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易廷合跟程宪舯几乎是异口同声,语调中的心绪却是南辕北辙,一为惊喜,一为惊恨。
“白师叔?”子侄辈的也是声声窃语,却是各怀心思,仿佛连郇山上数百年来清越如一的风息里,也纠缠进了难解的诡谲。
“师姐?”自事情发生至今,一直沉默以对的赫连阙,在被两个师侄将手臂反压的狼狈中,堪堪回首望来,将那素颜雅致,却又分明坚韧淡然的身影映入眼帘,口中微哑地唤着,沉阒的眼眸底处,有种种思绪纠结一处,却又如来时一般,眨眼间,灰飞烟灭而去,如同丝丝缕缕一般沉下幽邃的暗潭深处,那一日,不肯随他走的师姐终于是回来了。他不愿意承认他其实一直在害怕,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觉得踏实,觉得心安了。原来……内心深处,他终究还是未曾长大,终究还是依赖着这郇山之上,他那个最亲近的人么?
白茉舞的目光将赫连阙打量过,在确认他无大碍之后,几不可察地轻轻吁出一口气,庆幸着自己终于是不早不晚,赶上这一刻,倘若晚上了一步,或者说……倘若她当真如某些人所愿,在路上出了些“意外”,以致再也回不来郇山的话,那么小阙……
“现派中接连出了几桩事端,师妹能回山真是太好了。只是,小师弟这事,师妹有所不知,实在是……”程宪舯阴郁着脸色,心思很快地转过,变戏法儿似的抹去眼眸深处的一抹痛恨,咧开嘴,笑得温和敦厚,中间夹杂着几声叹息,无奈而哀痛。
“我听得很清楚!”冷眼瞅着老狐狸做戏,白茉舞嘴角噙着纹丝不动的笑,眼眸深处却流转过一丝讥诮的嘲讽,“二师兄想来必定安好,中气十足,一字一句,小妹刚入山门就听得清清楚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这来龙去脉且不说,我相信,除非那真正下毒之人,否则,就是二师兄,也未必全都知道吧?”
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斜眼,让程宪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这师妹从来骄矜自傲,待人一贯漠然,师傅从来都信任她,从与她挽花链开始,更是摆明了将派中大权交予她,倘若赫连阙继承掌门之位,她无疑便是执法长老的不二人选。她在派中自是人人敬上三分,他却从不知,不爱多言的她却是伶牙俐齿的很,一字一句都是带着刺,字字见血。何况……从来都是这样,只要一扯上赫连阙,这一贯处事淡然的白茉舞就会变成护崽儿的老母鸡……可恶!程宪舯一个用力,几乎咬碎了牙。怎么在山下安排了这么许多人手,还花费不少银两,请绿林中人相帮,可还是让她回到山上来了。这下可好,之前有了易廷合这个程咬金,现下再加上白茉舞,事情,是愈发棘手了。
“既然毒是下在药中,小师弟喂药,自然是有嫌疑,但是只要接触过药碗的人,同样也都有嫌疑。”白茉舞略略顿了一下,目光淡然却犀利地在各人脸上一一扫将过去,最终,停驻在程宪舯始终噙笑的脸上。
“师妹所言自是有理,但要查清,又谈何容易?灶房之中,日日进出之人不知凡几,从何查起?”程宪舯心头暗骂连连,面上却是老神在在,他与白茉舞都是心知肚明,可是,捉贼拿脏,赫连阙是人赃并获,他倒要瞧瞧,白茉舞即便是有通天架海之力,又能奈他何?
“这个好办!”让程宪舯惊疑的却是白茉舞面上乍然展开的笑,自信而耀眼,却让他心头的笃定倏然动摇起来,“大家都知道,不只是指星楼,郇山上下,每个殿门都有召唤而来的凶禽灵兽镇守,那时,师傅召唤灵兽之时,我一时好奇,也自个儿召唤了一只雀儿玩儿,因为那只雀儿贪吃,就索性放在了灶房中……”眼瞅着眉说上一句,程宪舯的脸色变难看上一分,白茉舞扯唇,眼中异光一闪,“那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雀儿,但既能被召唤出,自然都是很有灵性,待到明日,我召唤出那雀儿,是谁碰过药,又是谁在药中下毒,一问便知。”
此话一出,众人先是沉默了一瞬,而后窃窃私语,眼角余光瞥见程宪舯铁青着脸色,道,“既是如此,师妹何不现在召唤灵雀,非要等到明日。”
“二师兄,这下毒之人,不管是不是小师弟,自然是在咱们山上无疑,不管是不是郇山剑派的人,今夜,加强了戒备和守卫,连只苍蝇也别放下山去,那自然是跑不了。二师兄又何必急于一时?”白茉舞却只是淡淡回道,眼瞅着程宪舯还想说些什么,她脸儿一沉,音调却也跟着冷了几分,冷锐如冰箭,“二师兄,现下最重要的该是师傅的安危吧?还是,二师兄觉得,师傅的安危,远没有那个已然是瓮中捉鳖的凶手来得重要?”
“师妹所言甚是,师兄惭愧,这便去吩咐弟子加强守备。”一句话,堵住了程宪舯的嘴,他的脸色乍青乍白,最后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笑,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蓦然,拂袖而去。他手下弟子也是面面相觑之后,鱼贯走开。风中又传来一记钟声,空旷的,悠远的,在山间兜绕不去,不知何时,夕阳已彻底没入山下,烧红了半边天的艳丽红霞褪去,天地间,恢复成一遍天青的黛色。
站在指星楼前,石阶的顶端,眼见着程宪舯带领一众弟子渐行渐远,白茉舞看似淡然,实则紧绷的心绪总算松懈下来,眼前却是突然天旋地转,一个头重脚轻,险些栽倒在地。
“师姐——”赫连阙一声惊骇地喊叫,横窜几步,到她身侧,极快地搀住她软倒的身子,一张本就憔悴的脸容更是血色尽失的惨白。
“白师叔,你的伤——”尚留在身边,也是一身风霜狼狈的许正清,灰败着脸色,迟疑地道。
“伤?师妹,你受了伤?”趋近身侧的易廷合稍稍压低了嗓音,脸色也不甚好看。
“白师叔身上带伤,从昨夜起就开始发热了,只是忙着赶路……”许正清在师傅的瞪视下,有些讷讷地道。
“正清——”白茉舞却是略略提高了音量,打断他,不许他再说下去,对上易廷合和赫连阙不约而同担虑的眼神,她却只是扯扯唇,以苍白无力的虚弱嗓音试图说服他们相信,“我不碍事!”
“吱呀”一声,指星楼那两扇紧锁多时的门扉倏然开启,神色沉肃的梁靖尧匆匆步出殿来,沉声道,“师祖醒了。听见白师叔的声音,说是要见您!”
门,开了,又关。只迎了白茉舞一人进去。暮色暗下,眨眼间,泼墨般的夜色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好不容易,总算是将白师叔平安接回了郇山,一直精神紧绷的许正清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觉得疲惫在一瞬间蜂拥而来,打了个呵欠,既然师祖已经醒了,那他……偷个闲,打个盹儿,应该没关系吧。可是,他这小小的心愿却是注定要就此夭折了,骤然凑上前来的脸容,沉黑如墨,吓得他半张的口倒抽了一口气,险些被自己的呵欠给噎死,呛咳了一声,他有些愠怒地唤道,“小师叔!”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好吗?
赫连阙沉黑的脸容上看不出一丝的愧疚,只是一瞬不瞬地以眼神逼视着他,而后,不容拒绝地质问道,“师姐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我怎么知道?”浓浓的睡意在眨眼间被驱走,许正清觉得自己被小师叔逼人的目光盯视得异常无辜,“我见到白师叔的时候,她就已经受伤了。至于怎么受伤的,我怎么敢问?”他也很好奇……不,很关心的,好吗?
“你见到师姐的时候,就她一个人吗?”略略沉吟着,赫连阙的眸色又暗了两分。
“对啊!白师叔……该跟其他什么人在一起吗?”许正清狐疑地探看着赫连阙的脸色,白师叔是跟小师叔一道下山的,那回他们寻着了小师叔,跟那个叫回澜的姑娘在一块儿,白师叔却不知去向。再后来,小师叔回来了,却绝口不提他们分开之后发生的事,再再后来,小师叔却让他去桑莱山一带找寻白师叔的踪迹,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些许蹊跷,但是他知道,小师叔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果然,赫连阙像是知道再问也问不出师姐受伤的因由,遂摆了摆手道,“好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别过头,眉间思虑地深锁,这么说,正清见着师姐的时候,师姐已经跟狼夜,还有……回澜分开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那时不肯跟他走的师姐会跟狼夜分开,又为什么竟会受了伤?
“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还真有!”许正清却在这时,刻意在他身后慢吞吞地道。猝然回头,在警告的盯视下,许正清也不敢再卖关子,连忙道,“白师叔昏迷的时候,我瞧过她的伤,有两处,一处在掌上,是割伤,只是皮外伤,倒不算严重,只是裹着伤口的巾帕早已脏到不行,我原本想要替白师叔换下的,但是她昏睡的时候,也死捏着那巾帕不肯松手,我只得作罢。另外一处伤,却是在颈后,深可见骨,倒像是……被兽爪抓伤的……”眼瞅着赫连阙的脸色越来越沉凝,越来越难看,这年龄相近的小师叔,在发怒的时候,只怕郇山上下,也不只他一个人害怕的吧?可是,他还没有说完呢……许正清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更怪的就是……”锐利如刀的眸光再次杀得他片甲不留,许正清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的脑袋就搁在刀口下,不但颈背凉飕飕,那连着脑袋跟身子的脖颈,更是岌岌可危。
却说那一日,许正清在桑莱山下巧遇受伤昏迷的白茉舞,照料了一日一夜,在第二日傍晚的时候,白茉舞才清醒过来。在听他说明之所以来寻她的缘由之后,白茉舞便是顾不得身上的伤,挣扎着下了榻,硬是要立马赶路回山。许正清自然是拗不过师叔,只好收拾了行装细软,师叔侄两人下了楼来,到客栈掌柜处结帐。孰知,那留着两撇八字胡的掌柜一边灵活熟练地拨动着算盘,一边还抬眼不时瞥着白茉舞,就在许正清忍耐不住要发难时,那掌柜的却朝着白茉舞咧开了嘴,笑道,“这位……是郇山的白女侠吧?”
许正清闻言一愕,白茉舞也是一怔,挑了挑眉,倒还算镇定,回道,“正是!不知阁下如何得知?”
“今个儿一早,有位穿彩裙的漂亮姑娘送来了一个包袱,说要给郇山的白女侠。小的自然是不识,便问了句,那姑娘说,便是在小的店里打尖的一个年轻姑娘,穿白衣,而且很漂亮,小的这四处看看,也就姑娘合这说法,所以……就斗胆一问了。”那掌柜咧着嘴,笑意连连,而后,从柜台下方取出一个素色包袱,递到锁眉沉思,半晌不语的白茉舞跟前,“既然姑娘便是白女侠,这包袱,自然是请姑娘收下了。”
白茉舞心头犹是狐疑,即便许正清在耳畔低声道了一句,“白师叔,谨防有诈!”,她还是抵不过心头疑虑重重,将那包袱接过,解开,看清那包袱之中所放何物之时,她脸上的神色却在瞬间变得奇怪。那包袱之中不过就是两个物件,都是许正清异常熟悉的,更是白茉舞之物。挽花剑与挽花链。那本该是白茉舞绝不离身的贴身之物,他早先没见着这两样东西,还以为白师叔与他师傅一般,练了个香囊做法器,将东西全都变小装进香囊中随身携带,谁知那挽花剑与挽花链竟会不在白师叔身上,还被别人给送了回来,偷觑着白茉舞的脸色,许正清自然是不敢问的,但心头的疑虑已经一重又一重,缠绕成一个牢不可破的茧。
白茉舞敛眉望着那挽花剑与挽花链许久之后,终于是将链子拾起,重新扣锁在纤细的手腕上,而后,携起了长剑,嘴里却喃喃念着一句,许正清到现在也摸不着头脑的话,“断得干干净净,果真是你!也好,从今往后,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这么说,师姐是跟狼夜分开了?听到这儿,赫连阙高高挑起一道轩眉,不知该喜还是该怒。怒那狼妖不识好歹,师姐定然伤心,喜的却是深知人妖殊途,师姐早日离开他,终是好事一桩。
“小师叔——”许正清歪头看了赫连阙半晌,对他脸上有些复杂的神色一再揣度着,于是,一直梗在心上的那个想法便是再也关不住,“小师叔,白师叔她该不会是……”他自幼在郇山清修,清心寡欲,男女之事自然一知半解,但那日白师叔的神态和言语,却分明与戏文之上,别无二致。所以……
“休要胡说八道!睡你的觉去!”赫连阙却是扬声打断他的话,再附上一记白眼。许正清摸摸鼻头,满足不了好奇心,还得自认倒霉。谁让人家虽然小,但还是个师叔呢?
榻上的老道脸色紫黑,气若游丝,那苍老虚弱的模样,竟再寻不得幼时印象中的高大挺拔和记忆当中一贯的仙风道骨。白茉舞鼻间有些酸,吸了吸鼻子,掩去泪意,半跪在床头,佯装轻快地笑笑唤道,“师傅——”
“是……茉舞啊!”虚阳子在那声呼唤中挣扎着醒来,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睑,浑浊的视线好不容易才定格在面前仍然稍嫌模糊的脸容上,虚软地唤道。
“是啊!师傅!是茉舞回来了!是茉舞回来了!”白茉舞用力点着头,嘴角始终弯成漂亮的月牙儿,却止不住喉间的哽咽,初春时下的山,如今回来,时序已然入了秋,不过才是半年的时光,怎么却觉得恍如隔世?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怎么才能回到当初?不管是师傅的太平安康,还是她的心如止水?才这么想着,心头强抑的酸涩与抽痛再也忍受不住地在心窝处翻搅起来……
“你回来就好了!你回来为师就可以安心了,茉舞啊,郇山上下,还有阙儿,就交给你了……”老道干裂的唇边漾开一抹欣慰的笑意,冰凉的手抓住白茉舞的,切切嘱咐着。
用力点头,白茉舞死咬的牙关处隐隐溢出血的味道,她眼里却干涩地挤不出半丝的泪,只是,开口时,嗓音却如箜篌一般,嘶哑了去,“师傅放心!徒儿一定不会辜负师傅所托!徒儿也一定会揪出毒害师傅的凶手!”
“毒我已及时逼出,并无大碍。你很清楚,那些人真正的目标,是你的小师弟。”沉抑的嗓音在白茉舞身后徐徐响起。
白茉舞倏然回头,眼瞅着那一身落拓,风尘仆仆的男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