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阙——”白茉舞手一台,将木梳别上鬓发,却是蹙起了眉,欲言又止。
“你以为我会信他吗?”赫连阙促声打断她的话,猝然回过头来,矍铄的双目深处燃着隐隐的火焰,“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人跟妖的孩子?”赫连阙撇唇,淡淡嗤哼,“我自幼长在郇山,倘若我是人跟妖的孩子,师傅会收养我?这郇山上下多少眼睛,我能活到现在?还能继任郇山掌门之位么?这难道不够荒谬么?”
“小阙……”白茉舞踌躇着,愁思敛在眉间,这样的状况,她从未料想过,而现在,她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迷茫,开始害怕,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她不知道会不会她的自以为是,终究会害了小阙。所以千言万语兜绕在心头,缠缠绕绕,缚成一个茧,她却终究寻不着思路,找不到出口。
“什么都别说了。我说了,请他下山。”赫连阙敛沉下双目,回转过身子,握紧了手中的七星权杖,不容转圜地坚决道。
白茉舞几不可闻地轻声叹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既是如此……小阙,我会跟大师兄一道下山!”察觉到赫连阙闻言之后,背脊倏然的僵凝,白茉舞眸色略略暗下,“小阙,师姐这二十多年,只为了郇山,为了别人活着,可是,这一回,我想为自己活一次,不然,我一定会后悔的,你明不明白?所以……放师姐离开吧!还有……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嗓音微微喑哑下去,万丈郇山,她余下的牵挂,也只有他了。转过身去,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与赫连阙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师姐,不会后悔吗?为了……为了狼夜?”赫连阙僵直的背脊,像是绷紧的一张弓,扣住七星权杖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轻颤着,他咬牙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嗓音破碎嘶哑,一如风过箜篌。
白茉舞抬眸,嘴角牵起笑痕,而后,轻缓,但却坚决地摇头。“不会。我从未像这一刻这般肯定过一件事。不会后悔,不管我能不能回去他身边,也不管我以为的幸福能持续上多久,但是,不会后悔的,永远不会。”彼此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眼中的悲伤与无奈,却分明听明白了她话语中的温柔和坚决,而她,亦看不见他脸容之上的挣扎,眸底的寂寞,“可是,小阙你呢?你……不会后悔吗?”
轻飘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萦绕耳畔,敲击心坎,久久不绝。赫连阙没有回答,身后,足音淡去,白茉舞走了,背对着他,南辕北辙的方向,渐行渐远。闭上双眼,赫连阙告诉自己,那眼里的湿润只是错觉,可是那个答案呢?那个后不后悔的答案呢?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掌门师叔,不好了!”殿外,急促的脚步声之后,响起梁靖尧急促的喘息声,“二师伯……二师伯发出了郇山令,召集各位师叔伯到指星楼议事了。”
郇山令是郇山剑派有重大事件需要各主事者相商之时,所发出的密令。可是二师兄现在……赫连阙双眸骤睁,眼底,风狂雨骤,沉声问道,“所为何事?”
“说……说是白师叔下山之时,与人……与人苟且,败坏郇山清誉。”梁靖尧小心翼翼偷觑着赫连阙背影,而后吞吞吐吐地道。
从蒲团之上立起,长身玉立在空旷的大殿中央,赫连阙深敛双目,一手,握紧权杖,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挺直了背脊,站在指星楼大殿中央,周遭各式各样的目光紧锁着她,不管是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罢,忧心的也好,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的也罢,白茉舞疏淡的神色却没有半分的变化,更似乎未对即将面临的审问,还有可能会有的厄运感到丝毫的忧心。
“师妹……你离山之后,有半年了无音讯,谁知会是这样的因由?你……可还有话说?”程宪舯稳坐在椅子上,信手转动着左手拇指之上的扳指,嘴角半掀,听着鲁虚谷一一将那丑闻道出,静看一出好戏。
白茉舞噙着嘲弄的淡笑,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在程宪舯嘴角的笑痕之上,停顿得稍稍久些,而后,轻缓着摇了摇头,“无话……可说。”
那般平淡舒缓的语调,却分明是一颗巨石,投入湖心,掀起了浪花。大殿之内的氛围瞬时变得愈加诡谲。“师妹——”易廷合敛眉低唤一声,音调中满含不赞同。
坐于高位的赫连阙也深敛了眉峰,师姐不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么?这么一来,不是她自己承认了,然后,百口莫辩了么?她难道不知道,这事态发展下去,绝非如她所愿地离开郇山这么简单的!下意识地扣紧了椅子的扶手,赫连阙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面上却沉凝着,不动声色。
白茉舞自然不是不知,可是,在目光对上程宪舯看似不经意扫来的视线时,她的心,便是“咯噔”一沉,那眼眸深处,含着深刻的胁迫,她隐约明白,对方掌握的筹码绝不仅只这么简单,她将自己推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可是,她更清楚的是,程宪舯最终的目标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小阙,是郇山高高在上的掌门之位。于是,她没得选择,在那双眼再度扫来之时,她清楚,她唯一的去路,只有,束手就擒。
程宪舯转动扳指的动作略略顿住,嘴角的笑痕俄顷间,愈显深刻,他的好师妹,虽然引以为傲的记忆出了差错,却仍然冰雪聪明,讨人喜爱得紧啊。
“这么说,师妹是承认了?”鲁虚谷眼底,一抹狂喜,一闪而没,整了整神色,沉声道。
白茉舞没有回应,兀自沉默着,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笔直。
“既是如此,掌门——”鲁虚谷轻咳一声,转向赫连阙的方向,略一躬身,看似恭敬,实则语含胁迫地道,“白师妹已经承认了在山下之时,与人厮混,败坏郇山清誉,还请掌门……定夺!”
“定夺?你想要什么样的定夺?”蓦地拔身而起,易廷合心中担虑,已经再顾不得其他,便是促声反问道。
“自然是要请掌门责罚!”骆平通也跟着站起,淡笑声援,“这是掌门继位之后,第一次处理派中事务,还请千万慎重,公平服众得好。”
“其实很简单,这样的事,郇山并非没有先例,掌门只需比照办理就好!”程宪舯淡笑着自椅子上站起,转眸望向赫连阙,脸容温煦,像是好意给赫连阙建议,当然,后者可决计不可能认为他是好意。
“你是说……”那一厢,易廷合已经铁青了脸色,就连坐在椅子上,一直未置一词的杜彦白也微拧了一下眉心。只有白茉舞,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眉梢未动,不见焦虑与恐惧,仍然平缓疏淡。
“没错。蜃楼秘境。”程宪舯笑着公布答案,这一刻,就连坐于首位,原先还未料想到此处的赫连阙也是蓦然惊骇,“当年,叛出郇山的秦舒寒也是被关入秘境之中,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被驱逐出山。师妹倘若也能在进入秘境,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全身而退的话,便可安然下山,自此与郇山脱离关系。”
“你在说什么笑话?蜃楼秘境中处处机关猛兽,幻境重重,你根本是想师妹去送死。”易廷合一贯的沉稳已经全数崩塌,脸色铁青地低吼道。
“怎么能说是送死呢?不是有先例么?秦舒寒出来了,毫发无损。”程宪舯脸色一摊,满面无辜。
“这不一样!人人都知道,大师兄天纵奇才,那蜃楼秘境自然是为难不了他。可是,师妹不过是个女子,而且专攻之术也并非法术道法,那蜃楼秘境于她而言,根本就是龙潭虎穴,去之不得!”
“是啊!师妹的专攻之术……郇山剑派引以为傲的挽花仙是么?以记忆见长,过目不忘呢,是么?”程宪舯笑着,别有深意地淡瞥一眼白茉舞。
心,咯噔一沉,原来……他已经知道了。面上平静,白茉舞心中思绪已经百转千回,片刻之后,她蓦然开口道,“我去!”
大殿之内,倏地一静,而后,程宪舯蓦然笑了,转过身朝着赫连阙一拱手,道,“现下派中各置一词,白师妹也已表明自愿领罚,只是,还得掌门定夺,下令。”
是要逼他亲自下令将师姐关入那危机重重的蜃楼秘境么?郇山述百年来,能从秘境里出来的,也就只有鬼刃师祖和秦舒寒两人而已,师姐一旦进入秘境,必然是九死一生。可是,程宪舯却是胜券在握,没有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他根本毫无选择。握住七星权杖的右手已经沁出了一掌的冷汗,暗涌翻滚的双目对上白茉舞坚决而淡静的眸子,蓦然一痛,四目相对许久,他看清了她眼中的安抚与劝慰,心口被掐紧似的,紧缩着,疼到难以呼吸。似乎辗转已过了一生,他终于咬着牙,空茫的耳畔响起自己嘶哑而沉冷的嗓音,“下令,将白茉舞关入蜃楼秘境,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若能全身而退,允其脱离郇山,再不,相干。”他下令了,他居然真的下令将师姐关入那处险境,他真的……赫连阙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首位,魂魄却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看着一场不太真实的戏。
被两名弟子将手反押在身后,白茉舞却笑了,笑得安慰,却又遗憾。安慰着她的小阙似乎终于长大了,开始有个掌门样儿了,遗憾的却是她似乎终究来不及去为自己活上那一回,她不害怕,只是遗憾,遗憾着今生,或许,再无见到那双墨绿双瞳的一天……
“将人先押去护法院禁室。”白茉舞还未被押出大殿,程宪舯几人脸上窃笑还不及展开,便僵凝在唇瓣,淡冷无波的嗓音出自一直沉默的杜彦白之口。在程宪舯阴鸷的目光扫来之时,他却也只是自椅上站起,平静地回望,“二师兄忘了么?进入蜃楼秘境之前,需在护法院,禁闭三日,搜去身上所有法器、符咒,空手而入。”
程宪舯狠瞪着八风不动的杜彦白,脸色铁青,失算……
窄小的暗室,没有烛火,只在高墙一隅,辟开不过几个拳头大小的通风口,隐透进清冷的月光。白茉舞倚墙而坐,脑子却是全然的放空,什么都没法想,更是什么都不能想。想得越多,只会更加痛苦而已。她不害怕,但遗憾,只会越积越深,从她发现自己生病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原来,她舍不下的,还有很多很多。
室外,突然传来机关启动的锁链声,好一会儿后,厚实的铁门开启,一道身影逆光走了进来,被月光勾勒的光晕中,她看清来人的面容,微微一愕之后,却又了然。护法院的禁室自然不是任何人都能进的,可是如今,他已经是郇山的掌门了啊!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沉浸在黑暗中,默默凝视她许久,赫连阙终于是开了口,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压抑的沉怒和惊痛,白茉舞叹息,却是沉默着,无法回答。“你不是还要下山么?不是还要去找狼夜么?那你现在又算是什么?究竟为了什么,非要这样做?”非要将自己推入这万劫不复的生死绝境么?赫连阙再难隐忍地低吼出声,索要一个答案。
“小阙——”白茉舞轻声唤着,嗓音仍然平静疏淡,“你还不明白吗?二师兄他是有备而来的。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你。只是,在对付你之前,他要先想办法挪开挡在你前面的我而已,知道吗?”
握紧了拳头,隐于暗夜之中的赫连阙没有吭上半句,颀长的身躯却在夜风里几不可察地轻颤着,是啊,为了他,还是为了他。
“小阙,就算不是今天,不是为了这件事,总有一天,不管早晚,我终究还是会成为你的包袱,你的累赘。”
“师姐——”赫连阙隐忍地低唤着,音调里含着隐怒与不赞同,师姐是他最亲的人,在这个世上,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任何的事,他跟师姐都只会是彼此的依靠,师姐不可能会是他的包袱,或者累赘。
“小阙,师姐……已经没有保护你的能力了。”过了好一会儿,白茉舞再度低低地开了口,像是终于放任心中的疲惫和无力彰显起来,她的嗓音低回沙哑地在暗夜里切切响起,“小阙,我生病了,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而这点,二师兄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
沉默了,悄无声息,暗室里突然静默下来,甚至慢慢地僵滞,令人屏息的寂静中,只能听见赫连阙沉重而短促的喘息声,过了许久,像是终于消化了白茉舞口中的事实,也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定,“总之,不管如何,我不会让你有事,绝对不会!”咬着牙,坚决地吐出这一句,赫连阙蓦然转过身去,踏着略重的步伐,离开暗室。
机关锁链的声音再起,然后归于沉静。整个暗夜,又恢复了之前的万籁俱寂。只有那记自白茉舞唇边溢出的叹息在暗室里回旋,然后,破碎在朗月夜风里……
尘缘洗尽,拔剑比情丝(六)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又是一个桃花飞舞,落红成阵的月夜。自回到郇山,秦舒寒就一直隐身于这片俨然郇山禁地的绝顶桃林之中,除了那夜被赫连阙撞见之外,倒也未曾出过什么纰漏。只是,今夜再度见到脸色沉冷的赫连阙之时,秦舒寒除了在第一个瞬间略略诧异地挑起眉梢之后,转念一想,心下便已然有了计较。
“师姐的事,你听说了?”没有理会秦舒寒眼角眉梢隐含的嘲弄,赫连阙只是略一蹙眉,便是沉声问道。
秦舒寒微一撇唇,而后,点了点头。
平静到看不出半丝焦切甚至忧怀的脸色让赫连阙眉心一个紧蹙,“所以,你知道师姐被关进了护法院的禁室?你也知道她三日之后便要被关进蜃楼秘境么?”可是,他仍然无动于衷?这个人,真的是据他所知,对师姐来说,亦父亦兄的男人?
“蜃楼秘境么?”秦舒寒却挑起了一道眉,若有所思。他知晓茉舞出了事,被关了起来,只是关于秘境之事,他却是刚听说,这么说来,定然是为了茉舞与狼夜之事了?
“是啊!蜃楼秘境。那里我没有去过,不过听传闻就已经够可怕了,师姐一旦进去,可能就是九死一生……”说到这儿,赫连阙蹙起的眉梢几乎打成了死结,倘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想来找这个人。只是思来想去,实在是没有办法……
“不是可能,是肯定。”沉声截断他的话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