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低低哭声突然被释放了出来,寸心窝在兄长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像是要将隐忍了千年的泪一次哭个干净,哭痛快了,心,也就痛快了。从未料想过还有这样的一日,从未料想过他们兄妹还能有这样再见的时候。
狼夜什么都没说,只是牢牢揽抱着妹妹,由着她在怀中宣泄,只是那宽厚的大掌,温柔地,轻抚般一次又一次顺着那头碎金色的发丝,偶尔轻叹闭目间,有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许久之后,许是哭够了,寸心的哭声渐渐缓了下来,到最后,渐渐只剩抽泣夹带着偶尔的哽咽。狼夜这才推开她,想要掏出随身携带的绢帕,却未寻到时,才想起稍早的时候,用来裹白茉舞掌上的伤口了。抬眼看着寸心一脸的泪痕,他一边就着衣袖轻轻擦拭,一边低哑着嗓音,轻笑道,“瞧你,都这么大了,还是这般爱哭。”轻嘤两声,寸心可不理兄长口中淡淡的调侃,他们都清楚,这一刻的重逢,是多么的难得,如何不哭?怎能不哭?抬起红肿的双眼,寸心的目光越过狼夜的肩头,望向他身后数步之遥处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白衣清冷的女子,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过除她以外,被兄长那般搂在怀中的人,至于,那银衣的少女……她目光一顿,金银之色的眼瞳深处突然云翻雨覆一般,搅动起来……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狼夜这才想起被忽略许久的白茉舞和回澜,忍不住有些赧颜,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白茉舞,我的女人!”一贯简约却霸道的答案,一如他自始至终的霸道。白茉舞来不及反驳,那一厢,寸心也只是淡淡一笑,那句我的,从初见兄长将她抱在怀中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明了,至于女人……是啊,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啊!眼儿匆匆转过,再度停留在银衣少女身上,再也移不开去。“她是……”狼夜蹙了蹙眉,想着寸心或许跟他一样,以为女儿早已死在九百多年前,三十三重天的九莲池畔了吧?如今回澜出现,她会不会坦然地接受?
“我知道!澜儿,她是我的澜儿!”截断他的话,音调轻柔但却坚定且毫不迟疑,在狼夜愕然的回视中,寸心只是望着回澜的方向,笑着,轻缓而慈爱。回澜在那样的目光中,莫名的震颤,那个在照颜镜中见过的母亲,这一刻,就活生生地在她面前,望着她,笑着,唤着她,澜儿,她的澜儿。
身后,白茉舞轻轻推了推她,朝她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她怔忪着,好不容易,终于迈开了步伐,才觉得脚下是那般的沉重,一步步艰难地挪着步子,走到石台边上时,狼夜已经让开了位子,而她,在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被寸心一把揽进了怀里。那怀抱,不够温暖,也不够柔软,瘦削的,冰凉的,甚至鼻间都能嗅闻到那经年累积的潮湿与腐味,回澜却觉得想哭,眼泪也确实落了下来,眨眼间,便已模糊了她的视线。这个怀抱,这个人,是她的母亲,她的……娘。
“澜儿,我的澜儿,娘从未奢望过今生今世还有再见你的一天,感谢上苍,感谢上苍让我的澜儿活着,这般健康,这般平安地……活着……”耳边,寸心的哽咽断断续续传来,回澜一言不发,只是任着她抱着,哭着,絮叨着,眼里的泪,越流越急,越流越多。从没有在乎过父母是谁么?或许有过吧!但已经追溯到记忆模糊的孩提时代,在明白在姑姑口中得不到答案之后,渐渐地,便忘了。也早已为,已经不在乎了。即使是在得知身世的情况下,她除了觉得幸福崩溃的绝望与无助之外,还有淡淡的怨恨,为什么要生下她?为什么要让她,是这两个人的女儿?她情愿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即便只是个凡人,即便……没有父母,只是一个孤儿。可是,这一刻,在这样一个本该陌生的怀抱里,她却发现,那些种种的怨恨似乎在一刹那间烟消云散去了,再寻不得半点踪迹。于是,回澜明白了,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血浓于水,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骨肉相连……娘……她在心里哽咽而艰涩地唤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却怎么也张不开口来,真正唤出这样一声,娘……
白茉舞眼里隐隐闪现着动容的泪花,回澜何其有幸?在无父无母这么久之后,还能寻到亲人?颈后的伤处突然又是一疼,她茫然地回头,对上狼夜有丝愠怒的眸子,眸色又恢复了墨绿近黑的深邃,狼夜在静望她片刻之后,无奈地叹息,“出去之后,得快些上药,这么深的伤口,该留下疤了!”不知是该气她不懂得保护自己,还是气自己竟任由着她在自己面前受伤。总之,狼夜的脸色每瞧白茉舞颈后那几道深可见骨的抓伤一次,就难看上一分。最后,他转过身,大踏步朝着石台那处相拥而泣的母女走去,手里光芒一闪,握了一把锐利的斧头,一边道,“要哭的话,出去之后再哭个够!”一边挥动着斧头,朝着寸心脚踝处那臂般粗细的锁链砍去。“铿”地一声颤响,火花,四溅……
尘缘零落,鸳梦曲参差(六)
“铿”地那一声颤响过后,那锁链在火花四溅中慢慢地裂开一道口子,狼夜墨绿近黑的眼瞳深处,一缕喜悦如火花星星点点般蔓延开来,光芒一闪而没,手中的斧子登时不见了踪迹。他徒手握住那锁链两端,刚想用力挣断那锁链。孰知就在下一刻,他的双眸陡地瞠大,那星火般的喜悦眨眼间像是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暗渊,不过顷刻,那瞳眸深处便如海底暗涌般翻涌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前一瞬,还如死水般枯寂的音调,下一刻陡然间嘶吼起来,那语调中除了满满的不敢置信,还有惊痛的苦楚。那原本裂开的一道口子居然又在刹那间闭合了,了无痕迹。
白茉舞张了张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直在心口发酵的不安叫嚣着,呼之欲出,这座神秘的海底囹圄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远远超出那本典籍的记载,或者远远超过他们的认知,可是张着口,眼望着狼夜因着惊痛而紧绷得如同一张弓的背脊,她却觉得所有的思绪都盘旋地梗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
那一厢,回澜犹然被泪光晕染着的双眸在瞧见那锁链裂开一道口子时,乍现一瞬欣悦的光亮,却又转眼间,在口子闭合时黯淡下去,转为不安,下意识地握紧了寸心的手,却只觉得那瘦削的手掌不知在何时被冷汗整个浸湿,只剩冰凉。她侧眸一瞥,却瞧见寸心嘴角来不及收起的破碎而悲凉的笑,那一笑的风情间,本该如月华般清丽绝艳,却又分明透着一股惨烈的绝望,让回澜心口的不安又翻搅起来。
“哥……”沉默了良久,寸心像是将那一腔的话酝酿了一辈子的时间,最终却只化为一句艰涩的呼唤,剩余的话在喉咙口打着转,再吐不出其他。
就在那短短的顷刻间,狼夜不死心地又幻化出那一柄斧头,一下又一下地砍着那锁链,一次又一次,砍出了口子,又是一次又一次地闭合成原来的模样,看不出半丝的痕迹。“哥——”嗫嚅着声,寸心再喊了他一声,狼夜却倏然丢开了手里的斧子,那斧子眨眼间便在被抛掷半空中时,化为无形的粉末,四散而去。那双墨绿近黑的眸子半抬起,直视寸心金银双眸深处,促声道,“你的虹影呢?”寸心一愕,半晌之后反应过来,却只是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狼夜沉阒的眼底又闪现着亮光,直直盯着她,再重复一遍,道,“寸心,你的虹影呢?”是了,这是神之囹圄,那锁住寸心的锁链自然也不是凡物,既然用法术幻化出来的斧子奈何不了它,那虹影总行了吧?那柄蕴藏着巨大能量的七彩琉璃所铸的虹影总行了吧?
寸心敛眉沉吟片刻,像是终究妥协了,锁链声起,绑缚着锁链的右手有些困难地举起,自有些凌乱的发间取出一支看似平凡不起眼的簪子,放置在掌中,用手指轻轻一擦,那簪子便在她略略汗湿的掌心中泛起柔和的光晕,眨眼间,便由簪子化为一柄短剑,琉璃光晕流转,七彩光华……狼夜劈手夺过,便朝着那锁链再度用力劈去……“铿”一声,那锁链裂开了口子,比方才的要宽,缺口整齐,可是狼夜眼里的亮光却还是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因为那口子居然又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一点点……闭合了。停顿了仅仅一个眨眼的时间,狼夜再度嘶吼了起来,像是要吼出心口像要将心脏都要为之撕裂的不安与惊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声声吼便是在斗室中来转回旋,久久不绝,死寂无言。
“哥……”过了许久,寸心低哑着那破碎的嗓音,低低唤了一声,而后,才道,“没用的,哥。这锁链是天帝耗费了几百年的心力铸就的,一般的法器是奈何不了它的。除非……”
“除非有一个跟天帝不相上下的人也耗费个比天帝还要长的时间,铸就一柄法器。可惜……这锁链耗费的可是好几百年啊……”回忆深处,有一道算不上熟悉的男音从时空的尽头飘来。那是寸心九百多年的囹圄黑暗中,唯一一次见到短瞬的光明。随着那一瞬间的光明,那个不知名的,一袭勉强能看出颜色的破烂道袍的男子也进到了这里。她其实到了现在,仍然质疑着那个只是一介凡人的男子是怎样进到这处神秘如同传说的海底囹圄,只是从那一身道袍之上的满身血迹,还有那一双狂鸷倨傲,却又沉淀着些许绝望的双目,却又隐隐道明了一切。
“真没想到,如此大费周章,建在这不见天日的海底,还落下九九八十一处封印的神之囹圄,居然困住的……是个女子。”在不知日夜的海底囹圄,寸心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还要继续过多少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光亮,第一次看到那从光亮处走入视线的昂藏身影,让她诧异的,却是那不过只是个平凡的男人,更压抑那个平凡的男子居然只凭一道画着朱砂的符咒,便将那尾镇守此处的蛟龙摆平在暗室一隅,嘴里咕噜噜冒着气泡,酣睡不知年月。那半勾的薄唇间,写就的无疑是嘲弄,第一眼间,寸心只觉得,那人身上的道袍是那般格格不入,这人本该是个落拓江湖,肆意人生的侠客,却偏生……裹着一袭银白的道袍。
“你……是什么人?”为何而来?在沉吟片刻之后,寸心立刻明白这人绝对与三十三重天无关,只是,却是偏偏这样一个本该没有任何关联,而且不过凭借肉体凡胎就能进到此处的人……寸心惊异间,蓦然明白,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可是……那人却是扯扯嘴角,不改嘲弄的口吻,淡淡回道,“我不过是好奇,想试试传说中的神之囹圄到底有多难进而已。”结果,他耸耸肩,没有开口,但那挑眉撇唇的表情却分明道明了他的想法,不过尔尔。
好一个好奇!他的一句好奇,却破除了九九八十一道封印,还平安无事地走到了她面前,真不知道是一手打造这个牢笼的天帝太过自负,还是她小看了眼前这副肉体凡胎。怔忪间,那人已经走到了将她牢牢锁缚的石台前,围绕着那臂般粗细的锁链逡巡了良久,而后,举起长剑砍了下去。“铿”一声颤响,锁链裂开一道口子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瞬,又无声无息地闭合了,了无痕迹。男子遗憾似的啧啧了两声,像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一边还剑归鞘,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道,“好强大的念力。这三界之中能造出这锁链的只怕也只有三十三重天上,无极殿中的那一位了吧!只是……你究竟怎生得罪了他,竟要用这样的链子将你锁住,也许……永生永世?”
狂鸷的双目半抬,望向寸心常年不见天日而愈显惨白到肤下血管也清晰可见的脸庞,蓦然心悸,那一刹那,寸心毫不怀疑,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的人,早已洞悉了一切,包括……她的身份。可是,他却是终究没有说破,话锋一转,又是略带遗憾地道,“这般邂逅也算是有缘,本来想救你出去,也算是了了一场因果。只是……除非有一个跟天帝不相上下的人也耗费个比天帝还要长的时间,铸就一柄法器。可惜……这锁链耗费的可是好几百年啊……”那双眼,黯淡下去,漫天的绝望沉淀成黢黑,他嘴角的笑痕犹在,却没有半丝沁入眼底,几近无声地低低喃道,“怎么争得过?不服天又如何?我输的只是时间,输的,是你们永无尽头的生命……”
寸心不明白他话中深意,却被那低喃之中的痛楚与绝望刺得心头一颤,在瞧见那人颓然地垮下双肩,回身朝着那光亮的来处走去时,她的口已经有自主意识似的张开,促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脚步停住,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有些飘忽地惨然笑着,那笑声不知是终于放弃什么的绝望,还是看开一切的豁达,道,“你或许永生永世被困此处,再难见天日,而我,剩下的不过只有短短数十载,我们……是不会再见了,既是如此,又何必相识?”那袭被血色和尘土沾染到不复最初的银色道袍掠入暗夜之中,也一并将光明带出了寸心如同一场梦般邂逅的世界,她或许永远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当初说过何必相识的人,狼夜他们,也许还不知道要花费多久,或者是,永远也寻不到这里。不知当时那人是为何因由将这荆棘海的种种记录在册,不管是有心亦或无意,他终究是给了她一个极好极好的礼物。
无意识地将记忆之中那道声音所说复述了一遍,寸心迷蒙的金银之眸对上狼夜先是黯淡了一瞬,便像是被绝望撕裂的双目,耳边,已经响起狼夜愤怒而惊痛的嘶吼,“不!我不信!我绝不信!”他从未跟天帝交过手,自始至终,他也只将寒朔视为对手。且不说,他如今是否已是天帝的对手,他已经等了一千年了,现在却告诉他,这一千年的等待终究还是落了空,他还得继续等下去,为了那个不知能否胜过天帝强大念力的法器,他也许还要再等上几百年,或者几千年,或者永无止境地等下去。如果等到了最后,他还是胜不过天帝,还是救不出寸心呢?不,他不能再等,也不要再等!他不甘心,不甘心呐!
“啊——”地一声仰天长吼,然后,狼夜所有的不甘心化为一次又一次地抡剑重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