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没一下的轻轻拨弄。仰躺着望天,没有一碧如洗,没有云卷云舒,眼前所见,明明只是灰云彤彤,像是敛尽了所有的湿意,只需稍稍一拧,就能落下雨来,可是,她却觉得好美好美,轻合上双眼,她感受着微风拂面,聆听着河水淙淙,恍惚间想着,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为什么这样的舒心,这样的开怀,竟从回忆中搜不出零星半点儿。快乐,原来于她而言,是如此的陌生。
狼夜手里那把折扇早被抛弃在岸边的银沙里,支起一只手肘,斜撑起身子,他低眸望着身边女子闲适的面容,嘴角的笑意,墨绿的双瞳轻轻暗下,柔了眸光,“抛开一切,只做真正的自己,这种感觉,很好,是不是?”
闲适的表情陡地一僵,笑容自脸容之上极快的消失,她张开了眼,眼里再没有稍早之前,仿佛敛尽了春华的欣悦,她抿了唇,站起身子,越过狼夜,拖着一路湿漉漉的痕迹走回岸上,坐下,默默穿起自己的鞋袜,纤瘦的背影写着拒绝,她,又缩回了她一贯淡漠冷静的壳里。
狼夜的眸光一瞬不瞬凝在她身上,只是方才那一抹柔光慢慢地黯淡了下去,终究无声没入那两汪墨绿的深潭之中,眸色,渐渐冷下,如冰般锐利。天边一道红光闪过,厚重的云间,闷雷一阵,狼夜抬眼看了一下天,再瞧见岸边已经穿好鞋袜,没有知会一声,扭头便走的女人,眉峰倏地紧蹙,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愠怒,他飞快地从斜卧的姿势跃起,便是朝着那背影沉声道,“我们都是习惯隐藏自己的人。我只是想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天抛开所有的一切,做回真正的自己,难道你,就真的这么抛不开么?”背影一僵,白茉舞的脚步猝然停住,没有回头,但那步子,却无论如何,再也迈不开去。狼夜眉峰深敛,目光不动不移地凝在她的背影上,而后,迈开步子,一步步逼近她,“你到底还要逃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抛开郇山那些臭道士加诸在你身上的枷锁,只做你自己?你知道吗?在今天之前,我从未见过那么开心的你!你想否认吗?”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白茉舞脚下像是生了根,挪不动半寸,可是,那把染着些许愠怒的低沉嗓音却在闷雷声声中,仍然清晰得如同炸响在耳边的惊雷,每一个字,每一次停顿,甚至每一次音调的上扬或沉抑,她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后,因为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甚至察觉到了他鼻息的喷吐,她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铁箍般的大掌握上她的肩头,随着一个力道的拉扯,她不由自主地回转过身子,略带惊惶抬起的眼撞上那双深不可测,却隐隐跳跃着两簇怒焰的墨绿双瞳,他薄凛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字句霸道而铿锵,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不用再逃了!你的喜悦笑容,悲伤泪水,都只能在我身边!你在我的手心里,永生……永世!”话落的同一时刻,他迅疾的一个低首,如鹰隼般敏捷地捕捉了他的猎物,容不得半点的闪躲逃逸,他霸道地想要将他的气息灌满她的全身,仿佛这样才能说服她,她是他的,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闪电、闷雷一阵又一阵,“哗啦啦”声响中,酝酿多时的雨再度如期而至,瓢泼般的干脆利落,眨眼间就湿了那河岸边拥吻的一男一女,落雨中,白茉舞无力地轻闭了双目,恍惚间,只能感觉到相贴的温度和唇舌的纠缠,心,好累好累,她不想承认,可是,她知道,她的心,原来早被困住了,困住了,万劫不复。
“又下雨了!”一家面摊搭起的布棚下,回澜探出去接雨的手,在掬上满满一掌心的雨水时,终于是收了回来,叹息似的望着像是破了洞的天空,眼里,有漫溢的失望点点覆盖,蔓延。
“也许一会儿就停了!”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叹息些什么,昨夜就嚷着要看星星,今个儿,怕是又要失望了。矍铄的双目若有所思的半眯了一下,他携了她的手,半带胁迫地将她拉进布棚内,将她压坐在一方木桌旁,而后,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推到了她跟前,“快些吃吧!老板的手艺很不错的!”下雨的天,吃上这样一碗热腾腾的面,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回澜点点头,无声地接过竹箸,埋下头,夹了一筷子的汤面喂进嘴里,鲜美的汤头裹着劲道的面让唇齿得以餍足,回澜目光一暗,却又在转瞬笑了起来,眼神像是回忆起什么,而显得柔和而迷离,“阙哥哥,还记得除夕夜我们说好一起包饺子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还说包饺子呢,结果那一盆的面粉全洒到我们身上去了。”赫连阙咧唇一笑,自然也想起了那个与众不同的除夕,抬眸笑望间,满是宠溺。
“虽然那顿饺子没有吃成,不过我觉得,那一顿饺子的滋味,我就是穷尽一生也没有办法忘记。”回澜嘴角半弯着抬头,棚外,雨还在淅淅沥沥,织成密密的雨帘,混沌了整个天地。
“是啊!我也忘不了啊!更忘不了有个胆小鬼明明怕的要死,却还是要坚持自己放炮仗,末了,就跳到我怀里,又跳又叫的,那模样……没错,我看不只这辈子,下辈子我都是记忆犹新。”赫连阙也是心情极好地笑了,谈笑间,好不掩饰的取笑。
回澜却似不在意,只是轻撇了一下唇瓣,笑着垂下眸子,几近无声地低喃道,“是啊!一起做过饺子,一起放过炮仗,一起过过除夕,从百花幽谷到如今的松岳城,原来……我们已经经历那么多了啊……”雨,在傍晚的时候停了,赫连阙答应了要陪回澜看星星,所以,便带着她到了涥水河畔,昨夜的那方角亭,燃起一簇篝火,两人相偎着坐在亭内,刚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了后来,就沉默了,静静地这么坐着,这么等着,也是一种幸福呵。从黄昏等到深夜,云,却终究没有散开。背后当做毯子的温暖胸膛有着她眷恋的气息,却在夜色慢慢沉下时,化为了一根无形的刺,扎得心上生疼,只是火光明明灭灭间,她的脸上,却还是笑着,半牵的唇角,笑弯的眉眼,无懈可击。轻拍了一下双掌,她从宽厚温暖的怀抱中站起,挽上他的胳膊,笑着扬起头,轻快地道,“阙哥哥,我们回去吧!今晚是看不见星星了。不过没关系,还有明天啊!明天不行,还有后天,不是么?”赫连阙只看见了她的笑,轻快而明朗,却看不见她笑的背后,那心早已血流如注,千疮百孔。他点头,任由她挽紧他的手臂,两人徐步往回走。回澜挽紧他,再紧些,再紧些,回去的这条路能不能长些,再长些,长到足以他们走过一生?心上的痛,又重了几分,她脸上的笑,却又深了几分。
“去睡吧!”将回澜送回厢房,赫连阙笑着,回澜也笑着,如此的相似,却又如此的南辕北辙,一扇门,轻合,像是隔绝出了两个世界。赫连阙笑着回身,迈步走离,门内,紧贴房门,倾听着门外脚步的渐行渐远,回澜再也维持不住那笑,脚下一软,就这么倚着门,滑坐在地上,阙哥哥,阙哥哥……粉唇无声掀合着,一遍又一遍,只有一个称呼,她,却喊不出声来。
在那儿坐了多久,有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也不够久,她没有点灯,厢房里,被夜色充斥,除了黑,还是黑。直到门扉在这时被人敲响,她才恍惚间回过神来,“回澜,你睡了么?回澜?”门外,传来赫连阙刻意压低的嗓音,让她迷离的神魂一怔,她极快地站起身,这才发觉腿脚已经发麻,不听使唤,咬着唇不吭一声地等着不适过去,她才一抹脸,点亮烛火,在拉开门前,扯出笑容,明朗轻快,无懈可击。赫连阙在她拉开门时,轻松了一口气,脸容上展开朗朗笑容,携了她的手,往外走,“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下了楼,穿过中庭,来到天井,回澜所有的疑虑在见到天井中央,放着的那盏还未亮起的孔明灯时,转为了惊愕和震颤,这是……好半晌,她才抬起头来看向身边的他,他笑着,眉眼朗朗,如星闪烁,“我不是说了,要陪你看星星么?这个……是我送你的星星。”
心里,酸涩和甜蜜的滋味掺和在痛里,翻搅纠缠,回澜下意识地紧了相握的手,却听到他一声不甚明显的抽气声,她一愕,蓦地将他的手执起,拿到跟前,檐角晕黄的烛火下,那只因为练剑而满布薄茧的手,新添了几道细小的伤痕,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些支撑起孔明灯的竹条,干涩的眼,突然湿润了。枯坐了那么长的时间,被疼痛折磨到麻木,也挤不出一丝的泪,在这一刹那,充斥了眼眶。“阙哥哥——”她终于唤了他,沙哑而颤抖。
“小笨瓜!不许哭!我送你星星,可不是要看你哭的!”温热的手指温柔地揩去她眼角凝结的泪珠,赫连阙佯怒地道,回澜却是扯开了笑,强咽下眼里几欲夺眶而出的烫热。是了,不哭,不能哭。见到她笑了,赫连阙这才放开了心,“来,先写上心愿吧!”将她拉到孔明灯前,给了她一只饱蘸墨汁的毛笔。
“一人一边,你不许看我的!”接过毛笔,回澜微噘起唇,软软的语调,却有着任性与撒娇兼而有之的刁钻。
她很少这样,但赫连阙却只是略一怔,而后笑开,莫可奈何,“好!好!好!”一边迭声应着好,他一边摇着头,踱开步子走到另一边,执起另外一只笔,一笔一画写上他的愿望,火光燃起,点亮的孔明灯承载着他们的愿望,冉冉升起。只是,他们永远也不知道对方在那只孔明灯上写下了什么,她不知道他希望她永远这么快乐,无忧无虑,他也不知道她希望的只是他一生顺遂,一世无忧。
孔明灯越升越高,越飘越远,回澜偎在赫连阙的胸口,仰头看着终于变成一颗星的孔明灯,在心头虔诚的许愿着,苍天啊,请允我这个愿望!
“邦——”墙外街道上,传来了打更声,这一日,终于是到了尽头,过去了。回澜倾听着赫连阙胸腔间有力的跳动,温暖的怀抱却暖不了她苍凉冰冷的心,那打更声听在她耳里,只是一个警示,幸福终了,终了……
无端翦破,分作两般衣(二)
“噼啪”一声轻响,最后一丝火光殒灭,桌上淌了一片红色烛泪积成的海。而她,眼睫微颤,在那一声细微的“噼啪”声中,清醒过来。烛火熄灭,厢房内的光线有一瞬间的转暗,待到适应,她才察觉熹微的天光已经从糊了窗纸的门扉外透进,天,就快亮了。眼里,一抹凝结的悲凉缓缓化开,在眼底漫溢,她动了动枯坐一夜,而有些僵硬麻木的手,明明还是盛夏,为什么竟觉得这么冷?可是又能怎么样?不管怎么拖,终究拖不至沧海桑田,不管多么不愿意,多么痛都好,她还是……该走了!终于稍稍恢复知觉的手一个轻挪,移上搁在桌上手边的一个小包袱,微凉的十指一个轻拢,抓皱了包袱,出来百花幽谷的时候,她身无一物,这包袱里,都是这一路上阙哥哥为她添置的,不管是一双鞋,一块儿手绢儿,一朵簪花,一盒胭脂,都是她的宝贝。暗下双眸,她将包袱挎上肩头,站起身,拉开门,抬起的眼,注视着天际的鱼肚白,短短的几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从不知,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全然麻木。
两扇门扉间,不过一指宽的缝隙间,透出一只眼,明澈溪流里倒映着不舍与心痛夹杂的阴影,眷恋地望着那缝隙间,不过能看到的床榻一角,她甚至看不见他的脸,但那又如何呢?他的轮廓早已深深刻在她的心版上,闭上眼也能勾勒而出,分毫不差。只是……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只怕更走不了了吧?既然已经决定了,哪怕再痛,也只能走下去,她没有回头路了,不是么?“阙哥哥……再见了……”几近无声地低喃,回澜几乎是狼狈而迅猛地拉回视线,用了一滴泪落的速度,而后,不敢有丝毫的停留,脚步急促而凌乱地奔下阶梯,天是还没全亮啊,否则,为什么连这路也在眼底,开始模糊?对不起,阙哥哥,我只能这样懦弱地逃开,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不敢面对你可能会有的我从前见过的,在对着异类时的眼神,冷漠,尖锐,还有杀气……我只有逃了,不敢留下只字片言,只能不告而别。想过要陪你到最后的,可是……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呜——”就差那么两步,她就可以走出隔开天井和前院的月洞门,就差那么两步……可是,那声突如其来的狼嗥在静谧的破晓时分,显得突兀而清晰,方才还有的几点零星的犬吠在眨眼间归于沉寂。回澜猝然停下脚步,蓦地回头,心瞬时一沉,一种莫名的不安顷刻间充斥心扉。
“嘭”地一声,二楼她方才驻足了良久的房门倏然被人打开,紧接着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回澜的脚步像是被莫名的力量定在原处,挪动不了分毫,所以即便混沌的思绪里隐隐发出声声警告,逃,快逃!可她却动不了,只能怔愣着,瞧见衣衫不整,显然是匆忙披上的赫连阙奔下楼来,奔至她身边,乍见她,以及她肩上的包袱时,一愕,尤其是在匆忙打量的视线,撞上回澜蓦然心虚似的别眼,低颜时,一抹狐疑极快地闪过他的眼界,只是,这种时候,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盘问她。“不要跟来。”他如是嘱托,神色有些凝重。妖气……好重的妖气!这不只是他学道以来,甚至是,有生以来感受到的最重的妖气。语毕,赫连阙紧了紧手里的长剑,便是匆匆越过她,一步步朝着那声源处靠近,只是,越走近,他眉间的紧绷愈深,握剑的手有几分滑,他才察觉不知何时,冷汗,竟沁湿了整个掌心。蓦地回头,却瞧见回澜不但没有听他的吩咐,不但一直紧跟着,甚至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悄然挨近了他身后,他眉一锁,压低的嗓音里凝重与责备并重,“你跟来做什么?”墙根的转角处传来低低的狼嗥和客栈掌柜养来看门的狗绝望的呜咽声,赫连阙的眉锁得更紧,“听好!乖乖呆这儿,不许出去,如果……如果有什么不对,立刻回头叫上师姐,逃得越远越好!”回头,他的手携着从未有过的眷恋和轻颤,抚上她的双颊,在她还来不及真正感受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