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掀起,眼角余光扫到百里追云朝着他露出的那丝不坏好意的笑弧时,登时,浑身汗毛不安地直立起来。
“不过……双丫头,累了二叔搬了半天,这些……是何物?”眨眨眼,百里追云一脸狐疑地瞅着那些个个沉重,还绑着红绸的木箱子,“这越看越像是……啊!”百里追云蓦然一声惊呼,脸容灿亮,双目放光,“难道说,已经开始筹备你跟云贤侄的婚事了?”平地一声雷,炸得在场其他三人耳边嗡嗡作响,罪魁祸首却是犹不自知,兀自兴高采烈地罗嗦着,“难怪半路上遇着云贤侄一脸腼腆地直往临海郡赶,原来是怕误了婚期,急着见新娘子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个屁!去他的一脸腼腆!云落骞额角抽搐着,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最终还是一握拳,忍住了。
百里双双也是震惊莫名,却在百里追云悄悄递来的眼色之下,张了张口,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却是下意识,有些不安地望了一眼看似平静的云落骞,他额角几不可察的抽搐落入视线中,她眸色随之微微一黯。
但是不代表所有人都忍得住,“二老爷是什么意思?”袁牧沉凝着脸色,忍不住地低吼质问道。
“咦?袁护卫怎会这般激动?这……可是我们百里家的家事而已。不过……袁护卫不知道么?我大哥早将双双许配给云贤侄了啊,现在看来,怕是要让他们成婚了吧?”指了指“无双阁”内堆的箱子,百里追云那无辜而笃定的神色,不明所以的人只怕丝毫看不出来,他不过是在做戏而已。
袁牧脸色一沉再沉,咬牙道,“老爷何时将小姐许配给,这姓云……这位云公子了?老爷分明在陷入昏睡之前,将小姐许配给了属下。”
“袁护卫说笑了,我们百里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双双可是我们百里家的千金闺秀,若非不是将她许给了云贤侄,怎会任由她随云贤侄在外行走,岂非让人看笑话么?不过……袁护卫又说,我打个将双双许配给了你,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百里追云皱着眉峰,一脸的困惑为难。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属下有老爷亲笔写下的婚书,还有诸位百里家的长辈作证。”说到这儿,袁牧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转头望向云落骞,笑道,“不知道云公子可有什么信物么?”
“我大哥亲口跟我说的,有我这亲二叔作证,还需要什么信物吗?”百里追云拧眉反驳道,那一瞬间,敛去了嬉笑,倒真有那么几分气势,只是,下一瞬,他的脸色却是立马垮下,“大哥怎么这么糊涂呢?一女不侍二夫,大哥怎么能把已经许配了人的女儿又许给别人了呢?一定是摔下马时摔坏了脑袋,神智不清了……对,神智不清,所以,不能算数,不能算数……”抬起眼来,对上袁牧再度铁青的脸容,他又倏地咧嘴赔笑,而后敛眉为难道,“不过,既然有大哥的亲笔婚书,还有那些老头子作证,又对袁护卫不太公平,这样可怎么办才好呢……”挠着后脑勺,一脸苦思,一声惊呼之后,又是满面灿亮,双目放光,“啊!这样好了!先把大哥治好,等他神智清醒再说。”
怎么……怎么说到那里去了?袁牧一愣再一愣,犹然有些跟不上某人的思路。
云落骞佯装轻咳了两声,压下满腔的笑意。
百里双双眨了眨眼,淡淡笑着,丝毫不诧异事情有此发展。
“二老爷……自老爷坠马至今,已经延请了不少名医诊治,仍然不见起色,这位……这位云公子就能有办法了么?”眼看着琼缀小筑已经近在眼前,袁牧终于还是不甘心地垂死挣扎道,早知道这个百里追云是个难缠的角色,那把火没什么没有烧死他?
“既然那些蒙古大夫没有办法,我们就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其他办法喽。说不准,我大哥是中了妖法什么的,也说不定,你说是吗?袁护卫。”百里追云笑眯眯地直戳对方的死穴,却仍然是一脸的牲畜无害。
袁牧紧绷的额角,一再抽搐,就算有再多的不甘愿,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拒绝,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于是,就看着他铁青着脸色,费了半天的劲,终于解开了琼缀小筑面前所布的结界。
果然,人的资质是有差别的。他们袁家不是应该有解法的吗?怎么比他解的时候,还慢了一倍不止的时间?云落骞双手环抱胸前,轻撇嘴角。
“啧啧啧。这琼缀小筑真是密不透风啊,不知道我大哥会不会憋死。”百里追云笑言,听在袁牧耳里,却除了嘲讽,还是嘲讽。
“云贤侄,我大哥他怎么样了?”百里追云一脸急切担忧地询问着已经坐在床沿,为昏睡的百里乘风把脉半晌的云落骞,心里却在咒骂着,臭小子,不知道二爷他忙着上演好戏么?还拖拖拉拉个没完。
“百里伯父之所以昏迷不醒,绝非只因坠马受伤之故。”慢吞吞地挪回搭在百里乘风腕脉之上许久的手指,云落骞一字一顿地说着,在百里追云警告的目光扫来,他又丝毫终于看够了袁牧惊慌胆怯的脸色,这才一脸沉重地叹息着,道,“只是至于具体是什么因由,抱歉,恕小侄见识浅薄,实在是看不出个究竟,更别说是有什么解救之法了。”
袁牧偷偷吁出一口气,眨眼间,抹去脸容之上所有的惊慌胆怯。
臭小子,还知道配合作戏嘛!百里追云在心口夸赞了一番,脸上却是一脸的忧心,眼里几乎喷出泪来。
太夸张了啦!云落骞几乎忍不住翻起白眼。
“如果连云贤侄也没有办法的话,那就只有……只有另想办法了。”摩挲着下巴,拭去眼角的泪痕,百里追云一脸苦思。
“二叔,你还有其他的办法?”急切地,忧怀地,百里双双也来插上一脚,好在她早就知道爹爹身上的咒术,难不倒云落骞,否则,真会被他跟二叔给吓死。
“唯今之计,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叹息着,百里追云满面无奈。
“怎么个医法?”云落骞突然有些毛毛的。
“冲喜喽。”过于欢快的答案公布出来,其他三人面色各异。
云落骞额角抽搐着,脸色难看,精于算计,擅长陷害,他怎么可以忘了百里追云不但是个奸商,还是个在官场之上也玩儿得风生水起的老狐狸呢?
从头到尾,穿过一条丝(二)
“深夜打扰各位叔伯,实在是因此事事关我们百里家,小侄还想听听各位叔伯的意见。”慵慵懒懒斜靠在软椅之上,百里追云嘴角噙笑,却丝毫听不出半分话中该有的恭敬之意。
“这个……”几个老头子慢吞吞地对望一眼,欲言又止。
“几位长辈,老爷亲口将小姐许配给属下,你们是亲耳听见了,再加上有老爷亲笔所写的婚书作证……”袁牧却是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百里追云这么说风便是雨,即便是在深夜,也就这么将百里家的长辈请进了府。
“这个倒也是……只是……”
“只是将双丫头许配给云贤侄,却也是大哥亲口跟我说的,几位叔伯难道不信小侄?”百里追云兀自笑着,那笑意中却渗透了几许尖锐。
“我们自然不是不信追云侄儿,只是如今……乘风居然将双双许配给了两人,你看……这如今,究竟要如何是好?”
“这其实也好办,一来嘛,自然是等大哥清醒,可是如今看来,只怕是不易,如今,我们寄望着冲喜,这双双的婚事就得尽快办了,所以,只剩下第二个法子……”百里追云淡淡笑着,而后,眼角余光扫向面色僵硬的云落骞,后者心口一颤,在某人轻一眨眼间,蓦然清楚,某人终于要说到重点了。果然,百里追云笑着轻一撇唇,道,“我们百里家从前倘若在继任当家有所争议的时候,通常会用一个法子。”
“你是说……”几位叔伯纷纷挑起灰白的眉毛,而百里追云却是淡淡一笑,只是在那一笑里,云落骞莫名打了个寒战。
“三轮比试?比试当日才知比试什么?”云落骞冷冷笑着,眉眼间噙着嘲弄,斜瞟着某个理所当然到可恨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握剑的手痒得很,随身长剑更是蠢蠢欲动,很想饮点儿血,而且是特定的某一个人的血。
“怎么?没有信心赢过那个袁牧?”不是不怕死,所以,百里追云好不害怕地偷觑着某人紧握住剑柄,而指节泛白的手。
“赢不赢得过,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顶多……也只是百里二叔你,多个侄女婿而已。”云落骞转念一想,突然笑了,面上原有的僵滞在眨眼间尽数敛去。
“你……”百里追云面上终于掠过一丝阴郁,自软椅之上撑起身子,道,“你不是要帮双丫头的么?”
“要帮是会帮,至于要怎么帮,帮的底线在哪里,是我的事。”
“你很清楚,在现下情形之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于你,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了!这样一来,袁牧父子的眼中钉自然是成了我,一旦转移了视线,你就可以做其他事了,不是么?”眼角余光斜瞟着百里追云,云落骞嘴角牵起嘲弄笑痕,他以为,他真不知道他的想法么?
“所以,你必须帮我。”百里追云叹息一声,而后,终于是敛去了满面漫不经心的笑,正色请求道。
“帮,当然会帮。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借此耍手段,我相信你早该明白我没有这门心思,所以……有些事情,是不会如你所愿的。”云落骞敛下眸色,丢下这么一句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话之后,便是迈步而去。
身后,百里追云兀自坐在软椅之上,目送云落骞远去,直到脚步声彻底地消失,他才咧唇笑了,几近无声地低语道,“这么聪明的小子,还有……谁让双丫头,偏偏……喜欢你呢?”
“你……在等我?”一路沉思着走回百里家安排给他的厢房,一抬眼,却诧异地发现门外有人,还是那一袭红衣如火,百里双双低首站于月色之下,低下头,一脸心事重重地踢着地面的的石子,就连云落骞回来也没有察觉到,若非云落骞出声,她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
听到声响,百里双双抬起头来,对上云落骞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扯唇笑了笑,“是啊!你……你跟二叔聊得挺久啊……”
“你有事同我说?”挑了挑眉,云落骞走近她,淡声而询,深吸一口气间,眉心却轻拢了一下,隐约已经猜到她之所以候在此处的因由。
百里双双却是张了张口,却又欲言又止,踌躇再踌躇之后,才轻声道,“我知道……今日之事,是难为你了……其实,二叔回来了,以他的本事,应该没问题的,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
“我会帮你!”云落骞打断她的话,淡然慵懒,却又分明铿锵坚决,“虽然我知道,以你二叔的本事,要收拾袁牧父子绝非难事,只是,有我在,总是有个帮手,也可尽量护你们一家周全。当日,我跟浅羽初入中原,为了七里泷的百姓,耽搁了整整三个月,即便是陌生人有困难,我也不能置之不理。何况是你,这样一起经过了多少风雨的朋友?所以,我会帮你,即便是真的要将这场戏作足,只是,有一点,我一定要先跟你说清楚。”说到这儿,云落骞却又是顿住了话尾,有些踌躇地瞥向百里双双。
“我明白。即使你不说……我都明白。”百里双双扯开一抹笑,略带涩然地点头,早该明白了,却自始至终不肯放弃最后一丁点儿的期望,可是,在那一日,他那般转身离开之后,她如果还不死心,那么就真的成了拿不起,放不下了。如果洒脱一点儿,如果就这样放开了,就算会痛,伤口也终究会痊愈的,至少,还是朋友,不是么?
云落骞沉默,半晌之后,才低低叹息道,“浅羽走时,跟我说,你是个好女孩儿。”那一厢,百里双双目光一黯,果然,浅羽姐姐……什么都知道了啊!“可是,我没有办法。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所以,我不会给你不可能成真的希望。或许你会觉得我残忍,但是……”
“不!”百里双双轻笑着打断他,轻缓地摇头,“我感谢你!”倘若给了她不可能成真的希望,那,才是真正的残忍吧。
“双双……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另外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那,才是你的幸福。”云落骞稍稍松了一口气,敛去平日里惯常的吊儿郎当,轻笑着,但却真诚而慎重地道。
“那当然,只是那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后悔!”百里双双扬高下颚,笑了,笑得骄矜而自傲,一如他们初见之时,明艳得如同一枝独秀的火红牡丹。
云落骞弯唇,低笑了两声,抬起头来朝她蓦地一眨眼,“也许吧!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知道!”百里双双笑应着,她不是不够好,只是他们相遇太晚,只是他们,只有做朋友的缘分,如此,而已。
什么叫归于平淡,什么叫乐天知命?至少凤浅羽在之前数百年的生命中,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像现在这样蹲在菜园子里,即便满鼻的泥土菜叶,甚至还有稍早两日,亲手施下的“肥料”味,即便以前从未沾过阳春水的纤纤十指布满了湿泥,她却觉得是那般的自得其乐,嘴角的笑痕始终轻松地弯着,灿烂而自然。“回澜,你看,应该够了吧?”眼瞅着脚边的菜篮子已经满了大半,凤浅羽直起身子,扬起嗓音冲菜园子那一厢的回澜喊道。
“啊!够了!够了!明日要吃,明日再来摘,才新鲜爽口嘛!”那一厢,回澜也直起身子,手边也放着个装了半篮子扁豆的菜篮,朝凤浅羽笑着挥了挥手,两人便都是弯起腰去,挽起菜篮子,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都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裳,下身的裙襦只到小腿肚,底下是利落的绑腿,一头秀丽的黑发却是裹进了布巾之中,若非那两张脸有着惊人的美貌,若非那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过人的气质,这乍一看去,当真就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姑而已,即便最开始,她们一样,什么都不懂。到了现在,不但能够自己做饭,还能跟邻家的婆子们,学着种些蔬菜,自给自足。有那么一瞬间,就连她们都已想不起自己从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