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阙恍惚着,不敢置信着。自从回来郇山,他就觉得自己活在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混沌之中。师傅病重,日日提防被人算计,然后被人陷害,变成毒害师傅的凶手,然后转眼间,他又成了郇山的继任掌门。轻而易举,顺理成章!他当然知道,师姐是想说恭喜他如愿以偿。是啊!他自小便被师傅以郇山下任掌门的身份教导抚养,他一直觉得那个位置就是他该要的,也是唯一能要的,可是……那是他想要的吗?是吗?
白茉舞被赫连阙的脸色惊得浑身一颤,紧紧扣住他的手,紧到颤抖起来,指甲深深嵌进了赫连阙的皮肉里,他却像是恍然未觉,一张黝黑的脸容,仍旧木然着……他们身后,阴沉着脸色的程宪舯在不甘心地狠狠瞪视了一眼赫连阙之后,蓦然,拂袖而去……
程宪舯脸色极其难看,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极快,身后,骆平通和鲁虚谷急急跟着,却都是噤若寒蝉,不敢吭上半声。急急煞住步伐,程宪舯双目阴鸷,站在指星楼高高的平台前,俯瞰着脚下云深万里,长阶无际,再往下,在那重云之下,是芸芸众生,浩瀚江湖……武林至尊的郇山剑派,可以手握七星权杖,站在高高在上的指星楼前,俯瞰茫茫尘世,将整个江湖都踩在脚下,整个郇山都握在手中的郇山掌门之位……他张开虚空的手掌,紧紧握住,却还是只抓住一掌的虚无,就连郇山上数百年未曾变过的风息,也自他掌间逝去了,挽留不住一丝一毫。他汲汲营营了半生的那个位子,终究是要失之交臂么?不!他不甘心……怎能甘心?
阴鸷的双目被心中的不甘灼红,程宪舯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理智却又矛盾地在那清风拂面中,平静下来,就连思绪也异常的清明。这二十年来,老头子从未想过将郇山掌门之位交予除了赫连阙之外的其他人,虽然他从不懂,那个来历不明的赫连阙,那个不过是被老头子从山下捡回来的孤儿,凭什么让老头子这般偏爱。也许……老头子是把对秦舒寒所有的疼爱,还有遗憾都投注在了这个在他失去秦舒寒的同时,遇上的孩子身上,可是他还是不甘心。以前是秦舒寒,后来是赫连阙,他们凭什么永远要在他面前碍眼,永远要不知死活地挡住他的路?老头子今日的举措实在可疑,还有那个杜彦白……那个只对秦舒寒俯首称臣的杜彦白……“这事……太过蹊跷!莫非……”他眼中,突然窜过一抹震颤,如果是那样,这种种的蹊跷就能说得通了,只除了那个可能!“莫非……是他回来了?”
他?哪个他?骆平通和鲁虚谷两人面面相觑,跟不上程宪舯的思维,都是一头雾水。
程宪舯却已经蓦然别过头来,一脸的阴鸷烦躁,促声道,“蠢材!还愣着做什么?派几个机灵点儿的人,去给我好好监视住那几个人!指星楼、老头子、白茉舞、赫连阙,还有易廷合、杜彦白,一个都别给我漏掉!”倘若是他回来了,那么……
那一遍像是一望无边的桃林,仍然不分四季地灿耀着,在月色倾城的夜里,烂漫地舞蹈,仿佛连时间也停驻在了他从这里离开的那个晚上。偶尔一阵风吹过,摇落一树又一树的花瓣,落红成阵。颤抖着摊开手掌来,那些在夜风下翩跹的花瓣携着他怀念的桃花香,从他掌上匆匆滑过,有一丝冰凉的液体从眼角倏然滑落,坠入唇中,淡淡的咸味,泛着绝望的苦。他蓦然紧握住掌中一片花瓣,将眼紧紧闭住,不是!景还是那个景,却已经不再是他记忆当中的桃花!不是!缺了魂,少了灵,一如他!
思念,是穿肠的毒药。明明每一次的饮鸩止渴,明明每一回的痛断肝肠,却还是甘之如饴,沉沦,再沉沦。明明是无尽的夜,他却分明瞧见了那个久远之前的自己,瞧见了在那片桃林中曾有过的少年轻狂,无怨无悔,瞧见了那在桃花疏影中,伴随着银铃似的笑声,匆匆掠过的一角桃红的裙摆,瞧见了那倥偬的花影并着流年的哀伤,在少年被阳光分界开来的,一半明媚,一半暗影的脸容之上,匆匆略过,化为一道,破碎的印记……
“你是谁?”在那一天见到之前,秦舒寒从未想过,这郇山之上,除了他捡回来的那小小一只之外,还有女孩。这当然不可能是他家的小舞儿,他家的小舞儿即便已经长得让他异常骄傲的快,却仍然只是一个还会尿湿裤子的小婴孩。方才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才睡着,他便偷了一个空,来百书楼寻一册典籍,谁知,却偶遇了这面前身量不过方及他腰间,乍一看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可是,很快的,他却知道了,她不是人。他问着,你是谁?却更多的,是好奇。
小女孩一身跟身后云蒸霞蔚的桃林几乎融为一体般的桃红衣裙,头顶上戴着一个小巧的花环,长发掩映下的小脸蛋上镶嵌着明媚的五官,先是偏头好奇地将秦舒寒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了不只一遍之后,却是蓦地一吐兰舌,道,“糟了!阿爹说了,不能让人瞧见的!你没有瞧见我,对吧?记住,你从来没有瞧见过我哟!”刻意呲牙咧嘴地摆出威胁的嘴脸,却让秦舒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可爱!小女孩却是瞪圆了一双如圆月般的眼儿,瞪了他一眼,然后,一溜烟儿朝着落红深处飞奔而去。
“我没有瞧见你!不过……你叫什么名字?”秦舒寒拔高了音量,冲着那抹携着浓郁花香的背影,扬声问道,音调里带着浓到抹不去的笑意。
“名字?我没有名字!我阿爹说,等我遇到一个喜欢我的人之后,他会给我取名字的!”落红成阵中,已经瞧不见小女孩的身影,只有悠远困惑的音调传来,软嫩绵柔。
这是什么道理?好奇怪的阿爹!高高挑起一道眉,飞扬跳脱的少年只觉着第一次遇上这般有趣的……呃……人。等到他家的小舞儿长大,也是那般粉嫩粉嫩的模样吧!“那你阿爹叫你什么?”
“桃花!我阿爹叫我桃花!”
桃花!与这郇山绝顶,人间艳色的桃林,相映成趣。只是……谁能料想,郇山圣地的绝顶桃林中,却有着这么一号成谜的人物。是妖?还是仙?钟灵毓秀的郇山绝顶,灵气逼人的桃花,是仙?还是妖?
少年枕着一只手臂,在一株桃花树下,睡得安逸深沉。风起,扬起一处桃花香,扑鼻而来。软嫩纤柔的手指轻掬起一枚桃红的花瓣,沾上少年额间,好一个美人花钿,人比花娇。爱笑的唇瓣止不住地一再上弯,那强抑不住的笑意还是破喉而出,银铃儿般清脆动听。
少年半睁开眼,笑弯了唇,桃红衣裙的少女正弯腰瞧着他,明眸似月,笑靥如花,带着桃花香的长长发丝飘坠在他脸上,丝丝的痒,他眸光一敛,轻轻将那发丝拂开,“桃花!别闹!”三年的时光,他的小舞儿已经长成了三岁多可爱的小粉团,不再摇摇晃晃,也不再牙牙学语,而面前的桃花,也已经长成了少女,抽长的身量,还有……愈发惑人的美丽。
似月的明眸略略暗下,桃花,他还是唤她桃花。“你还是不肯给我取名么?”
少年别开了头,假装不懂那双明月般的双眸有过的期盼,和此时的失望,微微低沉下去的嗓音中透着一丝沙沙的喑哑,“明日,我要下郇山!”出门历练,三年为期。也许,可以淡去不该有的牵念。少女嘴角明媚的笑容终究褪去,望着他,静静望着,深深望着,像是望进了他极欲闪躲的心,于是,他逃开了。
可是,第二日,她却已然等在了他下山的路上,望着他,笑如春花明媚,却是透着倔强与坚持,“我,要跟你一起!”所有的坚持,化为一记轻叹,伴随着清晨郇山上迎着晨光的悠远钟声,被吹散在郇山的风息里……
再回来时,已经是两年后,还是那个郇山,还是那片桃林,他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郇山之上清心寡欲,逐剑而走的秦舒寒,而她,也不再是从前的桃花,她有了名字。桃灼华。他们成亲那日,他取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灼华。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起,将他自遥远的回忆当中拉扯回来。微一侧眼,余光中,白衣素颜的白茉舞走近,将二十来年的时光瞬时填满。五岁的,小舞儿。二十五岁的,郇山的挽花仙。
“这里……居然还是这样!”白茉舞抬眼望着这桃花灼灼,神色有丝复杂,自从十五年前,那场将百书楼付之一炬的大火之后,她再未来过郇山绝顶,更未再见过这人间艳色的香雪海,因为那桃花灼灼,只会灼疼了她的眼,扯开她心头的伤。
“掌门继任大典之后,我会离开!”淡淡回道,秦舒寒的神色隐于暗夜之中,难以辨明。
白茉舞敛下双眸,没有再出声劝阻。却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他已经决定了,即便她开口求他,再留些时候,再呆久一些,呆到……他也不会答应吧?就如二十多年前,他也是这般抛下了整个郇山,抛下了师傅,抛下了她,就这么走了,那般决绝。可是,多希望这三日,能长些,再长些,因为三日过后,她不知,会不会是此生的诀别。不知,还有没有重逢之日。不知……再遇上时,她还能否……记得他,认出他!“大师兄,谢谢你!”她知道,若非他,四师兄不会轻易选择小阙,若非他,今日这一关,他们不会这般轻松度过。她终于有些明白师傅脸上那抹乍现的欣慰。在师傅心中,那一抹遗憾终究得以稍稍圆满。那么大师兄呢?他的遗憾,是不是已经再无圆满的可能?敛去了所有不该泄露的情绪,白茉舞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中,有些疼,她却扯开了笑弧,试图勾勒出记忆当中,那少年,飞扬跳脱的笑容。可是……那笑容却是艰涩而逞强的。
秦舒寒没有回答,只是瞥见她嘴角的艰涩,眸光略略一暗,“但愿,如……你们所愿!”如果那个郇山高高在上,执握权杖的掌门之位,是他们共同的愿望的话。她的,师傅的,还有,那个终将承载师傅和茉舞,或者是他自己愿望,登上郇山掌门之位的,赫连阙。“只是……狼夜怎么可能轻易放你离开?”不是看不出狼夜对她的心思,以他对狼夜的认识,他不可能放茉舞这样离开。不管是生,抑或是死。
眸光陡地一个瑟缩,白茉舞却缓缓笑了开来,“我离开他,这样不好吗?”不管什么原因,曾经以为不会放开的,终究还是放开了,而她,以为一直可以逃开的,又是否,真的逃开了?
秦舒寒默然无言,是啊!好,还是不好?谁能铿锵作答?人走一世,万万千千种可能,没有人知道,开始的是幸,还是不幸,也没有人知道,结束的是好,还是不好。
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六)
又是一夜无梦的酣睡!直到晨风送来那悠远而空灵的钟声,白茉舞才挣扎着从深沉的混沌中醒来,染上淡淡疲惫的眼有一瞬茫然的盯视着房内熟悉的摆设,好一会儿后,她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郇山。这几日来,都忙着准备掌门继任大典,每每回到房中,草草梳洗过后,都是沾枕即睡,还是一日比一日的深沉。窗外透入微微曦光,该是起身的时候了,今日,还有得忙呢!
唇间,几不可察地溢出一记轻叹,她从被褥间撑起身子,还未坐起身,眼前便是天旋地转,她又无力地跌回被褥之间,她死死闭住眼,双手紧紧揪住被褥,过了好一会儿,那晕眩才散去。睁开眼,白茉舞嘴角牵起笑痕,淡淡的苦,幽幽的涩,越来越严重了呢!不知道,还能撑上多久?
这一日,郇山之上,云雾厚重。视线能所及,不过只有数丈。指星楼前石阶,足足有九九八十一阶,中间堪堪被一朵云阻断了视线。一声钟响,赫连阙举步迈上石阶,一步步,穿越云层,在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界之中时,白茉舞略显苍白的脸容之上,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银白道袍,发束头顶,他们都知,这一日,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从今往后,他在是赫连阙之前,是郇山剑派的掌门。终于走至指星楼正前方,虚阳子之前,又一声钟响,他敛襟跪下。虚阳子微颤的冰冷之手握住那象征郇山掌门的七星权杖,递至赫连阙跟前,嘴里喃喃念道,“郇山弟子虚阳子,现将七星权杖移交第十八代弟子赫连阙,令其为郇山剑派第十八代掌门!自今日之起,俗世尽,红尘断,大道虚空,三皈九一……”
虚阳子的声音分明是虚弱的,但那一字一句却是异常重而响地响在耳畔,敲在心扉,接过那柄权杖,得到的,或许远没有失去来得多,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他在心头告诉自己,那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努力的方向,而需要斩断的,只是这个做了半年,荒唐的梦!深吸一口气,他在虚阳子的目光注视中,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柄权杖,冰冷沁透了他的掌心,他紧紧握住,而后,起身,回旋,高举权杖,一如百年前的鬼刃,五十多年前的虚阳子,郇山弟子不管是否心甘情愿,终究是敛襟、屈膝,落跪……这个位置,俯瞰尘世,睥睨江湖,还需要什么?那颗乍然空洞的心,究竟还需要……什么?
白茉舞嘴角勾笑,眼中却有泪。俗世尽,红尘断,小阙已然不是小阙,还是真的已是她一直期盼的,他该是的样子?那指星楼前高举权杖的身影突然像是离得好远,远到触手……难及……
“师傅——”一声惊喊,虚阳子在嘴角欣慰含笑的同时,眼前乍然一黑,苍老的身躯,颓然倒落……声声惊喊漂浮在郇山清幽的云雾里,“咚”一声钟响,远了……郇山第十八代掌门,赫连阙。
山上下起了细雨,缠缠绵绵,秋意难解。指星楼前,静静伫立着郇山所有的弟子,白色的道服,白压压的一遍。雨丝沁湿了手上的素衫,白茉舞觉得浑身冰寒,却没有挪动分毫,只是那么木然站着,仿佛可以站成一尊雕像,站到沧海桑田,地老天荒。“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缓慢的开启,银白的道袍拂过门槛,赫连阙走出殿外,沐浴雨丝之中,悠远的眸子像是穿透了这迷蒙的雨雾,望见了不知名的一处,就连那略略喑哑的嗓音仿佛也是穿透了时空的空洞与不真实,“郇山第十七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