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蝶恋恭敬应答,蝶舞纵是有些不甘愿,也只是嘟嚷了两声,不敢反驳。
“我不会感你的恩的!”冷冷说完,白茉舞在两名彩衣蝴蝶精的簇拥下走离了那座建在荷花酒池之上的亭子……
狼夜将视线抽回,低低而笑,手中的玉杯再次被酒液注满,再一饮而尽。酒啊,真的是让人遗忘的好东西啊……水墨色的长衫荡过一个半弧,狼夜已经潇洒地旋身落座在椅上,手里的玉杯不知何时变换成了长颈白瓷酒壶,一个倾倒,清冽的酒液便涌进了喉中,低低的笑声像是带着几分苦楚在夜色将临的黄昏暮色中,缓缓飘远,四散在不远处笼罩着的,浓稠的粉红色瘴气里……
夜,如泼墨般在天青色的苍穹上画上重重一笔,然后,从那笔尖一点一点,很快蔓延开来,直到在整个天地间铺展开来。“哐啷”一声,随着酒壶落地跌碎的脆响,方才亭子里近乎疯狂的吟诗声戛然而止,而那个总是一袭水墨长衫,淡雅如画的狼族之主此刻已经完全扑倒在玉石的桌面之上,不省人事了。还有些方才倾洒在桌面之上的酒液,濡湿了他的衣袖,他的脸颊,他的发……慢慢汇集,往桌沿慢慢淌去,一滴,又一滴,和着亭子一隅更漏的声响,滴答,滴答……
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夜风拂过树梢,树叶的沙沙声,突然……
为何轻易一轮回?
凄凉已判今生世
茫然悲韵
重重尘劫
魂梦两无依
重重尘劫、
魂梦两无依……
飘渺哀怨的歌声忽远忽近地响起,那声音是婉转的,但那歌声仿佛是在风里呜咽,那词曲中的哀怨,甚至是淡淡的仇恨在暗夜里听来,有些毛骨悚然……趴在桌面上沉睡的人,却是恍若未闻,兀自睡得安详而宁静。那歌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居然能听到那唱歌之人嗓音中的抽噎,然后,居然就在那歌声渐响中,一道飘忽得有几许透明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悬荡的夜空里。那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女子,一袭白衣偏飞,长发飘飘,这样的人,出现在这样一个夜里,这样的一阵歌声里,本就已经让人心里毛毛的,更为诡异的是……那女子的眼很黑,很亮,很美,幽怨如同最纯粹的水晶,每时每刻都氤氲着动人的泪光,而那皮肤,白皙透明,吹弹可破,那唇,就像是春日枝头最柔软的两片桃花瓣,美得惊心动魄,也吓人得惊心动魄,因为那女子不但身影如同透明,透过她的身形能清晰看到她身后的景象,苍穹,荷花,酒池……更为重要的是,她的脸,她的身子……甚至,都只能瞧见一半……
那诡异的女子身影驱近沉睡的狼夜身侧,那一只氤氲着泪光的眼,深情而哀怨地注视着那张俊逸超凡的面容,克制不住缓缓探出一手,那白皙透明的指尖却是堪堪穿透了狼夜,触摸不到半分他的温度。眼里的悲凉又剩了两分,她有丝空茫地望了望触到一掌虚空的手,指尖再次搁上狼夜的眉间,缓缓地滑动,触摸不到,她假装着自己能够勾勒他的轮廓,一寸又一寸,一记叹息像是冬日里随风落下的一瓣雪,轻轻软软的,在半空中翩跹,还未落地,便被劲风破碎,扬散……
王兄……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破晓和月牙交替的时分,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候。白帆船随着浪花的起伏,在涥水里浮浅着前进,枕在床上,睡梦中,隐隐约约能听到浪花拍打甲板的声响。凤浅羽却在这个时候,陷入了奇怪的梦境之中。
零碎的片段不时跳跃着在脑海中出现,只是,梦中交交错错的人影,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自己,或者应该说是,久远前的自己,其他的人面容都是模糊的,仿佛是笼罩在一层厚实的薄雾里。陌生的人,陌生的场景,陌生的身影,一切都看似陌生,却又隐隐觉得熟悉,情绪甚至忍不住随之波动,心痛,是如此的清晰。
你要去哪儿?你想死是不是?你不要不承认,我们是双生子,你心里在想什么,怎么可能瞒得过我?不过就是一只花妖……不过就是为了一只花妖,你就想死,是不是?你就要抛下阿爹阿娘,抛下我这个阿姐,抛下凤凰阙的一切,一走了之了是不是?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忍得下心?
梦中的她,一身单衣,长发披散,裸着足奔跑过长长的花廊,紧紧拽住一人的衣袖,用力地摇晃,用力地嘶叫,满脸的泪痕。被她摇晃着的那人,却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一般,只是任由她摇晃着,嘶吼着,却自始至终没有吭上半声。许久许久之后,许是喊叫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哽咽着,泣不成声,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量,软倒在木廊之上,地上的温度,冰冷冻人……一只手,颤抖着伸了出来,密密搂住她,她的颊边感受到一阵阵的湿润,一记干哑的呼唤低低震麻了耳畔,阿姐——
你们在做什么?
那是她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花,银叶金花,哦,她想起来了,外人叫它凤凰鸢尾,而他们,他们都是叫它朝阳花。是的,朝阳花。漫山遍野的朝阳花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泛着碎灿的金,她看见梦境中的自己一袭雪白的长裙,裙摆长长地曳在花丛之中,她望着那对花丛中原本相拥着,却急急分开来的一男一女,心下,一种尖锐的刺痛蔓延开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尽速的消失……
阿姐——
她听见少女脆吟吟的嗓音里隐隐的颤抖,她看不清楚少女的脸,却分明感觉到了她话语里的苍白和眼眸里的惊惶……
天旋地转。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眼角慢慢滑落的一丝晶莹,梦里的画面却在一夕间混乱起来,耳边像是有无数的人在跟她说话,杂乱而嘈杂,她听不清楚,也根本分不清那些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说话的,又究竟是些什么人?
雪狼族攻上凤凰阙了,浅羽,阿爹把轻岚和翎儿交给你,你们马上走!
不要听,她不要听。
浅羽,我会尽量顶住,你要抓紧时间,一定要安全地逃出去,知不知道?我若活着,一定会去找你!
不要听,她不要听。
跟我走!你还在等什么?你以为玄苍真的顶得住,真的能在狼夜手里活下来?你别傻了!就算他真的能回来,你很清楚,他要找的人也不会是你!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亲眼看见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他是怎么背叛了你,啊?
不要听,她不要听。
火,漫天的大火烧灼在身上,她似乎闻到了羽毛烧焦的滋味,火焰中央,那是谁,是谁的眸子,那般温柔,慈爱地投注在她身上,却有另外一双手,携着无穷的力量将她渐渐地拉远,她拼命地朝那火焰深处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到什么,却是越来越远,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就疯狂落了下来……
一瞬间,世界漆黑下来,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耳畔,隐隐有人在叹息,那嗓音,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可是,那一个名字却消失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努力地想,拼命地记,抓到的,却还是空白一片。
龙泪……我留下了,不是故意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只是,要接受这一切,太沉重了。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只想你每一天每一天都能幸福地笑。好好睡吧!倘若记忆中不再有我能让你快乐些的话,那好吧!忘了我吧!
温润的感觉落在她烧灼的额间,停留了一瞬,像是在铭刻和眷恋着什么,然后,那最后的抚触也随着那逸出的叹息彻底远离了,她挣扎着想要探出手去,却是不管她怎么用力,也动不了分毫。
不要听,她不要听。
浑身冷汗地挣扎在梦魇当中,一头汗湿的长发披散在枕上,浓墨般的黑色如海藻般裹着苍白的小脸,凤浅羽的头在枕上辗转,手指反复揪紧着身下的被单,她如同初生的孩子般蜷缩着身子,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白色荧光中。那荧光没有错觉,是从她额间所悬的那颗银锁晶石中射出,一层层将她包裹,如同茧缚。
这便是云落骞走进舱房时瞧见的情景。她很痛苦,嘴里含糊不清地在反反复复说着什么,没有迟疑,他疾步上前,急切探出手去,却在触碰到那层白色荧光之时,被一股力量给硬是挡了回来。那白色荧光如同水流般将凤浅羽保护得密密实实,云落骞震惊地望着这一幕。他没办法接近她,只得一声声急唤着深陷在梦魇当中的人,“浅羽……浅羽……醒醒!浅羽……”
缓缓的,那羽扇般浓密,却沉重如千斤石的眼睑终于在云落骞的殷殷期盼中,一寸一寸地睁了开来,云落骞大喜,“浅羽——”他轻叫着,同时发现那荧光居然在慢慢撤去,如丝般涌回了她额间的银锁荧石中。只是,凤浅羽那双轻灵的眸子这会儿却是完全空洞的,仿佛是一个无底的黑洞,瞧不出半分的思绪,只是怔怔望着头顶,嘴里还是不住喃喃念着什么。“浅羽——”云落骞奔至床边,将她拥在怀里,望着她完全失神的模样,深攒了一双眉,她苍白的嘴唇又在蠕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云落骞连忙俯下头,贴近她唇畔,终于是听清楚了她一直念着是什么。
“不要听,我不要听……”一直喃喃重复着的,不过就是这两句话,一遍又一遍。
“浅羽,醒醒!浅羽!”云落骞的心,针刺般的疼,他铁了心,用力地摇晃起凤浅羽荏弱的身躯。
在剧烈的摇晃中,凤浅羽总算是眨眨眼回过了神,恍惚的眼神对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人,“云——”低低唤着,她觉得好虚弱,好累,像是打了一场多么艰难的仗,偎靠在云落骞坚实而温暖的怀里,她又忍不住昏昏欲睡起来。
睡吧!睡吧!我会守着你!云落骞环紧她,在心头慎重而虔诚地承诺着。目光在凝望着她额间,那颗银锁荧石下,那道正在不停闪烁着的火焰印记时,眸色,倏地,暗下。他知道,浅羽的记忆正在一点点冲撞着封印,也许,她很快就能记起来了。他们这次从沧溟岛上出来,最大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找回浅羽的记忆,只是……倘若那记忆,苦痛大于甜蜜与幸福,是她根本不愿意想起来的,那……还要继续吗?值得吗?他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想起来,然后再堕入更大的痛苦中沉沦吗?
云落骞抱紧似乎又沉睡过去的凤浅羽,心头疑虑重重,挣扎着,终是……无解。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雪,已经停了。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高大的雪松也披上了厚实的银装,林子更安静了。只偶尔能听到皮靴踩到积雪之上,嘎吱嘎吱的声响。是的,在这隆冬的早晨,寒风冷得刺骨,但是,雪松林里,却还是有人在赶路。
那应该说是一对有些奇怪的组合,走在前方的年轻男子一身藏青的滚毛袄,外罩一件紫貂皮的斗篷,挺拔而精神。后面的那个,却像是一团娇小的红球,被俗气的大红棉袄裹得厚厚的,棉裤,棉鞋,她本就娇小的身子当真裹成了球状,甚至看不到她在行走,就像是一团红色的小球跟在男子身后缓慢地滚动着,滚啊滚,滚啊滚,而且还滚得有些异常的辛苦。
他们已经在雪地里赶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路了,没有例外的,赫连阙还是隔着几步的距离,走在回澜的前头,只是,却始终竖着耳朵留心着身后那团球的动静。这小丫头今天似乎特别高兴,一路上都哼着她那首唯一会唱,明明是哀怨,却让她唱得异常欢快的歌,还不时听到她银铃似的笑声。赫连阙觉得很无聊,嘴上忍不住无声地骂着傻瓜,白痴之类的词,一遍又一遍,嘴角,却忍不住牵起淡淡的笑痕来。她笑着,唱着,走在前方的赫连阙也一路温暖着,笑着……
“一,二,三……”被冻得微红的小脸蛋往温暖的衣领里缩了缩,回澜皱了皱通红通红的鼻尖,低头扳着自己白短的手指头,极其认真的算着什么,花瓣似的小粉唇儿始终噙着笑意,笑弧却是越扯越大,越扯越弯,银铃似的笑声甚至忍不住逸了出来,然而,乐极生悲的结果就是……“哎哟!”一声好不清脆的痛嚷,在那声“嘭”之后,闷闷地响起。左脚绊到自己的右脚,回澜再次好不轰轰烈烈地跟大地来了次亲密的拥抱,小脸蛋埋进雪堆儿里,又吃了一嘴的雪……
“呸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回澜抹了抹脸,一抬起头,才察觉到原本走在前面的赫连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回来,就弯腰站在她旁边,嘴角含着一丝无奈的笑,有几分兴味地瞅望着她,回澜很想很有骨气的说,她只是一个不小心,但是才模模糊糊想起,这次,好像已经是今天早上不到一个时辰里的第三次跌倒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能用不小心来搪塞,还有人会信她么?回澜有些脸红地低垂下小脑袋,心想着,在雪地摔跤,似乎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
“小笨瓜!怎么又跌倒了?你走路都不看路的么?”赫连阙沉下脸,无奈地叹息一声,伸出一手,极其轻松地将半埋在雪里的小人儿给提了起来,再不把人拉出来,那张已经冻得通红的小脸就要整个埋进雪里去了。
怎么又叫她小笨瓜?回澜有些抗议地噘起粉嫩的唇瓣,“是它们一直都在跟我说话!”回澜指指头顶上那些高高的雪松,为自己辩解起来,“松伯伯说,他的女儿下月底就要嫁去北边儿的鸿宇雪泽了,说是如果有空就非让我去喝杯喜酒呢!松婶婶却是很想知道,她以后会有几个外孙……”
“好啦!好啦!小笨瓜,上来吧!免得你真的会把自己摔到死!”赫连阙无奈地摇头失笑,他当然知道这个小丫头最爱跟那些个树精花妖的聊天说事儿,如今忙于赶路他倒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可不代表他能毫无芥蒂地跟他谈论这些异类谈婚论嫁的事儿……歪头笑了笑,他在回澜面前蹲了下来,拍了拍自己坚实的后背。
回澜先是一愣,然后蓦地笑了起来,她倒是丝毫不忸怩地扑上赫连阙的背,若非赫连阙功夫底子扎实,只怕会一个不小心就被回澜给扑倒在地了,那小丫头却已经笑得甜腻腻地抱住了赫连阙的脖颈,在他耳边笑吟吟地道,“回澜就知道,阙哥哥对我最好了!”从那天过后,回澜心上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