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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茉舞倏然回头,眼瞅着那一身落拓,风尘仆仆的男人从帷幔后踱出,屋外,不知何时弥漫了月色,清冷的月光自菱窗射入,将男人的影子投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老长老长……她却是愕然地睁大了双目,“大师兄?”那惊诧只是一瞬,目光落在他一身的风霜上,转为了了然,“这一路上,是你护我?”否则,以二师兄的性子,怎么可能让她一路顺遂地平安回到郇山?
秦舒寒并未回应,只是目光从榻上的老道和床前的白茉舞身上匆匆掠过,而后,别开,“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话落,他旋身,迈步。
“寒儿——”榻上老道颤巍巍叫着,孱弱的身躯几乎扑倒下榻。
“大师兄——”白茉舞一边稳住老道激动的身躯,一边急急唤着,那人,虽然未曾回头,但终究,还是停下了步伐。将老道扶躺回榻上,白茉舞递上一眼安抚的目光,才轻吁一口气,站直身子,徐徐走到秦舒寒身后站定,“大师兄,我不相信,你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师傅的安危。”秦舒寒还是不语,脸容被月色分割成明暗两半,被月色映亮的那一边,却仍然僵凝着,瞧不出半分的波动。白茉舞轻轻叹上一声,“二十多年了,你说再不踏上郇山,但是你还是来了。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师傅,放不下郇山,不是么?何况,二十年了,你就不想想看看他……”
“住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秦舒寒扭曲着脸色,蓦然打断了白茉舞的话,嗓音粗嘎而狂躁。
“你为什么还要骗自己呢?还是……你心里当真只有桃灼华,再容不下其他?”白茉舞的嗓音也尖锐起来,眼里,有隐隐的苦涩漫溢而出。
“二十多年前,这世上便再也没有秦舒寒了,只有秦大。”背对着她,男人的嗓音仿佛被岁月撕裂一般的沧桑暗哑,然后,在月色投入的暗影中,他再度迈开步伐而去,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不过短短的一瞬之后,那个背影,佝偻了几寸。
“大师兄,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求你,留下来帮我呢?”急切地开口,白茉舞无法笃定,一瞬不瞬望着那停驻在门边的背影,呼吸紧窒到连胸口也泛起了难忍的疼痛……
月升,月又落,一夜,尽了。倚在床畔的白茉舞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来,过了好半晌,她才从昏昏沉沉的脑袋中挖出关于昨日的记忆,是了,她已经回到郇山了,就在昨日。幽幽苦笑,又是一夜无梦的酣睡,一日比一日的深沉。是不是到了某一日,这样沉沉睡去,便再也无法醒来。双手交握搓揉着有些冰凉僵硬的十指,指尖不期然触碰到腕间冰凉的链子,有些陌生,这戴了许多年的链子离开她,不过才半年,再回来时,竟觉得陌生了,当真是流光催人老,世事变迁繁啊!
扭过头,榻上的老道又沉沉睡去了,深深凹陷的眼窝泛着灰白的死青,她心口疼得一缩。站起身来,却又扯疼了颈后的伤口,手下意识地探了去,深可见骨,如今愈合了一些,触到,却是凹凸不平。这么深的伤口,怕是要留疤了……恍惚间,不知是她心底所想,还是其他,她却分明听到了那把嗓音,幽幽在耳畔响起,如风过箜篌一般的低沉,却亦如流水沁月一般的清雅悦耳……一个激灵,她不相信,不相信已经将那人刻进心底这般深,她不相信,不相信可以将他的影子从心口挖除……
“白师叔——”略带仓皇的呼唤将她心口乍然的疼痛打破,殿门“吱呀”一声轻启,带进了殿外的晨光,白茉舞微微眯了眼,望着梁靖尧面色惶急地自殿外奔来,还未站定,便是促声道,“出事了!”
乍开的房门带进一缕晨风,灯台上苟延残喘的火苗再挣扎了两下之后,倏地,熄灭了。白茉舞眼睑一个轻扇,晨光透进眼里,却又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五)
灶房的一名弟子在房中自杀了,死前留下的绝命血书,写明了是他下毒在药中,意图毒害掌门,却又说是受人指使,那人却是……赫连阙。站在那仍然沾染着血腥气,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都不敢动上分毫的房间内,低眼望着躺在脚下血泊中的弟子,再瞄了一眼手中血淋淋的绝命书,白茉舞嘴角勾起一道讥诮的弧度,“仔细些,好生葬下!”话落,她却是蓦然,转身便走。走上两步之后,才停驻脚步,再对身后的梁靖尧道,“师傅喝药的时辰到了,我得回指星楼了!倘若二师兄有事找我,请他来楼里谈。”
白茉舞徐步出了这间凶房,梁靖尧却是一脸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事情是愈发复杂了,显然是有人非要让小师叔再无翻身的余地,可是,怎么瞧着白师叔却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
程宪舯自然是急匆匆地追去了,彼时,白茉舞方才喂老道喝下半碗药,安置妥当了才从内室走了出来,空旷的大殿内,程宪舯和赫连阙分据两侧,前者阴沉着一张脸,几乎要用目光杀死对方,赫连阙倒还算沉得住气,稳坐在窗下的椅中,垂首望着手里一本书册,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程宪舯比刀子还要尖锐的目光。
白茉舞终于从内室出来时,程宪舯已经等得极不耐烦,几个窜步就冲到白茉舞跟前,劈头便道,“师妹这是想要做什么?派里死了人,昨日师傅中毒之事也是水落石出,师妹却迟迟不做出处置,莫非是想要袒护小师弟不成?”
赫连阙低垂的眼睑颤了颤,白茉舞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方才投注在程宪舯身上,“水落石出?倘若二师兄所指的是那封绝命书的话,小妹也有话要说。”
“真相已经明摆在面前,师妹还有话要说?当真是打定主意要护短到底了吗?”谁不知赫连阙几乎是白茉舞一手带大的,她要护短,他不觉得有丝毫的诧异,可是,程宪舯可不相信事到如今,白茉舞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灶房的弟子畏罪自杀,还留下血书言明是小师弟指使,这一点,先暂且不说。只是说到证人,小妹刚好,也有一位。二师兄何不少安毋躁,也见见这位证人再说,如何?”白茉舞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嘴角半掀,淡淡一笑,那样的笑容让人莫名觉得寒噤,可惜,白茉舞没法照镜子,不然一定会发现自己唇上那抹弧度异常的熟悉,那是……本该在狼夜那张脸皮上出现的高深莫测。
两掌轻击了一下,“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一个身穿道服的年轻郇山弟子自殿外步进,走至白茉舞与程宪舯面前,躬身作揖道,“护法殿座下何莫隐拜见二师伯、白师叔,小师叔!”
“是四师弟的弟子?白师妹这是为何?你所说的证人,就是他?”程宪舯狐疑地高高挑起了一道眉。
“二师兄应该知道,护法殿是我们郇山法权所在,四师兄更是治下甚严,所以,他座下的弟子所作的证词,绝对可信!”白茉舞淡笑言着,眼角余光瞅见程宪舯原本肆无忌惮的神色总算有些松动起来。白茉舞嘴角的笑痕便是愈加深了,“何莫隐,你就把你无意中看见的,说给二师伯和小师叔听听。”
“是!”何莫隐应了声,而后,道,“自杀的那个灶房弟子,之前,我曾在西殿的林子里见过,正是跟二师伯在一处,因为隔得远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分明瞧见二师伯递了一个纸包给那人,弟子靠近时只听见了,放在药里……”
随着何莫隐的话,程宪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郁不言,白茉舞却是咧嘴笑了,“这样可怎么办才好呢?死证可作假,活证显然可信多了,可是……小妹不知道该信哪一边了!依二师兄所见呢?”
有口难言,程宪舯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只能恨恨看着白茉舞嘴角那抹看似淡然的浅笑,一时间却已经没了主意,只能暗自阴沉着脸色咬牙。
“就到此为止吧!”突然,苍老的嗓音在殿内徐徐响起,几人都是怔然回眸,眼瞅着已经两个月未曾下过榻的虚阳子居然轻袍缓带地步出外殿来,虽然脚步仍有些虚浮,但神色却是清明的,可那样突如其来的神清气爽看在几人眼里都是不安,程宪舯不安着老头子在这个时候不期而至的精神,而赫连阙和白茉舞心头却都是一沉,宁愿告诉自己,师傅的状况只是有所好转了而已。
“师傅——”略略怔忪了片刻,白茉舞终究还是扯开一抹笑,疾走到老道身畔,将他搀住,扶坐到椅子上坐下。
虚阳子掩袖轻咳了两声,顺过气来,这才道,“既然下毒之人已经自我了断,究竟背后还有没有人指使,又是何人指使,为师不愿再追究。就到此为止吧!”
“师傅——”听虚阳子这么一说,程宪舯自然是不乐意了,一张本就阴郁铁青的面容之上更是焦急与不甘心交错纠结,便是促声喊道,试图能够扳回一点儿劣势。
“怎么?还有话要说?为师已经是快死的人了,难道连这点儿小事都做不了主了?而你,也不打算顺着为师,是吗?”灰白的眉毛挑起,虚阳子斜瞥着程宪舯,瞧他虽然不甘心,但终于是灰败着脸色闭上了嘴。虚阳子又是轻咳了两声,而后,转向白茉舞,道,“茉舞,你去把你几个师兄都找来,为师有事要说。”
有事?有什么事?赫连阙与白茉舞两人对望一眼,程宪舯也是蓦然心照不宣地略沉下心房,现在这个时候,老头子要说的事……也只能是那一件了!
虚阳真人大略收了二十来名入室弟子,但在武林中有点儿名头,在郇山剑派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除去叛山而走的大徒儿秦舒寒,余下的也就是排行第二的程宪舯,排行第三的易廷合,排行第四,掌管护法殿的杜彦白,排行第七的鲁虚谷,排行十一的骆平通,再来,便是排行十七的白茉舞和关门弟子的赫连阙了。程宪舯与鲁虚谷、骆平通交好,易廷合却又与白茉舞相投,所以,两边真要较量起来倒也是不相伯仲。坏就坏在,虚阳子摆明了不愿追究下毒之事,加上一直就有意让赫连阙接任掌门之位,他倘若真正开了口,他精心部署的这一切,不就落了空么?想到这儿,程宪舯的脸色是愈发阴沉难看了。
喝了口白茉舞刚沏来的清茶,虚阳子才有些虚弱地开口道,“为师已是油尽灯枯,无论撒不撒得下手,到了时候,还是得走!如今为师放不下的唯有这郇山继任掌门之事。为师不愿百年之后,你们师兄弟因这掌门之位而生出事端,所以,今日将你们召集一处,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推举出下任掌门,不管是谁,其他人都只能各安天命,不得再有异议。”
老头子居然让他们自己说说看法,而没有直接提出要让赫连阙继任掌门?程宪舯一愕之后,心头是狂喜与矛盾兼而有之,心下实在捉摸不定老头子打的什么主意,偏偏这又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倘若他能胜过赫连阙,那,老头子也该没话好说了吧。只是……自己这个也就鲁虚谷和骆平通,易廷合和白茉舞肯定是站在赫连阙那一边的,这么一来,双方根本分不出胜负,这最重要的决定便落在老四杜彦白身上了。只是,这杜彦白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从不参与派中党派之争,掌管法权所在的护法殿,从不徇私枉法,更不曾与哪一位师兄弟走得特别近,这么看来,他跟赫连阙的机会,该是同等的才是。
果然不出程宪舯所料,一番表决下来,鲁虚谷和骆平通支持程宪舯,而易廷合和白茉舞推荐的无疑是赫连阙,双方不相上下,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转而投注在一直一言不发,稳坐泰山的杜彦白身上。
“彦白,你且也说说你的想法!”虚阳子也将目光转向杜彦白,深陷的眼窝深处,没有半分惶急。
白茉舞心里没底,她跟四师兄并无特别的深交,但也知道他向来刚正不阿,这也是师傅放心让他指掌护法殿的原因,可是,这么一来,小阙和二师兄胜出的几率都是五五对半……所以,即便她外表看来,一贯淡然冷静,可搁在裙上的掌中,却已经盈了慢慢一掌心的冷汗。她自然知晓师傅兵行险招是为了让小师弟的掌门之位坐得更稳,可是……把胜负的关键都摆在四师兄身上会不会太冒险了?
杜彦白为人刚正,最重法度,这世上,他唯一承认的郇山下任掌门人选早已在二十多年前就叛出郇山,那么,在他与谁都没有特别交情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应该是他这个二师兄胜算更大一些吧!想到这儿,程宪舯登时信心满满起来,掩住关不住的笑意,低咳了两声,他敛敛衣衫,正襟危坐……
“师傅心知徒儿唯一承认的郇山下任掌门只有大师兄一人!不过……倘若定是要徒儿选的话,徒儿选小师弟!”杜彦白的声音平板冷淡,就如他的人一般,如钢铁一般的冰冷刚硬。
小师弟?他说,他选小师弟?程宪舯一双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小,久久回不过神来,不敢置信。
白茉舞轻吁出了一口气,不经意间瞥见虚阳子的神色,微微拧起了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张渐渐被死气弥漫上来的苍老面容之上,有一抹欣慰的笑意匆匆闪过,目光再狐疑地瞥向杜彦白,脑中有什么念头浮光掠影般闪过,她略略蹙起眉尖……难道是……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为师方才所言,你们也定要放在心上。不管结果如何,都得各安天命,不得再有意义。”意有所指的目光掠过程宪舯阴鸷狰狞的脸容,再转向白茉舞,虚阳子淡淡笑道,“茉舞,为师时日已无多,所以,掌门交接仪式要尽早办妥,就……定在三日之后。就要劳你多费心了。”
“师傅放心,徒儿定会办得妥当。”白茉舞笑应,脸上止不住的喜色蔓延开来,一个跨步走至赫连阙身前,握住他的手,喜道,“小阙,恭喜你啊,如愿——”以偿!最后两个字梗在喉头,在赫连阙抬眼望她的茫然之中,她一愕,脸上的喜色也在刹那间僵凝,而后,慢慢褪去。
赫连阙恍惚着,不敢置信着。自从回来郇山,他就觉得自己活在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混沌之中。师傅病重,日日提防被人算计,然后被人陷害,变成毒害师傅的凶手,然后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