定站在离那男人几步开外的地方,默默望着他,移不了脚步,也移不开视线。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一瞬不瞬就这么望着相思湖面,久久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