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白茉舞不想理他半真半假的逗弄,目光越过火堆那边冷无人息的皮帐,转而在有些迷乱视线的大雪纷飞中逡巡,总算在临近山崖的某一处找到了她想找的人。还是那一袭轻纱般的银色雪蛟绡,几乎融入了那遍雪白之中,回澜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远处,就连背影,也写满了哀伤。白茉舞略略暗下双目,已经不敢再去想其他,哪怕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小阙的归处是郇山,而回澜,也有她自己的路。只是……“回澜不会是一夜没睡吧?”轻撇过头,询问身后的男人,便见他眸色一敛,嘴角的笑痕也僵了一瞬,她轻轻叹息,“她这个样子……你不担心么?”她相信他也很清楚,如果此行不是为了寸心,为了回澜那无缘的娘,回澜只怕绝不会与他们同路。
“担心与否都一样!她得靠自己走出来!”狼夜垂下双目,信手轻弹去鹤氅上的落雪,嗓音淡漠无波。
白茉舞的视线游移在回澜的背影和别过头去的狼夜之间,而后,叹息一声,无声而散。
这雪,下得真好看呢!探出的手,莹白如玉,却冰凉似雪,以致于那些霰落在她掌心的细雪竟并未因她的体温而融化,反而是越积越多,回澜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冷,嘴角甚至自始至终牵着笑痕,柔和的,甚至,甜蜜的,双眸如星,有些痴迷地抬眼定定望着头顶不断霰落雪花的天空,那一天……就在她跟阙哥哥从百花幽谷出来的第一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雪,那个时候,虽然冷得半死,她却觉得这雪花比她见过的任何一种花都要美,她曾真的以为那小小的白色花瓣,是承载了上苍所有的祝福。可是现在……“阙哥哥,你在哪儿?”几近无声地低低喃着,她暗垂下眼睫,遮灭了眼里灰飞烟灭般的哀伤,嘴角的笑痕也仿佛僵凝了一般,自始至终挂在脸上,半分不增,半丝不减。
清晨雾起,如纱般笼在山间,所见一切,登时如蒙烟雾,变得不太真切起来。守在山门前的十来个小道士方自睡梦间清醒,犹自不满足地打着呵欠,便已听得一串马蹄声纷至沓来,转眼即至。
“什么人?敝门中有要事,不便见客,请回!”那些个站成一排的小道士不偏不倚地刚好挡住整个山道,为首的小道士清了清喉咙,如是说道。
“客什么客?小师叔回来了,还不快快让道?”许正清蓦地勒停马儿,马蹄高高扬起,嘶鸣不绝。
“哦!听来像是许师兄的声音。前几日,许师兄和几位师兄弟不顾我师傅之命,强行下山,今日回山师弟可不敢随意放行。何况这风深雾大的,小师叔?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小师叔?”小道士从鼻间冷哼一声,扬高了下颚。
“你——”许正清又怎么会不知,那小道士是奉程宪舯之命刻意刁难,染满风尘的脸上登时难看起来。手中长剑一个紧提,便觉身侧一阵风过,极快的速度,只余一角衣衫飞掠,前方半掩在浓雾中的山门前一阵惊叫过后,归于沉寂。
“正清,还等什么?上山!”浓雾深处传来一记嗓音,清朗低沉,却透着冷沉的怒意和急切。
那些不过眨眼间便被定身诀定在原处动弹不得的小道士们,眼见着那长发凌乱,一身风霜,身上间或还有些干涸血迹的年轻男子轻一纵身间,重新跃回马背上坐好,一拉缰绳,马鸣过后,一人一马化为光影,迅速穿过他们,直往上山的山道上飞驰而去。直到马蹄声渐渐远了,十几匹马扬起的灰尘散去,那些定身在原处的小道士想起方才那男子眼角眉梢间的冷锐,仍忍不住心头一颤,小师叔……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一路飞驰,无人再敢拦,直到指星楼前,急急勒停马儿,马蹄高高扬起,嘶鸣久久不绝。马上人已经极快地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刻不停地急急迈上石阶,来到指星楼前,侧边远远奔来一人,他却只是冷冷地一扫,而后,推门而入,合上门扉,一气呵成。门外,那被冷光冻在原处的程宪舯犹有丝恍惚,方才那人,真是……赫连阙么?
“师父——”几乎是在房门合上的同一时刻,赫连阙脸上的冷锐眨眼间便被焦切和忧虑所覆盖,迈着有些仓皇的步伐,奔至内堂,飞扑在榻前,眼见着那榻上从前仙风道骨,但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要油尽灯枯的老者,鼻间陡地便是一酸。“师父,徒儿回来了!师父,徒儿回来晚了。”
“阙……阙儿,你回来了……”苍老的嗓音失了一贯的从容威严,那只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皱纹布满,犹如枯树皮的手颤巍巍着探出,在胡乱贴靠上赫连阙的脸容时,老人脸容上,第一次出现就连赫连阙也从未见过的,纯属慈爱,欢悦的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为师总算,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嗯。”拼命地点着头,一下再一下,赫连阙却是喉间梗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不知不觉,眼里的泪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染满老道人的手,湿润、冰凉……
轻浅、若有似无的呼吸,但确实还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这让赫连阙不安狂跳的心在深沉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在开门之前,用衣袖胡乱地揩去脸上交错的泪痕,他深吸一口气,这才开门,走了出去。雾气不知在何时散去,朝阳破云而出,那炫目的光亮让他有一瞬不适地半眯起了眼。他竟有多久没再看过郇山的日出?
“见过师父他老人家了?你能赶回来,他一定很高兴吧?”程宪舯淡淡笑着,一脸的亲和慈爱。赫连阙却只是极冷极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是拉回视线,重新望向天边,红日磅礴,光芒万丈。程宪舯眼中急速地掠过一抹阴沉,却是诞开一抹更灿烂的笑弧,趋近他身侧时,一脸诧然地惊呼道,“哎呀!小师弟,你受伤了么?”
赫连阙挑眉,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望向自己那袭染满尘土的藏青袍子上几处已然干涸的血渍,眉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阴鸷,嘴角淡嘲地半勾起,道,“不是我的血!不过是打发路上几只拦路的跳梁小丑时,不小心溅到身上的,二师兄……不必担心!”淡淡笑起,他别有深意地以目光扫过脸色有些难看的程宪舯,而后,一弹衣袖道,“师父已经睡下了,我交代弟子好生照看,现在先去梳洗一下了。”话落,他迈开了步伐,临去前,却像是警告似的瞥了程宪舯一眼。
程宪舯的脸色很难看,瞪着赫连阙的背影几乎想要将之瞪出个窟窿来,目光在扫过指星楼前更加严密的守卫时,愈加的阴沉了,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跟排行老三的成俞峰一样,这般防他?
夜,渐渐地深了,天上残月不过一线,几点疏星朗朗伴着缭绕的云朵,夜色有些不太明朗。指星楼前,二十来个郇山弟子严密地守卫着,轮流换班。夜已三更,指星楼内的更漏轻响,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若无人之境地自指星楼下的石阶,一步步走上,不太明朗的月色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什么人?”指星楼前,有一个小道士沉声喝问,但听话音方落,来人单手成扣,嘴唇无声喃念,众人便登时睡意来袭,上下眼皮急促地打着架,下一秒,便再无挣扎地纷纷沉入睡梦之中。一双被破布鞋包裹的脚停驻在指星楼门前,片刻,终于,推门而入……
沉睡的时候,意识仿佛随着身体,漂浮在另外一个时空,但是当颈间感觉到剑锋冷凛的温度时,即便也许慢了不只一刻,但虚阳子还是转醒了过来。屋内没有电灯,他有些虚茫浑浊的视线过了好片刻,才将面前的团团黑影区分开来,辨清逆光站在床前,正持剑抵在他颈侧的人影,“寒……寒儿……”老道人抖颤着苍老的嗓音,有些不敢置信地轻唤着,那人持剑的手在那一声呼唤之后,无法自持地轻轻颤抖起来,却是死咬着牙关不肯出声,“寒儿,是你吗?寒儿——”老道再次迭声而问,这一回,却多了些激动与惊喜。“你……是来杀我的?”虚阳子像是才注意到抵在颈间的长剑,语调平淡地问道,被问之人却依然是一言不发,他艰涩地弯起嘴角,笑了,“你恨我?是啊,你原该恨为师的!如果杀了为师能让你好过些,那……你动手吧!”虚阳子轻叹一声,便是阖上双目,引颈就戮。
那持剑的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就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仍然没办法掌握那长剑,银光一闪,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喊,那长剑急促地收回,持剑的人却是在沉默两秒之后,转过身,略略踉跄着步伐朝门的方向走去,他杀不了他,他早知道,他杀不了这个人,否则,他不会二十多年后,才朝他拔剑。不管在拔剑之前,下了多大的决心都好,他也杀不了这个人。原以为是恨的,却发现,原来,自始至终,都恨不了,恨不下去。
“寒儿,寒儿……”“嘭”一声,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响,已然没有力气的老道扑跌在地上,双手急切地探向他的背影,嘴里急切地喘着气,迭声喊道,“寒儿,寒儿,你不要走,寒儿——”脚步猝然停顿,那人僵滞着背影,却迟迟不肯回头,“为师知道,你恨为师让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事到如今,孰是孰非,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为师……为师的时间不多了,难道……难道你就不能留在为师身边,陪为师走上这最后一段么?”那嗓音很低很低,低低嘶哑的每一声都揉进了哀求,凄苦恳切。
秦舒寒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长剑,咯咯作响,他告诉自己,他恨这个人,恨他让他痛不欲生,走到如斯境地,他恨他,他该恨他,他只能恨他,可是……这一刻,他能记起的,却只有那年少时,如父子般的孺慕依赖,如天神般的敬仰崇拜,决绝的步伐,迈不出去,他咬着牙,跟心口几欲说服的另一个声音僵持着,握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在那喘着气,双目又渐渐浑浊的老道满眼的希冀中,那僵直着背影背对着他的人,点了点头,于是,老道笑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开怀与畅快……
耳根一动,一串在几丈开外的脚步声窜进耳内,秦舒寒倏然抬目,眼中精光闪掠。
“什么人?”本来应该很累了,但夜里翻来覆去,却是没有半分睡意的赫连阙索性披衣而起,信步走来指星楼,看看师傅,好安下心。孰知,刚近指星楼,就瞧见那二十余来个守卫的小道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睡得不省人事,心,咯噔,便是一沉。还未从惊讶不安中回过神来,便瞧见一道黑影从指星楼半敞的门内窜出,他举步,刚想追去,却又踌躇,方迟疑的当下,那黑影已经几个起落,没入黑沉的林中。赫连阙一咬牙,收回视线,反身奔进指星楼内。
“师父——”疾步上前,将趴跌在地面的虚阳子扶起,在确定师父身上无伤之后,他略略松了一口气,一双眉却又在瞧清虚阳子脸上的神情时,困惑狐疑地深深蹙起。只见虚阳子苍白憔悴的脸容之上,此时,笑容满面,喜悦而……欣慰……
无端翦破,分作两般衣(六)
天已经很黑,夜已经很深,天上的星斗疏疏落落,伴着这寥落的夜,万籁俱寂。已经是该酣睡的时辰,云落骞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在辗转反侧,将枕木磨平之前,他索性披衣而起,在苍夜星空下,信步而走,心,却早已不知遗落何方。这已经是第十日了,自那日凤家姐弟以祭拜为由离开,已经是第十日,日日夜夜,他思着,想着,却不敢去找,甚至越来越不敢去想,只能一再地将脑子放空,那么心也能被这担忧少煎熬一些,少痛一些。轻叹息一声,今晚又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眼下黑影越来越重,但愿浅羽回来之时,不会发现。垂下眼,他幽幽苦笑,别开的目光不经意间撞到另外一双眸子,清冷漠然,冰锐如石。竟是……玄苍。
那人还是那一袭银衫,立于星光之下,长身玉立,遗世孑然。最初的愕然过后,云落骞心想,他们共处这栖凤山上也算有些时日,但却总是相互避着,这是头一遭,这样撞上,有些尴尬,却是避无可避。于是,云落骞牵起有丝艰涩的嘴角,礼貌性地冲着玄苍轻点一个头,算是招呼。却没料到,玄苍却在这时,蓦地别转过头,冷凛着一张脸,迈开步子离开,恍若根本没有瞧见此处站了一个人,身后几步开外,跟着一道紫影,紫纱飞舞,紫眸魅惑,云落骞这才发现,原来,玄苍不是一个人。
“这人好生无礼!”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女嗓,满满的全是不平,侧眸间,一抹红衣渐近,是百里双双,她走至云落骞身旁站定,抬眼望向玄苍和月下丝言走远了的背影,撇唇道,“这家伙……跟浅羽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云落骞但笑不语,他能理解玄苍的想法,想来,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跟一个在他眼里,也许弱得不堪一顾的凡人一较高下吧?他不好胜,也不自卑,或许曾经在意过的,但在浅羽那日的一番坦诚之后,突然就散了,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没有对不起谁,也没有比不上谁。“你……真的变了很多!”百里双双偏过头打量他片刻,而后挑起了眉,语带迟疑,“倘若是从前,你肯定已经冲出去揍人。然后,不是质问浅羽姐姐,就是跟她生闷气,是不是?还有啊……这回浅羽姐姐跟我师父走了这么些天,你担心得不得了吧?若是换成了从前,你呀,只怕早就到处去找了,这回,却这么沉得住气。”
对百里双双语调当中毫不掩饰的诧异报以一笑,而后轻一耸肩,淡道,“不是变了,只是学会了……”
“什么?”百里双双不解追问。
“尊重,还有,信任!”淡笑着吐出几字,云落骞转身而走,没有人知道,学会这几个字,他付出了多少的代价!哪怕是到了现在,他每每看着浅羽的白发血痕,仍会觉得心口窒息般的疼痛。那个曾经在活色生香楼后,就向自己发过誓,绝不再让浅羽受伤的云落骞,却亲手用他的幼稚和不信任,将他最想要呵护的浅羽,烙下了永世不灭的伤。只是,那伤也同时烙在他心上,即使不碰,痛,仍是如影随形。
他身后,百里双双目送他走远,神态间,仍是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