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大师兄,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刚开始,是有些模糊,有些错乱,到了现在,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然后,记不起来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也许,老天爷是要把我之前借来的记忆,都连本带利地收回去吧!我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不知道我会忘记些什么,还有记得些什么,可是我真的好怕,好怕我有一天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到那一天,我要怎么办,怎么办……”
说到这儿,白茉舞终于像是崩溃了一般,眼里泪珠纷落,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埋怨过老天为什么要给她这样的天赋,让她活得比旁人辛苦上不知多少倍。尽管有多少人羡慕,她却巴不得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甚至愚笨的女子。因为,没有人知道那种也许连你数年前的某一天,午膳吃了些什么都能清晰记得的日子,是怎般的折磨。可是……她更恨老天,竟又给了她这样的惩罚。就算她过往二十多年的记忆都是偷来的,就算她过去真的不懂得,不想去珍惜这天赋,但也别这样惩罚她。倘若有一天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小阙,不记得师傅,不记得大师兄,也不记得狼夜,那么……她作为白茉舞生活过的这二十几年,是否也将变得没有意义?到那个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夜风微寒,拂面而来,让怔立的秦舒寒蓦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花了好半晌的时间,他才不得不相信,方才的那一切,都是现实,不是他的错觉。白茉舞的啜泣声传进耳里,扎疼了心,他略略红了双目,他的茉舞,他可怜的小茉舞啊。他艰难地朝她挪动身躯,而后,展开双臂,将她发着抖的身子轻轻拥进怀里,而后,轻轻摇晃,像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青葱少年,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样,沙哑着嗓音,低声哄道,“乖啊!茉舞,乖,不哭呵,不哭……”
“我要去找狼夜。我必须去找他,在我连他也不再记得的那一天之前,我想呆在他身边……”这一个多月来的压抑与恐惧,尽数爆发,白茉舞哭得像个孩子,嘴里却只是喃喃迭声念着,她要去找狼夜,要去找他。在她一次次在夜里哭醒,胸口痛到麻木的时候,她就决定了,她要去找他,必须去找他。
“好!想去找他,就去找他吧!”秦舒寒沙哑着嗓音,应着,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只一位地应允着要求,嘴角的笑却渗进了淡淡的哀痛,老天爷竟是这般的残忍呵?
“可是我怕……他不会见我的,他恨我,他说过,他今生不会再见我了……”想起那双复杂含恨的墨绿双瞳,白茉舞的心窝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秦舒寒眉峰微微一蹙,他深知,白茉舞跟狼夜之间,定然是出了什么事,可是,现下却不是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的好时机。叹息一声,他将白茉舞自胸口轻轻推开,望着她被泪雾弥漫了的双目,语重心长道,“茉舞一直是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子,就这一次,就这么一次,为你自己努力一回,不行吗?”
望着那双眼,白茉舞突然觉得不安的心扉停止了仓皇的乱跳,从以前到现在,她总是能从大师兄的眼里得到无穷的力量,因为清楚,不管会不会失败,不管会不会痛苦,至少,身后,还有她能够回去的地方,那个怀抱,会给她无穷尽的安慰与温暖,也会替她,疗伤……于是,她点了头,笑中带泪。是啊!就这么一次,为她自己,原来,这二十多年来,她竟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又哭又笑的,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几不可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秦舒寒扯出一抹笑,抬手揩去白茉舞满脸的泪痕,“既然决定了,就别再犹豫!把山上的事情交代清楚,过两日,我就带你去桃雾潭……”话未落,颈背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凛冽的寒意,他眉梢一挑,迅疾矮身之时,顺势将白茉舞一拉,闪烁的银亮剑光扎疼了眼,他眉峰一挑,探手将长剑抓起,反手往后一格,只听“铿”地一声响,身后那人执剑退开,长身立于一株桃树之下,凌厉的剑尖却直直至向他的心口……
“小阙?”秦舒寒回首,冷眼望着脸色铁青的赫连阙,眉眼平淡,未见半分异色,倒是白茉舞,在乍然见到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赫连阙之时,愕然惊呼。一双含泪的眸子在对上赫连阙写满愤怒的年轻脸容之时,蓦然不安,小阙……听去了多少?
“你是何人?竟然深夜出入我派禁地?”赫连阙冷沉着脸色,一瞬不瞬直直盯望着神色如常,甚至有几许讳莫如深的陌生男人,锐声质问道,“你是那只狼妖派来的吗?”
说来,也是巧合,自虚阳子仙逝之后,赫连阙夜里常常难以入睡,今夜便是在榻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之后,索性披衣而起,拿了长剑,到绝顶之上练剑。谁知,却无意撞上了这一幕,他靠近之时,只听见那陌生男人说什么,带师姐去桃雾潭,这么一联想,自己就以为这个男人是狼夜派来的。于是执剑的手又往上一个紧提,神色戒备,上下打量着秦舒寒,未瞅出异于凡人的气息,却丝毫不敢放松。
“小阙,你误会了……”白茉舞一听,却是急切地趋身上前,想要解释。
“师姐,你一直想要回去那只狼妖身边,是不是?”赫连阙却是蓦然后退了一步,右手直伸,仍然牢牢握住剑柄,直指不动如山的秦舒寒。对于那一日,在指星楼的诘问,师姐的沉默,赫连阙一直耿耿于怀,他恨妖,更恨狼夜,这当中的因由,或许不只因为白茉舞,还有其他,只是如今,他已不愿去承认。
“你师姐去找狼夜有什么不对?还是,你希望她在这郇山之上虚度一生?你就不希望她幸福?”沉默许久的秦舒寒直直盯视着赫连阙的眼,而后沉声道。
“人妖殊途,狼夜是妖,他给不了师姐幸福!”没有犹豫,没有考虑,赫连阙便已经吼了起来,那个必然,而唯一的答案。
“好一个人妖殊途!果然是他的好徒弟!他把你教得真好,也该心满意足,含笑九泉了!”秦舒寒低声嗤笑,嘴角含着嘲弄,眼底却渗透了一丝悲凉。
“你!在侮辱我师傅?”不会错看那嘴角嘲弄的含义,赫连阙握剑之手一个急送,剑尖往前逼近几分,脸色却愈加铁青,咬着牙,狠声问道。
秦舒寒丝毫不怀疑,他如果应上一声是,那凌厉的剑尖就会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他当然也不会不敢说上一声是,只是,他没有机会。耳根一动,一丝细微的声响传进耳内,他眼眸半眯,一丝锐光一闪而没,顷刻间,他已经拔身而起,身形如梭,如一阵风般掠过赫连阙头顶,直扑他身后数步之远处,一抹正要仓皇遁逃的身影。手掌箍住那面色如土,瑟瑟发抖的小道士喉咙,秦舒寒眼眸底处略略踌躇了一瞬,便是蓦地收紧掌力,一声细不可闻的“咔嚓”声之后,那小道士已经头一歪,眨眼间魂归离恨。软倒的身子被丢开,秦舒寒回过身来,对上白茉舞惊疑,而赫连阙惊怒的眼,只是淡淡笑道,“郇山上的眼睛跟耳朵,真是无处不在啊!”
大师兄,动手杀了人,而且,是个郇山弟子?白茉舞敛下惊疑,心中思虑纷纷,恍惚间,她有些明白了,应该是……
“你……居然胆敢妄杀我郇山弟子?”冰冷的剑尖毫不犹豫抵上秦舒寒颈间,赫连阙趋身上前,略略狰狞着脸色,寒声道,“欺我郇山无人么?”还是未将他这新上任的掌门放在眼里,才敢在他面前,这般恣意妄为。
“小阙,不可——”白茉舞急切喝阻,下意识地举步上前,却见秦舒寒,微扬起手,让她硬是刹住了脚步。
“倘若你想坐稳这郇山掌门的宝座,你该感谢我才是?不是吗?你很清楚,今晚这双眼睛,这对耳朵见到,听到的一切,如果传来某人的耳朵里,你这郇山掌门人的资格……”秦舒寒冷沉着脸色,平静地道出事实。
“眼睁睁看着有人妄杀自己门下弟子,还无动于衷的话,更没有成为郇山掌门人的资格。”赫连阙截断他的话,恨声回道。
秦舒寒黢黑的双眸中,种种思绪如翻搅的暗涌,半晌之后,他突然冷冷地扯动嘴角,笑了,“倘若我说,你其实,根本就没有继承郇山掌门的资格呢?”
“什么意思?”赫连阙挑起眉,困惑道。
“大师兄——”白茉舞却是促声喊道,隐约猜到秦舒寒想说什么,她额间突然一寒,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师兄不会到了现在……
大师兄。师姐叫这个人,大师兄?赫连阙扬眉一愕,震惊不敢置信地望向不修边幅的男人。
这样的赫连阙,这样的郇山掌门,不该觉得奇怪啊!那个人一直期待的,不就是这样的继承人么?嫉恶如仇,斩妖除魔,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却当着他的面,说着那句,人妖殊途……秦舒寒的眼眸苦涩而哀恸地黯淡下去,“我说,你本就没有继承郇山掌门的资格,更没有说人妖殊途这句话的资格。因为,你根本不是凡人。因为,你就是人跟妖的孩子!”
白茉舞倒抽了一口冷气。赫连阙却是沉默了片刻,才扯开笑,怀疑自己听错了,笑着反问道,“你说什么?”这人是疯了吗?
“没有听清楚吗?那我再说一遍,你听好了。你爹是人,你娘是妖,而你,赫连阙,是人跟妖的孩子!”
风,突然大了起来,摇晃下满树的桃花,像是漫天的花泪洒落。那花雨之中的三道人影,却镌刻成了郇山绝顶之上,一处终将模糊和淡忘的痕迹……
尘缘洗尽,拔剑比情丝(五)
人跟妖的孩子?他吗?赫连阙吗?那个从小在郇山剑派长大,现在更成了郇山继任掌门的赫连阙,那个深知人妖殊途,嫉恶如仇,打定主意要斩妖除魔,卫道人间的赫连阙?真是可笑!
关上房门,赫连阙在没有点上烛火的指星楼,空旷的大殿中,低低切切地笑了起来,觉得自己今晚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笑声方歇,他的眼眸却沉阒下来,冰冷一如暗夜,终究没有将那人扭抓起来,他告诉自己,不是为了他清楚知道,那人的举动实是帮他解决了麻烦,不是因为,他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也不是因为他信了他那荒唐之言,他只是……只是为了师姐,为了师姐口中的那声“大师兄”。
多少年过去了,虽然那个名字,那个人,是郇山之上心照不宣的禁忌,可是,他知道,他最亲近的那两个人,不管是师傅,还是师姐,一直都念着那个人,那个名字,自始至终未曾淡忘,秦舒寒,郇山首徒,秦舒寒。
“为什么?”沉吟了许久,白茉舞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胸口纠缠的困惑,双眉却不由自主地颦起,打成了结,“为什么要告诉小阙,我以为,你没有跟他相认的打算,不是么?”
“现在也没有。”秦舒寒回得铿锵坚决,“你在担心什么?他不会相信的,不是吗?既然如此,我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
“那你为什么终究又说出来了呢?”白茉舞反驳,不管小阙会不会相信,她不想这件事情让小阙有任何的伤害,甚至是,哪怕一丁点儿的疑虑。走到这一步,小阙已经不能回头了,他人生最好也是唯一的归宿,就是沿着这条高高在上,但却高不胜寒的路,一步步,走得踏实而平稳,尽管孤独,尽管寂寞,但却应该避开所有可能会有的变数。这是她、师傅,还有大师兄都心照不宣的一致想法,不是吗?
“因为灼华!”秦舒寒稍稍提高了音量,回道,暗下的双眸深处隐隐闪烁着什么,晶莹、灵动,深吸一口气,他略略平复了胸腔间,短促生疼的呼吸,却仍然喑哑了音调,“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因为我自私,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将他留在郇山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当那个孩子跟他娘一起没了,我没有资格,所以,我也没有关系。可是灼华不一样。他的生命,他的今天,是他娘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换来的,可是,他却在绝顶之上,桃林之中,在我面前,说着什么……人妖殊途?”
白茉舞的喉咙被扼住,张口难言,好半晌之后,她垂下眸子,却暗淡了眸色,嘴角幽幽,苦涩嘲弄,“或许是我错了……我以为伤口终究会痊愈的,可是……那个孩子……小阙他心里只是有伤……”在秦舒寒疑虑的眼神扫来时,白茉舞抬起眼,眸底蕴着几许泪光,“回澜……那个女孩子你应该是知道的吧她……不是凡人,是狼夜的外甥女,神魔……神魔之女……”
原来,一切又在重演。只是,他们,因为不同的选择,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秦舒寒无力地闭上双目,喉间苦涩蔓延,“他会后悔吗?”
“我……我不知道……”白茉舞踌躇的嗓音气弱地一再低哑下去,倘若在以前,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不会,可是,现在,她说不出,在日日夜夜被思念啃噬的挣扎之后,在觉得胸口被掏空一般的痛苦之后,她真的开始怀疑,开始犹豫……她不知道小阙会不会后悔,可是她害怕,害怕终究,终究是她做错了……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十指一一勾勒过七星权杖上象征星宿的宝石,阳光从菱窗筛进,跳跃在宝石之上的阳光粒子折射进沉阒的双眸之中,于是,光影憧憧,眸色难辨。
厚重的殿门再度被开启,素颜轻衫的女子逆光步入殿中,盘腿背对殿门而坐的赫连阙半垂的眼微微闪烁了一下,手里没有停顿地执着丝巾,一下又一下,慢条斯理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柄七星权杖。无声地叹息在身后溢出,白茉舞在他身后跪坐下来,从腰间掏出一柄木梳,解开赫连阙有些凌乱的发,轻柔而熟练地梳弄起来,没一会儿,白茉舞已经将他的发丝梳顺,而后束起,这期间,两人始终沉寂着,没有说上一句话。直到白茉舞为赫连阙戴上发箍,赫连阙才放下手里的权杖,而后轻声道,“让他离开郇山吧!昨日之事我可以按下,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是,他必须离开郇山,马上!”
“小阙——”白茉舞手一台,将木梳别上鬓发,却是蹙起了眉,欲言又止。
“你以为我会信他吗?”赫连阙促声打断她的话,猝然回过头来,矍铄的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