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浅羽纤弱的身子裹在月牙白的斗篷中,初秋的夜里已有些沁凉的寒意,她略略拢了拢衣襟,沉静的眸子半抬,在黢黑的树林内四处逡巡着,娟细的眉儿轻轻颦起,“应该不会错的,之前能感觉到的气息就在这附近没有错……”
“浅羽姐姐——”细若蚊鸣的呼唤从两人近旁的某一个暗处传来,凤浅羽和云落骞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蓦然别头望去,一个瑟缩的身子极慢地从窄小的树洞口爬出,是……百里双双。
“你怎么样?没事吧?怎么会藏在这儿?”云落骞在震惊过后,蓦地朝前一个跨步,走至百里双双跟前,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发现除了狼狈些外,似乎没有其他异常,忍不住稍稍松了一口气。
借着不太明朗的月色,百里双双身上还是那一袭火红的衣裙,却是沾满了尘土和污渍,原本绑成发辫的一头青丝已经杂乱披散,发间还偶尔夹着一两片枯烂的落叶,狼狈不堪,还有那张被半掩在乱发下的脸蛋,没甚血色,鹅蛋脸上还有几抹乌漆抹黑。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回应云落骞的询问,可是那一双明亮的眸子却是在抬起之后,刚一对上凤浅羽的眼,便连忙匆匆别开,有几分仓皇,带几许心虚,总觉得那双沉静而清透的眸子可以将她看穿,看透,所有的事实无所遁形……
“映画呢?”可是,凤浅羽没有让她逃脱,没有犀利,没有尖锐,还是那样浅浅淡淡的沉静与空灵,可是却像是一柄看似柔软,却分明尖锐的刀,刺得百里双双一个瑟缩,冷,原来没有停止,一个激灵,浑身战栗,惧怕,原来还在……或许到了这一刻,愈加的深刻而难逃……
原以为,今日的惊惧和不安都已到了极致,可是到了此刻,百里双双才知道,不是,绝不是。虚软的双腿再迈不出去,那地上烧成灰烬,眨眼间便被夜风扬散在半空中的画卷,那是……那是……
映画……那是映画的画身……酸涩难言梗在喉头,云落骞觉得心扉惊痛,喉间却紧窒得吐不出半丝声息,映画……眼瞅着凤浅羽立在那极致的风口,单薄而纤弱的背影,看着她仰着头望着那灰烬被夜风扬散,吹远……心口的痛,便又重了几分,“怎么会这样?”过了许久之后,云落骞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紧窒干涩到喑哑沉抑。
“不知道……我不知道……”百里双双一张脸容惨白至极,仓皇地一再摇着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我们找到了焚渊,可是……可是她让我先走,让我不要回头……她跟焚渊好像谈好了条件,她好像……”
“所以说,你就这么丢下映画,自己逃跑了吗?”清冷的、淡漠的嗓音像是沁透了月华的冰寒,穿透了夜色,直刺心房……凤浅羽没有回头,但那半侧的身形在如练的月光倾洒下,像是骤然划开了一道界限,在她,与他们之间……那背影,蓦然让云落骞惊颤的不安,又是那种感觉,又是那种她离他好远好远,远到他再也触碰不到,远到仿佛处于两个世间的感觉……
点点萤光飞舞,绕着凤浅羽纤细的指尖流连不去,萤火虫的生命是异常短暂的,总会随着夏天的离开而逝去。可是,这一只萤火虫却在秋风乍起的夜色中翩跹飞舞着,像是明明灭灭的星光,可是凤浅羽知道,那不是,不是,弯起嘴角,她笑了,眼里却隐隐有泪光闪现,映画,一路好走……萤绿的星点轻盈地朝着暗夜深处飞去,越飞越远,终于,再也瞧不见了……云落骞在一瞬也不曾离开的视线注视中,却分明瞧见凤浅羽弯起的嘴角处,有一滴晶莹的泪光坠落,如同那一丝远飞的萤光……
在这里坐了多久,凤浅羽不知道,只是觉得窗纸晒落的光亮由黑转亮,然后慢慢变成了几许晕黄的耀眼,那些阳光的粒子在房里恣意的穿梭,在她半掩的睫毛上舞蹈……想将脑子放空,什么都不去想,想将双眼封闭,什么都不去看,也想把耳朵关住,什么都不去听,可是,那浓雾乍起的幻境中,映画的声音却总是在耳畔萦绕不起,一声声,堪堪刺进心口,绵绵密密的疼……
你该回去了,回去,然后,不管是要恨焚渊还是恨云落骞都好,都好好活着……
恨么?恨焚渊,还是恨云?抑或真正恨的,只是自己,更或者,她不过只是为了这满腔的哀恸寻得一个出口?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云落骞和百里双双,自从树林回来之后,她就一个人关在房里,而他们俩,谁也不敢来吵她。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但怕也是好几个时辰了。眨眨眼,凤浅羽想从地上爬起,孰知曲腿盘坐在地面的时间太长,双腿已经发麻,她颦眉的同时,刚撑起一半的身子又不稳地跌跪回去,一个歪倒,撞向一旁的矮柜,她眉间轻蹙,低低痛吟了一声,半抬的眼,堪堪撞进矮柜上摆放的铜镜之中,双眸却是骤然急睁……只一瞬,双手仓皇地探将出去,一把将铜镜抓进,双眸定定望进铜镜面上,望见那张熟悉的脸,可是……捧出铜镜的手却无法自持地颤抖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云落骞手里端着犹腾袅着白烟的瓷碗,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抬起的眼,对上站在大敞开的窗前的凤浅羽的背影,眉峰,略略一蹙。“浅羽,该喝药了!”凤浅羽像是没有听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或者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总之,自始至终未曾回过头来。将药碗搁置在桌面上,云落骞有些不自在地扯开薄唇,让笑声冲破房内莫名凝滞的沉默,“这药可是我们的百里大小姐亲自煎的哟,她呀,关心她的浅羽姐姐,可又怕你不理她,所以啊,就硬塞给了我。也不想想,小爷我又不是她百里府的下人,让她呼来喝去的使唤……”
“云——”轻浅如同叹息的嗓音打断了他佯装的轻快,凤浅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那把轻灵的嗓音曾是他最爱听的音律,这一刻却化为了一柄尖刀,刺向了他毫无所备的心扉,“你……带着双双一起离开吧!”
离开?这是什么意思?离开,去哪里?云落骞脸上强撑的笑容僵凝在唇边,轻摇了一下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刚刚那不可能是浅羽的声音,什么离开,不可能是浅羽的意思?他怎能离开她?怎么可能?
“我的记忆,都回来了。所以,你们没有必要再陪我走下去,就到此为止吧!你们,都该回去属于你们的地方了。”还是轻浅平淡的声音,仿佛连一丝丝的波澜也未起,平静一如死水。
什么叫回去属于他们的地方?她在这里,他能去哪里?云落骞的脸色白了又白,嘴角僵了又僵,心底种种翻搅的疼痛拧为一股愠怒,难以压制地破喉而出,“你该死的再说些什么?”那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在空寂的房内回旋半晌,云落骞死握住拳头,拼命克制着想要用力摇晃她的欲望,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过了半晌,他才稍稍平复下来,沉下嗓音道,“我知道你这两天受了很大的打击,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现在什么都别说,你所说的话,我也都当作没有听过。等你冷静些了,我们再来谈!”话落,他蓦地转过身去,迈开有些急促的步伐,想要逃离。快些,再快些,他不知道她在下一刻还会说些什么?还要将他心口的肉用尖刀扭绞上多少次。
可是,他终究还是不够快,在打开房门的同一时刻,身后飘忽的嗓音,仍然轻浅一如叹息,却毫无遗漏地进入了他来不及封闭的双耳之中。“非要这样吗?即使连我自己也没有自信,再面对你们的时候,可以不气、不怨,不恨?”
双眸暗下,云落骞觉得整个身躯疾速地变冷,他却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回应,迈开微僵的步伐,走出门去。
房门,轻轻合上,房内,又只剩她一人,死一般的悄然与静寂。凤浅羽轻轻叹息一声,浓密的眼睫看抬起,迎上拂面而来的秋风。窗外,秋意渐浓,沁凉的风卷着枯黄的叶儿从枝桠间飘落,在半空中翩跹飞舞。秋,已如期而至。
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三)
四喜楼,有三层,是这小城中最高的酒楼和客栈,站在顶楼的窗前眺望,几乎将半个小城的景致都尽收眼底。脚下大街上车水马龙,往来行人如织,偶尔还会有一两辆马车经过,哒哒的马蹄声扣在石板路上,竟也不错听。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正是临近收割的时候,远远望去,一遍延伸至山脚、天边的黄澄澄,在秋风轻拂下,一波波地涌动着,仿佛还能送来阵阵稻香。合该是一个惬意悠闲的午后,云落骞面窗而站,沁爽秋风拂面,他却觉不出半点欣悦,所有的心思都还绕在将自己关在房中的凤浅羽身上,更是不断忆及她所说让他离开之言,心口,便又是郁郁难舒,还有莫名的不安翻搅着,让他胸腹烦躁难安,眉间皱褶深如沟壑。
“浅羽姐姐心里……定然是在怪我吧?”一道身影踱至身畔,与他并肩而立,眺望着窗外远山稻田,俯瞰脚下沉睡马龙,人群熙攘,那一贯像是渗进了明媚阳光的嗓音却染上了淡淡的愁绪与叹息,那远处的金黄稻浪掩映进百里双双眼瞳深处,她却是勾起唇,有些自嘲地笑了,“也是,连我自个儿也觉得自己好讨厌呢……”
云落骞半掩下双眸,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丝毫地回应,他可以理解她当下的决定,却没有办法完全毫无芥蒂,不管是不是与他们风雨同路了这么些日子的映画,还是其他人,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蓦然间,有什么电光火石般掠过心尖,他眼眉一扬,心窝却在发颤,是这样吗?正如那一日,栖凤山上烈焰腾烧,他抬手的那一心疼的短暂一掩……浅羽,她是能够理解的吧?理解他当时想要守护她的心情,理解他非做不可的坚决,只是……却终究没有办法,原谅他?完全毫无芥蒂,敞开心扉地笑着告诉他,没关系?苦涩,因着突如其来的明了,在心底翻腾蔓延,夹杂着愈加浓郁的不安,原来,真的是这般苦啊!因为,他再一次深刻地体认到,那一句离开,绝不是浅羽的一时气话。
“诶!你要干什么去?”兀自陷入自己的愁绪之中,云落骞嘴角苦笑连连,身畔的人突然急促地转身,朝着通往楼下的木梯而去,他一怔,忙促声追问,方才惊鸿一瞥间,百里双双的脸色异常的难看,他仅迟疑了一个眨眼的瞬间,便连忙迈步追上她。百里双双的脚步仓促而略略颠簸,但异常急切地奔出了客栈,几个箭步追上已经越过客栈的一行商队,目光急促地掠过商队侧方所插的一面色彩艳丽的五色旗,在确认那五色旗之上所绣的图案确实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时,她脸色愈加的难看,一把急切地拽住像是那个商队的领头人,便是迭声问道,“这面旗是什么时候插上的?从什么时候开始?”
“喂!你到底怎么了?想要干什么啊?”追上来的云落骞被她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将她扯向一边,一边低声质问,一边却是尴尬地扯开嘴角,朝着那商队领头人赔笑。
“那旗上,是我们百里家的图腾,而旗子五色,是说明家中有惊变,可是,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百里家挂出五色旗,家里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我要回去,我要马上回家去……”百里双双一边说着,一边便是踉跄着朝马厩跑去……
“你等等!你先等等!”在那边,云落骞刚跟商队确认过确实是出自百里家的五色旗,他们是收了百里家的银两,在商队之中挂上旗子,据说还不只一家商队挂上了百里家的五色旗,只是外人没有人知道百里家的五色旗代表着什么,如果真如百里双双所言,五色旗就代表着惊变的话,那他可以理解她此时的急切和仓皇,可是……“你等等!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得先去找浅羽,还有……你忘了吗?你早就学会了驾云之术,不用再骑马了,不是吗?”
在云落骞刻意提高的音量中,百里双双总算稍稍找回了理智,是了,她已经学会了驾云之术,虽然还不能像浅羽姐姐他们一样可以日行百十里,但是她至少不用再骑马。还有……对了,还有浅羽姐姐……
没有时间再耽搁,这一次推开门,没有上一回的迟疑,没有上一回的小心翼翼,可是,房门洞开,云落骞却是怔在极致的风口,迈不出步去。“怎么了?”在他身后的百里双双等不及了,一边推开像座山一般遮挡了她全部视线的云落骞的背影,一边探出头去,可是,她还没有看清,云落骞却是蓦然转过身,越过她,飞也般地朝着客栈外奔去,百里双双这才在怔忪中发现,洞开的房门内,空无一人,浅羽姐姐……不在?
发了狂一般,他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那些飞扑上来的黄土沾上了他的靴子,袍子,他却是恍若未觉,只是告诉自己,快些,再快些……本该没有方向,本该犹如没头的苍蝇,可是为什么,他就是知道,就是能强烈地感觉到,她朝哪个方向去了?她就在这里了,她……应该就在这里了。一口气跑到小城郊外的一遍树林,云落骞才稍稍停驻了步伐,粗喘着气,胸口急速地起伏着,双眼却是仓皇而急切地在树林中逡巡着。风儿吹动落叶,簌簌而落,没有她的身影,可是他就是知道,他就是知道她在这里,在这附近。他能感觉得到,感觉得到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真的要这样吗?不是我离开,就是你离开?非如此不可,是不是?不管我们曾经说好了,无论怎样都要一起走,不管我曾经发过誓,绝不再让你独自承 受'TXT小说下载'一切,你还是决定要走,哪怕我求你,哪怕你明知你走了,会把我的心都给掏空,你还是非要离开不可吗?甚至是……不告而别?”所有的忧惧,所有的不安化为惨烈的嘶吼,破喉而出,可是,不管吼得多大声,却仍然平息不了胸口的痛,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中,那低沉清越的嗓音像是破碎的箜篌音,暗沉喑哑,死咬着牙关,不让噙在眼里的泪滑落,但嘴里却尝到了血样腥膻的味道……耳里能听到的声音,只有风儿吹动树叶簌簌而落的沙沙声,他的吼声还在空寂的树林中回响着,久久不绝,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