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有什么资格挽留?还有可能么?没有了,没有……真的……走到尽头了。
“师姐,我们走!”赫连阙大踏步走至白茉舞身边,拽住她的手,便往客栈大门的方向拖。白茉舞被他拉着拖走了两步,一只手死扣住一旁的墙角,死死稳住脚步,在赫连阙不解的眸光扫来之时,她却是极淡却极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走!”“你……你疯了不成?”赫连阙扫了一眼身后,都是一身妖异的狼夜和回澜,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和嫌恶,极快地扯回视线,再落至白茉舞身上,转为震惊和不信。他原以为师姐是不知这男人的真面目,被他所骗,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可是……可是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明知对方是妖,还……他的脸色整个铁青下来,这个时候的他,没办法冷静,“师姐,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走?”
“小阙,你自己走吧!”沉默了片刻,白茉舞还是轻缓地摇了摇头,唇间溢出一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好!我走!我自己走!”赫连阙咬牙,点头,而后,蓦地甩开白茉舞的手,愤恨的双目掠过狼夜,回澜,再掠过白茉舞,而后骤然转身,拂袖而去。携着浓浓的怒焰,脚步重得扬起了地面的灰尘,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留,莫名其妙的回澜,莫名其妙的师姐,还有莫名其妙的这一切……
阙哥哥……冰冷抖颤的苍白双唇轻轻蠕动着,无声地唤着那个人,却挽留不住他决绝的背影和脚步,空洞的眼神里,流泻而出的,是漫溢的哀伤与绝望……
“宛心,够了——”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眨眼间,狼夜已经敛去了刻意外显的妖气,恢复成一贯的翩翩书生样,那双诡异的幽绿眸子也变回之前墨绿近黑的深邃,在一身低沉的吩咐过后,一道无形的白影再度窜回了回澜体内,她身形一软,跌坐在地上,不用揽镜去照,也再没有心思去注意,但她还是知道,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在阙哥哥刚刚离开的这个时候。为什么要让阙哥哥看到她的那副模样?不!为的,不就是让他看见那副模样么?
“他还会回来带你走的!不过,除非他一个人走,不然,就别活着离开!”狼夜踱步到白茉舞身侧,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赫连阙离开的方向,淡淡地道。今日,赫连阙是气极了,但是等到冷静下来,一定还会回来找白茉舞,但是,谁也别想从他身边带走他的人。否则,只有死。
白茉舞却只是略显疲惫地轻扫他一眼,便是越过他,沉默地迈开步伐。
“好好歇息,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了!”狼夜在她身后淡淡道,而后,在目送她回房之后,扯回视线,重新投注在跌坐在地面,失神的回澜身上,眼神阴郁而暗沉,方才为了速战速决,召唤出宛心,让回澜释放了体内的力量,太冒险了。那个男人……应该很快就会找来吧!在那之前,一定要尽快离开。但愿……但愿今日之事,不会成为他荆棘海之行的阻碍!
无端翦破,分作两般衣(三)
“你……跟去看看吧!本座不想再看到你们那个烦人的小师弟再出现在茉舞或者是回澜任何一个人面前。”薄唇一张一合间,尽是冷冽,墨绿的双瞳深处如覆薄冰。
“茉舞那边……既然解决了麻烦,我看你也等不及要上桑莱山了吧?倘若我来不及赶回,你们已经到了荆棘海……”低哑的声音回应间,踌躇中略带忧心和试探。
“本座说过了,她是本座的女人!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么?”墨绿双瞳暗暗眯起,斜挑一瞟,眼光所经之处,冰寒三尺。
“我信你。”沉默了良久,那低哑的男嗓再度徐徐响起,不过三字,轻乎,淡乎,却又透着丝慎重。一直静默立在那袭水墨色身影旁的灰影在那话音的余韵中,便是旋过了身,迈步离开,无声无息,犹如影子。
“你……最好亲眼见你们那小师弟乖乖回去郇山,或者,他成为郇山的下一任掌门。不要再有任何的纠缠,我要的,是他跟回澜之间,彻头彻尾的结束!”那轻吟似的声音没有被乍起的风吹散,反而分毫不差地响在耳畔,久久不散,那字句里透着的冷意,坚决铿锵,一如他曾数次提起过的,他绝不会让自己有犯同样错误的机会,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这样蜷缩着坐在床榻的角落已经多久她不知道,只恍惚间觉得从窗纸晒落的光线先是由暗转亮,现在,又渐渐地转暗,床前的桌上,还放着白茉舞不知何时端来的几样吃食,一碗清粥,几个小菜,原本白烟腾袅的热气在盛夏的热风里冷去了,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坐在那儿,怀里抱着小狸,脸儿半埋进小狸温热柔软的皮毛间,心空洞洞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哪怕是……痛。
“唉!”死一般的静寂中,一声叹息倏起,她熟悉的音调和飘忽,僵滞不动的眼睫在那声叹息中几不可见的轻颤了一下,“澜儿,你这是何苦?吃些东西吧?可好?”
“为什么?”回澜终于开了口,那声音像是被撕裂过的破碎喑哑,微弱得像是方一开口,就被风吹散,“你到底是谁?我以为你从小伴我到大,是我很亲近很亲近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极力隐藏,那个连自己也不愿去面对的一面曝露在阙哥哥的面前?为什么连最后一丁点儿的希望也不肯留给她?
“澜儿……我知道,你气我!”带着叹息的飘忽声音在厢房内回旋,一缕只有一半的透明身形在半空中慢慢浮现,长发曼舞,白裙翩跹,那缕无主的孤魂,美得清澈,也美得飘忽,仿佛只是偶然凝聚的一缕云,不过一阵风,就能将那短暂的美给整个吹散。“你从没有信心可以跟赫连阙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你从来都知道他总有离开你的那一天,你又是何苦,这样拼尽一切地去抓住明知会破碎的幸福?长痛不如短痛啊,你知不知道?”
“可是我不要这样离开阙哥哥,我不要以这样的姿态……离开他。”沙哑的声音倏地拔高,那一字一句里全是不甘和绝望,就算最后要分开,那么能让她笑着离开,能让他偶尔想起她的时候,仍是怀念,那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那飘忽的声音又在耳畔叹息,叹息着她的痴傻,叹息着她的绝望,空洞的双眸极慢极慢地抬起,那双明澈溪流的眸子终究还被蒙上了阴影,暗淡蒙尘,也是在那一瞬间,回澜看见了,镶嵌在无主孤魂只有一半的脸容上,那只……与她一样的,金银色的眼珠。“你——”惊愕与不敢置信在刹那间充盈整个心扉,她却问不出口。
“我是宛心。是魔界的二公主,如果……如果王兄允许的话,你应该唤我一声姨娘!”那飘忽的声音里,不知是不是揉进了旧白的岁月,显得沧桑而苦涩。
“王兄……你叫他,王兄?”回澜恍惚间忆起,那面七彩琉璃的妆镜里,自己所瞧见的一切,那个总是一袭红裳,艳绝三界的女子,那个她该唤作娘亲的女子,对着那个阴沉狠绝的男人,明明唤的是……哥?
只能见到一半的半透明嘴唇上弯,那牵起的弧度流泻的,却分明是苦涩的意味,“因为他只允许我叫他,王兄……”
那一年,他们同时失去了母亲,那一年,她被接回了魔宫,有了二公主的名分,却彻底地失去了也许本就未曾拥有的父亲,偌大的魔宫里,她寂寞伶仃,多少次,她偷偷地在魔宫里四处寻找父王的影子,多少次,她只能偷偷地躲在角落,看着父王宠溺地将另外一个与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抱在膝头,近旁伴着的少年长身玉立,一头墨般的发掩映着那双金银色的眸子,孤傲如同睥睨天下。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孩子该是她的妹妹,那个三千宠爱集一身的三公主寸心,而那少年,就是魔宫下一任的主人,魔界少主梵夙,也是……她的……哥哥。
那一天,她又悄悄地跟在暗处看他们,跟着他们一路到了神魔之境,那里漫山遍野地盛放着大朵大朵,白瓣红蕊的花,奇特地融合了圣洁和妖异,后来,她才知道,那叫作雪玲珑。她艳羡地看着那穿着红裳的少女如同那艳绝三界的雪玲珑,在那花丛间恣意地奔跑,银铃儿似的笑声被风儿传送得老远老远,而那已经长成年轻男子的少年就站在那花丛中,看着一心呵护疼宠的妹妹,眼神,是她在日复一日的偷偷注视中,习惯了的,总会在看着他妹妹时,才会有的柔和与温暖……
可是,他看见了她,她在怔愕间,艰涩而期待地启着唇,“哥……”她想象着那红裳少女每一次爱娇或者耍赖的称呼,声音却紧而干涩,许久后才迸出那一句短促的称呼,可是……
“住口!”冷凛没有温度的嗓音猝然打断她酝酿许久的呼唤,她一怔,抬起头来,那逆光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子,投下颀长的暗影,她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看清楚他的脸,洞悉了他眼里毫不隐藏的冷酷甚至是……厌恶,于是,她穷尽了一生,也许千年万年也再无法淡忘那个眼神,那是扎在她心口的一根刺,每经想起,便是疼。“你没有资格!人前你唤我一声王兄,人后……我不希望你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字一句,是狠绝的冷酷,让她本来期待的心迅速地冷冻,破碎……就在那么一刹那间,他已经转身,拂袖而去,不愿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哪怕是多待一刻。
“该回家了!”花丛的另一头,传来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淡淡的笑,宠溺无奈。“怎么?还没玩儿够?”
“哥,你背我!”那艳丽的红唇微弯,红裳荡开,那少女便是撒娇着展开了双臂。
“你啊!真是个麻烦精!”他嘴上抱怨着,俊容上的淡笑却自始至终未曾变过,在少女跟前蹲下身来,后者立刻笑弯了眉眼,二话不说地趴伏上宽阔平坦的背脊,他一手绕到身后,将少女的身形安稳地箍住,便是直起身,轻松地背着少女迈开了步伐……
“哥,下回你还要陪我来哟!”
“好。”
“不对,是每一回你都要陪我来哟!”
“好。”
“哥,你在我的素馨居里也种满雪玲珑好不好?”
“好。”
夕阳下的雪玲珑花丛,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去,傍晚柔和的微风里,还隐隐传来少女跟兄长的对话,那男子背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夕阳笼罩的雪玲珑花丛中,唯美得如同一幅画卷。她如同一道被遗忘的影子,静立在原处,望着他们走远,终于消失在眼界。在夕阳坠落山头,天色也暗下来,到夜色笼罩整个天地的刹那,她才在那黑暗和寂冷中,又一次地明白,原来,她跟寸心……真的不一样。
“后来……寸心遇到了寒朔,那个时候的她,很美丽,不管拦在她面前的有多少阻碍,她都是笑着,美丽一如我见过的雪玲珑。后来……他们终于排除了万难,在一起了。她嫁给寒朔的那一天,王兄为她移来了上万朵的雪玲珑,将整个素馨居妆点成了花海。那一天,寸心一路笑着,哭着,登上了青鸟所驾的祥云銮,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像寸心那般幸运的女子,因为……她是那样的幸福。”那只半透明的金银色眼珠因陷入回忆而显得迷茫,丝丝流泻出的,有苦楚,也有酸甜。
“却没想到,幸福,也是有期限的!”回澜淡淡接话,苦涩而疼痛。“既然……既然你是魔界的二公主,为何现在又……我记得,记得在照颜镜里见到过的,姑姑说……你跳了镇元塔下的穷途炉……”
“那个时候,是太天真,也太傻了!我常往人界跑,见过了好多好多生死相许,刻骨铭心,突发奇想,非要作个凡人。我尝试了无数种的方法,后来,我终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一生我身来是魔族,除非来世。”
“不做神魔不做仙,只换凡尘几十年!所以……你跳了穷途炉?”回澜说不上心头的感觉,是震慑还是同情,虽然这一刻,她是如此深切地明白,想要做一个普通人的希冀。
“嗯。我只想换一个来世。可是,我身来是不老不死的魔族,而穷途炉的炉火是天地混沌之初的轩辕真火,只有那火才能焚尽我的魔身。可是,却错算了自己执念太深,不但换不来一个来世,还将自己以这副模样,困在这里,也许……永生永世。也是到了那时,我才恍然明白,我其实并不是真正想要做一个凡人,我真正想要的,只是舍弃这一身的骨血,不要当他的妹妹,甚至是一个根本得不到承认的妹妹!”宛心幽苦地笑了,自嘲的意味,绝望的不甘,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她早学会了不去想,因为不想,便会不痛。何况,在那颗凝聚了她所有精魂和执念的回心石一裂为二,并且帮助狼夜和回澜敛去了自身的气息,躲过了神界的追踪开始,她就找到了重新存在的意义,从那一天起,她告诉自己,她要守护这两个人,直到,彻底消失的那一天。
“你……你对那个人……”回澜惊讶得语不成详,不敢相信,自己的心所读取到的信息。不管承不承认都好,那个人……那个人还是她至亲的兄长不是么?怎么能?怎么可以?
“回澜,你应该知道,有的时候,人的心是没有办法自己作主的!不要我问我值不值得,后不后悔!我不后悔,我相信,你娘不曾后悔,而你……应该也不会后悔,不是么?”那一瞬间,不管那漂浮在半空中,只剩一半的半透明魂体是多么的惊悚和诡异,回澜却从那轻笑的坦然间读出了认同和尊重。不管是什么因由,不管见不见容于天地,遵从自己的心,有什么错?
一种莫名的力量和勇气重新涌回了回澜空洞的心房,她重新抬起了眼,那明澈溪流的清澄中,多了几许如磐石般的坚定和决绝,“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去见阙哥哥,哪怕是最后一次,我也要去!”
假的。都是假的,这可笑的一段时间,可笑的,曾经有过的挣扎,可笑的每每望着她,以为最终会留她一人的内疚和苦痛,可笑的……这一切!酒……是什么玩意?那是自小到大,谆谆教诲里,一再让他不得沾的东西,可是,今日,一杯又一杯的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