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有办法……
“不是可能,是肯定。”沉声截断他的话尾,秦舒寒双手环抱胸前,半垂下眼睑,眸子深处,有几许担虑灰飞烟灭而过。
“什么?”赫连阙一愕,挑眉,困惑。
“蜃楼秘境集聚了郇山的所有上层术法,耗时上百年才完成,当中五步一机关,十步一幻境,更是处处都有结界、陷阱,还有猛兽,远比传言之中更加可怕。以茉舞的身手,一旦进入蜃楼秘境,只怕……是绝无生还的可能。”若非别无选择,是没有人愿意进去蜃楼秘境的,数百年来,进去之后,能安然出来的,也只有他与鬼刃师祖。只是,他是逼不得已下的背水一战,而鬼刃师祖却只是因着好奇所谓郇山的上层术法,才只身闯入。据说,他不过花了仅仅三日,就堪破了当中所有术法机关,安然出了蜃楼秘境,那一年,他不过十八岁。
“那怎么办?这么说来,说什么也决计不能让师姐被送进蜃楼秘境。”听秦舒寒这么一说,赫连阙的脸色便愈加焦切了,眉间深褶一重又一重,他低下眼儿,眼中思绪,千回百转。
“我以为,你来找我,应该已经是想到办法了。”秦舒寒沉敛的眸子一转,落在赫连阙脸容之上,淡淡应道。
“自然是有。”赫连阙转头看他,不过短短一瞬,已经抹去脸容之上所有的情绪,目光如隼,直直望进秦舒寒眸子深处,“在护法院禁室的三日,便是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
“郇山上下,除了蜃楼秘境,最严密的守卫处,就是护法院,就连指星楼也难以比拟,你觉得,这算是个好办法?”赫连阙应该清楚,这算是兵行险招,倘若出了差错,他与郇山早没有关系,倒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呢?只怕不只是丢了掌门之位那么简单。还是说,于他而言,茉舞的生死值得他拿那个得来不易的掌门之位去拼,去赌?
“四师兄会帮忙的,不是吗?”很多事情,最开始想不通的,现在,都有了眉目。譬如,那一日,一向与他没有任何交情的四师兄居然会支持他登上掌门之位。原来,即便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离开郇山二十余年,却仍然在郇山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而这个,就是师姐唯一走出绝境的机会和力量。
静静瞅望赫连阙片刻后,秦舒寒突然咧唇轻笑了开来,而后,整了整神色,道,“我不希望事后,连累了彦白。”
“自然是要四师兄安然脱身的。”赫连阙眉宇间的深褶舒展开来,轻吁了一口气,而后,淡淡笑道。
“看来,你都已经计划周详了?”秦舒寒淡笑反问,看来,往日里,这小子是太过依赖茉舞了,如今,茉舞该是可以功成身退,安心离开的时候了,已经成长起来的大树,早已可以独自肩负责任,哪怕,风狂雨骤。
“四师兄要脱身,就是让二师兄他们,都脱不了干系。那么……掌门一句话下,可以全部追究,反之,亦可,皆不追究。那么自然公平,服众了,不是?”嘴角半牵,握在手里的七星权杖之上象征星辰的宝石,在月光之下,反射着炫目的光亮掩映在赫连阙深邃的眸中,熠熠,生辉。
桃雾缭绕,就连高挂夜空的月儿也被缭绕上了妖娆的桃红薄纱。泉水淙淙,醉月亭前的一汪泓泉里仍然腾袅着醇冽的酒香,在夜风之下飘舞的层层纱帐深处,那醉卧地上的颀长身影若隐若现,恍若幻觉。
醉月亭外,十步开外之处,彩裙摇曳,狼夜的近身侍婢蝶舞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目光犹豫再犹豫地不时眺望着醉月亭的方向,脚步却是踌躇再踌躇,终究不敢踏出。
“有何事?”亭内倏然响起一记清雅的男嗓,低沉难辨喜怒。抬眼间,便已隐约瞧见,层层纱幔之后,那横卧地面的修长身形优雅慵懒地半坐起来。蝶舞短促地喘息了一声,略一咬牙,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足踝之上,银铃叮当,蝶舞在醉月亭前停下脚步,垂下首去,彩裙曳地,迟疑道,“是……是玄鸟方才传回的郇山消息……”
正掖合衣襟的修长手指停住动作,死一般的静寂从层层纱幔之后,像是携着无形的冰寒散发出来,于是,眨眼间,蝶舞娇艳的脸容便是惨白了下去,而后,几不可察地轻颤起来。
“蝶舞,你跟了本座多少年了?”半晌之后,清雅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携着淡淡的笑意,却让人莫名地战栗。
“三百……三百年了!”小心觑着纱幔后的身影,蝶舞战战兢兢地应道。
“是吗?三百年了!真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轻轻撩开纱幔,狼夜兀自淡淡笑着,只是眨眼间,身形如梭,水墨色的身影已经如同风般掠到近身,蝶舞方才觉得浑身战栗之时,喉间,便已然被箍住,钳制了呼吸,只需稍稍一用力,便能让她消失于三界之中。拼命挣扎的眸色里,映着那双墨绿近黑的双瞳,冰冷至斯。“可是这么长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你学会听话么?本座分明说过,郇山的消息不用再告知本座。你听不懂,还是,忘记了?”“嘭”一声,广袖信手一挥,彩裙翩翩的蝶舞已经被挥开,狠狠撞在醉月亭的柱子上,再重重跌落在地面,嘴角,又殷红的血迹蜿蜒淌下。狼夜却只是神色未动分毫地冷冷瞥过,而后,蓦地拂袖转身,冷下嗓音道,“滚下去!”
不敢再多留,更不敢再多言,所有的疑虑都在那冰冷的目光中消失殆尽,蝶舞狼狈地自地面爬起,踉跄着奔走。“慢着,把玄鸟留下。”背对着她而站的狼夜,双眸深处在短短的顷刻间,百转千回,有些思绪丝丝缕缕般纠缠着,然后又在眨眼间,灰飞烟灭。隐在广袖中的修长右手紧握成拳,终于在蝶舞奔出院落之前,极冷极轻地道。蝶舞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惊讶,而后了然,轻吁出一口气,纤指翻转,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玄色鸟雀现于掌中,而后扑腾着翅膀朝狼夜方向飞去,停驻在伸出的修长食指之上,叽叽喳喳一阵鸣叫,狼夜的脸容却是沉了下来,眸色转瞬复杂……
“掌门的意思是……”眉毛半挑,程宪舯眼露狐疑,打量着赫连阙年轻的脸容,想从当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我知道,诸位师兄都对白师姐一事尤为关注,也担心白师姐在进入蜃楼秘境前的最后三天会出什么纰漏。虽然护法院的防守严密,我倒是不太担心,不过为了让诸位师兄安心,而且,这确实也是我继任掌门之后,第一件处理的派中事务,为了慎重起见,想请各位师兄与众弟子在这三日之内,一起守卫护法院,避免万无一失。”赫连阙淡淡笑着,沉敛的神态中让人窥不透一丝的想法。
程宪舯几人对望一眼,都是困惑重重,易廷合也是紧拧了眉梢。没有人明白赫连阙究竟想要做什么,更没有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想法。究竟是要让白茉舞插翅难逃,置于死地,还是有其他的想法?
是夜,护法院中处处都是巡视的郇山弟子,当真是天罗地网,密不透风。“二师兄,依你看,那小子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越想越理不出个头绪的骆平通一双眉毛几乎打成了死结,凑近程宪舯耳畔,困惑道。那小子不是跟白茉舞好得跟亲姐弟似的么?怎么他现下却像是要将白茉舞置之死地一般?
“不管他在打什么主意,对我们而言,倒算得上是一桩好事。”程宪舯挑眉道,原本他就在担心杜彦白插手此事,那白茉舞被关入这护法院,难保不出什么纰漏,届时,他苦心的布局又要落空,如今,倒算是稍稍安了心。只是,赫连阙那小子的做法确实是令人生疑,不得不防,所以……“不过,万事都要小心提防。”
“不好啦!不好啦——”话未落,护法院凝重肃穆的暗夜里,陡然传来一声惊呼,眨眼间,虽然安静,却聚集了郇山众多弟子的护法院就此喧嚣了起来。程宪舯心口一提,已经沉凝着一张脸容,迈着急切地步伐,循声而去。其余人自然也是在间或低语或是互觑之后,也是跟了上去。
浑身染血,显然受了伤的小道士躺卧在禁室的机关开启处,嘴唇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却仍然嗫嚅着,拼尽最后一丝意志力,低声道,“有人……有人劫走了白师叔……”语未咽,透一歪,便厥了过去。
闻言,程宪舯脸色惊变,蓦地绕过小道士,往前一跨,机关重重的护法院禁室已然是房门洞穿,一眼望尽的暗室内,空无一人。脸色瞬时阴沉,他恨得死死咬住牙关。
“怎么回事?”身后传来淡然问语,赫连阙和杜彦白,还有易廷合联袂而来,三人眉宇间都淡笼疑虑,却是让程宪舯的脸色又阴沉上了两分。
“白师妹……被人劫走了。”鲁虚谷在沉寂片刻之后,终于是低声应道。
赫连阙半隐在暗夜之中的脸容沉敛下去,面上神色愈加让人难以看穿,只听他沉声吩咐道,“还不快去追?”程宪舯几人已经各带了弟子往不同方向追去,当然不是为了赫连阙的命令,而是为着心底翻腾的愤怒与不甘心。“正清,你们几人跟我往这个方向去。四师兄,未免有人趁虚而入,你率弟子留守。”话落,他递给杜彦白一个眼色,而后,带领几名弟子往另一个方向寻去。
“你们十人一组,去往各殿守卫。”杜彦白双手背负身后,淡然命令道。
“是!”众弟子领命,一串又一串的脚步声离去,直到禁室处只余他一人,他这才高高挑起一道眉梢,而后,四下逡巡之后,返身钻进那空无一人的禁室之中。伸手探进暗室墙下一处不甚明显的暗峰,摇动机关盘,一阵细微的锁链声后,面前厚重的暗室墙壁突然整个移动,转开一个不过衣柜大小的空间,有两人,一男一女,堪堪躲在那里,正是白茉舞与秦舒寒。“跟我来!”略一沉吟之后,杜彦白这般道。
即便是郇山剑派之中,也甚少有人知道护法院中到底有多少机关,又在何处,如何破解,能对此了若指掌的,也只有每代的掌门、执法长老以及护法院的掌事。所以,在今天之前,秦舒寒和白茉舞也从不知晓郇山之上,护法院中不但有能容纳百余人的隐蔽密室,而且有可供这些人生活数月之久,不停替换的粮食和清水,还有一条直接通到郇山绝顶之下,涧谷底部的秘道。一路上,跟着杜彦白左转右拐,他们从他口中得知,这护法院中的机关,已经密室、秘道都是在鬼刃师祖那一代时,秘密完善的,为的,便是为有朝一日,郇山若遭逢大难之时,逃生避难之用。而赫连阙之所以定下这一连串的计划,自然已在继任掌门当日,从弥留的虚阳子口中得知一切。
随着杜彦白再度扭转机关,轰轰的声响过后,面前重逾千斤的巨石缓缓升起,几人鱼贯钻了出去,夜色沉冷,耳畔隐隐有流水淙淙的声响夹杂着细碎的风声飘过,他们,已经在郇山绝顶之下的涧底。“安全了,事不宜迟,你们还是尽早离开。”杜彦白停下脚步,一贯淡冷地道,回过身来,将手中物事递与白茉舞,“这……是掌门师弟交代我带给你的。”
接过那两样物事,自她被关入护法院禁室起,便被收去的挽花剑和挽花链,白茉舞将之紧紧抱住,眼底倏然湿润了,自今日起,她自是成了郇山剑派的叛徒,不再见容于江湖武林,更不再见容于郇山剑派,这挽花链自然也再非当日一般,权力的象征,可是,这些她都不在乎,这两样东西,是师傅赠与她的,那不过是个念想啊,一个终其一生,也丢弃不了的念想,至少……至少在她还未忘记一切之前。
秦舒寒安慰似的搂住她的肩背,而后,神色复杂地望向杜彦白,沉声道,“彦白,多谢。”
“无需多谢。就当是我报你当日相救之恩。你……永远是我的大师兄。只是今日别后,江湖茫茫,怕是再难相见,千万珍重。”杜彦白一贯冷漠的脸色稍稍崩裂,流露出几许淡淡的离愁。
“嗯。”秦舒寒点头,这是承诺,必然,一诺千金。
“四师兄,小阙……还劳你多照顾。”在杜彦白转身之前,白茉舞促声道。高高在上,俯瞰尘世的郇山,她唯一的牵挂只有小阙,那是个多么孤独而寂寞的位置,甚至连她,也抛下了他。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会更加的孤独吧!
无声地点了点头,那也是承诺,至死方休。
轰轰声响,那巨石落下,隔断了他们与郇山,最后的牵系。“走吧!”秦舒寒沉声道,语调很轻很轻,像是与耳畔破碎的风声一般。
白茉舞有些黯淡地垂下双目,点点头,她不知道,当年大师兄离开郇山之时是怎样的心情,可是,这一刻,她的心空得那般厉害,像是失落了什么般的悲伤,却又像挣脱了什么似的轻松与雀跃。
突然,一阵奇怪的感觉传上心扉,她蓦然停驻了步伐,目光狐疑地四处逡巡着,神色有丝怪异,纠缠着期待与焦切,却又归于黯然。
“怎么了?”秦舒寒不解地挑眉问道,他们得趁着天亮之前,走远些才是。
“没……没事。”白茉舞摇了摇头,嘴角幽幽苦笑,再度随着秦舒寒迈开步伐去。是错觉呵,是错觉啊。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流水淙淙,像是经年不休,那无底的暗夜尽头,不知何时,悄然伫立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清雅的水墨色,衣衫在夜风中翻飞飘舞,墨黑发丝掩映后的一双瞳眸,静静望着不远处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墨绿近黑的色泽,深邃,难辨……
鲁虚谷的脸色很难看,骆平通的脸色很难看,程宪舯的脸色很难看,就连赫连阙的脸色,也很难看。指星楼空旷的大殿中,死一般的静寂,诡谲,凝滞。赫连阙与杜彦白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短短一瞬,交换了只有彼此才懂的讯息。赫连阙眼眸极快地闪烁了一下,转向程宪舯几人的方向,脸色仍然冷沉铁青,低沉的嗓音蕴着淡淡斥责,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吗?诸位师兄都在护法院中,怎么还能让人凭空劫走了白师姐?”
没有人回答得了,即便程宪舯阴郁着神色,已经恍然明白,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百口莫辩,只能哑巴吃黄连,吃下这个暗亏。只是,眸子深处,阴鸷冷笑,赫连阙这个毛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