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做饭,还能跟邻家的婆子们,学着种些蔬菜,自给自足。有那么一瞬间,就连她们都已想不起自己从前的样子。或许,那些种种的种种,都早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
从井里汲起半桶水,回澜拎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摇摇晃晃地走到蹲在天井那株虽然老,却还苟活着的李树下的凤浅羽身旁,将那半桶水尽数倒进了盆中。凤浅羽摇头失笑,却是见怪不怪,她们都是身怀术法之人,只是,却从未觉得,像一个凡人那般为着生活而奔波劳累,是这般开怀的事。只是……溅出的水,终究还是弄湿了回澜的裙角,她却是半点不在意,跟着在凤浅羽身边蹲下,搓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而后,深吸一口气,将手儿浸进刚注满水的盆中。
“啊!好冷!”刺骨的寒意像是扎疼了全身,回澜打了一个寒战,红通通的脸容之上,却不见退缩,只是动作稍稍迟缓地在水中清洗起菜叶。
娇弱的身躯情不自禁地在秋末渐冷的寒风里打着颤,凤浅羽眸色一个轻敛,而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么怕冷,为啥不干脆把那件搁在箱底的雪蛟绡拿出来穿上就好?”至少,不会冷得这般厉害吧?只是,这么说着的同时,凤浅羽又忍不住无奈地叹息,回澜很畏冷,似乎刚入了秋,就常常哆嗦着,偏偏她又不肯穿那些添了动物皮毛的衣物,原本也可以用法术取暖,可是她偏偏……
手指僵在还没彻底洗净的菜叶之上,回澜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道,“那衣裳……破了……”被利剑划破的裂痕,缝不上,补不好。
沉默了,凤浅羽没再追问,只是斜过视线,瞥着看似再专心不过地,用力清洗着菜叶的回澜侧脸,而后,无声,叹息……
“啊!看来正赶上晚膳了,沉雨,我们还真是挺有口福的啊!”带笑的嗓音自院门外传进,身穿墨色长衫的男子再熟练不过地跨进门来,身后,还跟着有些无奈的小跟班。
“原来三十三重天上,蛮好混的,连堂堂破日神君都这么闲。”凤浅羽低笑了两声,凑近回澜耳畔,调侃道。
“姐姐——”回澜好笑地低唤一声,带着几许为某人讨饶的意味,而后,立起身,朝着院门的方向,笑吟吟地道。“再等上片刻,就可以开饭了。”
三十三重天上,高高在上的破日神君隔三差五地就要下界来她们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串串门子,刚开始的时候,凤浅羽冷眼旁观,心中困惑越积越深,却也始终未曾问出口。倒是回澜,那般玲珑剔透的性子,早已看穿她心中疑虑,便在某一日,在破日神君离开的当下,这般轻笑着对她说,“他……是我原该唤作父亲的人。”
那个时候,凤浅羽才知道,却是又惊又疑,早在初见之时,就觉得回澜这个女孩子身上透着灵性,却未曾料想,她竟是这般的身份。这般想着的同时,却又更加生出几许相惜之感,身上所流的血啊……原来,她们竟是这般的相似呵?命运这般相似的曲折多舛,上苍这般相似的捉弄不平。
粗茶淡饭,还能吃得太快朵颐的破日神君,在窄小的室内围坐在饭桌的几人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凤浅羽淡然地挑着眉,心口却仍是好奇与困惑兼而有之。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破日神君三不五时地就来串门子,该不是每喝个一盏茶,就这么忙不迭地奔下界来,就为了瞧他女儿一眼吧?不过……来瞧上这么一眼,对于三十三重天上,也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只是,他就不嫌麻烦么?
好半晌后,寒朔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之前那风卷残云的架势再次让凤浅羽怀疑起,那所谓的神仙不食五谷杂粮,真的,只是传说而已。
“这回我来……是要给你这个!”寒朔微一颦眉,而后,单掌往上一翻,手中已经多了一件物事,递到了回澜眼前。
“这是……”回澜不解地望着寒朔掌心中,那一条精细的链子,不知是什么宝石串成的,流转着低调却又让人移不开眼去的光芒,链子两端是花型的端扣,精细雅致。
好强大的力量!凤浅羽却是只在第一个瞬间,就感觉到了那条链子之上强大的法力。
“这就是我原先为了救你的母亲,用心头血日日浇灌,存到至今的那柄尖刀。只是如今……”寒朔略略黯下双目,停顿了一下,才续道,“只是如今,我也用不着了,便寻思着送来给你做随身之用,却又想着你是女孩子,身上带着把尖刀总是不好,所以,就把它重新变化成了腰链的样子,你看怎么样?还喜欢吗?”
“很漂亮……可是,我不需要啊……”蹙了蹙眉,回澜有些不自在地道。她自然不知道这链子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可是不是说已经耗了寒朔九百多年的心头血,存到至今,而且再等上一段时间,甚至能够劈开那时荆棘海下,石台之上天帝幻化的锁链么?那定然是十分珍贵的,又何必给她,她实在不觉得她会有用到这个东西的地方。
“你现下在这里生活,我虽可常常来看你,却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在你身边,这个小玩意儿,至少可以让道行不怎么高深的那些妖魔鬼怪不敢近你咫尺,你留在身边,好歹也让我放心一些。”寒朔早料到她不会轻易接受,便缓声劝说道。
“我以为,有浅羽姐姐在我身边,你已经放心很多了。”回澜软声回应着,即便到了现在,她还是没有唤过他一声爹,可是,他对她的好,她又怎会不知,怎会没有感觉呢?
“你们……都不是普通的孩子。”沉默了片刻,寒朔的目光扫过回澜,再轻轻落到凤浅羽的身上,叹息着说下这么一句话,“虽然有些难,但我也希望,你们只是这样平平淡淡,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足矣。”
凤浅羽眸色一沉,细思着寒朔话中深意,只觉心惊。虽然逃避着,虽然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但这样的平淡与快乐,终究还是,只是一场错觉,一场幻梦么?“回澜,你就收下吧!好让寒先生放心些!不要把它当成神器,就算只是条腰链子,也漂亮得紧,不是么?”过了半晌,她才低低开口道。
“那……好吧!”回澜终于是软化,低应了一声,自寒朔掌中,将那条腰链子接过。
这事,就这么了了,晚膳过后,寒朔又跟回澜闲聊了几句,便携同沉雨一道,匆匆赶回三十三重天上去了。倒是凤浅羽,心口便这样,搁上了一块儿石头,悬在半空中,提不起,也落不下。已是深夜时分,繁星闪烁,凤浅羽躺在床上,却是一直睁着双眼,却是无论如何,都是了无睡意。
“浅羽姐姐,你睡不着么?”这农院,只有一间卧房,于是,自凤浅羽来的那日起,她就一直与回澜同榻而眠,刚才也是怕吵着她,所以不敢翻身,只是,她的呼吸声还是出卖了她,于是,回澜终于开了口,虽然早在晚膳时,她就察觉到了浅羽姐姐有心事。只是,她们之间像是早已有了默契,有些事情,对方不说,自己便也不问。
凤浅羽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低声道,“回澜……倘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牺牲自己去救别人,你会怎么样?”
“救别人?可以救很多人吗?”回澜软声问着。
“很多。”凤浅羽嘴角噙着苦涩,点了点头。
“那我想,我不会介意吧!如果可以用我一个人,救很多很多人的话。”回澜张开眼,望着窗外天幕之上,繁星点点,好漂亮的夜空,都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子。不知道魔是不是也一样,如果是的话,娘是哪一颗呢?
“即便,是被当成一件工具么?”凤浅羽略略拔高了音量,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会是工具呢?如果是你发自内心地想去做的事,不受别人的摆布,那就不是工具。”
“呵……回澜,你真的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凤浅羽喑哑着嗓音道,眼眸深处,泛着幽深的悲凉。
“浅羽姐姐,你……失去过家人么?”回澜突然幽幽问道,只是,在凤浅羽张嘴欲言,还未回答之时,她却已经继续道,“我从小就没有爹娘,是姑姑把我养大的,可是我也不能时常见到姑姑。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也是有爹娘的,我原以为我不在乎,可是后来,我娘走了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不是,真的不是。那个时候,那个我该唤作父亲的男人,还有该唤作舅舅的男人都好伤心好心,还有姐姐说,大叔不在了的那个时候,看着姐姐眼里的神情,我只觉得悲伤得想哭。那些时候,我就想着,如果能用我去换他们回来,那该多好?”
凤浅羽突然沉默了,一刹那间,她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栖凤山,然后,想起了轻岚永远离开的那一天,漫天的凤凰天火烧红了眼,心口撕裂般的疼痛……过了好久,久到她们都以为对方已经沉睡了过去,凤浅羽才嘶哑着嗓音,几近呢喃地低声问道,“即便必须因此而失去一切,而必须去放开你最爱的那个人,放弃也许唾手可得的幸福?”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死一般的静寂,过了好一会儿,回澜才哑着嗓,应道,“因为,我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没有人能回答得了对方,于是,她们就只能各自抱着胸口的痛,睁着眼,沉默着,血流如注着……
窗外,一颗流星如梭,划过天际,坠落在天地交接的尽头处,了无,痕迹……
从头到尾,穿过一条丝(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忙碌的缘故,几个月的时间,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让赫连阙自始至终都紧绷着心绪,待到终于处理完一大堆,自师傅病中,就累积下来的派中事务,伸着懒腰走出指星楼时,他才发觉,今年的冬天,来得这般的早。一夜未眠,双目充血而红肿,迎着清晨爽洌的晨风,他却觉得舒爽而心旷神怡。抬眼望着这自幼见惯了的,在烟雾缭绕之下的重重山峰,黛色如墨,轻烟似纱,如梦似幻,美如仙境,不管看上多少次,仍然觉得,是这世间最美不过的景致。只是……犹记得前几日,山门前还是一大片的红枫似血,竟不过在短短数日间,就被寒风拂落了一树枫红,地面之上,处处都是落叶,有几名弟子手里执着敝帚,一下又一下,扫着那一地残叶……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信步走在清风薄岚间,赫连阙原本欣然的目光却在不经意触到不远处,那熟悉的厢房前,正在走进走出忙着搬东西的几名弟子时,蓦地一沉。眉心一个紧蹙,他便已经大步流星地迈步上前,沉声喝问道。目光在掠过洞开的厢房门前,已经堆放了不少眼熟之物的空地,再望向门内不复之前清爽雅致的房间,眼神蕴满沉怒的暗阒。
“掌门师叔,这……这……”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却是吞吞吐吐着,在赫连阙沉冷的目光注视下,抖落不出一句利索的话。
“是谁准你们动这厢房的?”语调又往下沉了两分,那一袭银白的道袍在晨风中猎猎飞舞,即便这个掌门师叔较这些弟子都年轻上几岁,可是,在那一刻,那张年轻的脸容之上肃穆威严,硬是让几名弟子心头都是一慑。不是不知,却是首次从神魂上认知到,这个少年,已经是他们郇山的掌门了啊!
有志一同地缩缩脖子,秋冬交接之际的山风果然已经携带了寒意,否则,不会在窜进衣背的一刹那,蓦地你一个激灵,我一下战栗,冷呵!
“掌门师弟何必发这般大的火,气大,可是会伤身的哟!”带着不明笑意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赫连阙回首,对上程宪舯未被笑意渗透的凉薄眼眸,触到那眼底压抑不住的得逞笑意,他,眉心蓦地打起深褶。思虑间,程宪舯已经走至跟前,扫了一眼脚下堆放的杂物,道,“这些弟子不过是听命行事,掌门师弟还是莫要太过为难的好。”
“听命?听谁之命?”赫连阙一挑眉峰,沉声反问道。
“这派中衣食住行,一向由掌门师弟的不才师兄我在打理,要清出这间无用的厢房,自然是师兄我的意思。毕竟一个叛徒的房间,师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保留的必要。没有向掌门知会一声,是我的疏忽,只是,这几日掌门忙着派中大事,终日在指星楼中忙碌,这等琐事,师兄我实在不忍拿来烦扰掌门。”程宪舯眼里含着看好戏的嘲弄,听似恭敬的话语里,却处处藏着扎人的刺。
“师兄想的,真周到。”赫连阙舒展开眉宇,笑着回应,双瞳深处,却悄然覆上沉怒的薄冰。
“那……这厢房……”程宪舯眸色闪烁了一下,而后锁着眉,一脸苦恼地踌躇相询。
一方砚台摔落在脚下的地面,跌成两截,砚台一侧,镌刻的字迹已被岁月侵蚀,而显得模糊。这砚台据说是师姐刚学写字时,秦舒寒送的,因此师姐犹是宝贝,还有那一边,翻落开来的一个盒子,原本仔细收好的一大叠纸扉被晨风拂乱,偶尔掀起一两张,随处乱飞。他自幼跟在师姐身畔,就连读书写字,也是师姐手把手的教着,每次稍稍有些进步,师姐总会讨去一张书稿,而后仔细地收好,笑着跟他说,等到他真正长大的时候,就把这慢慢一盒的,小阙的“墨宝”拿出来献宝……心口蓦地一个紧缩,赫连阙背负在身后,拢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掌慢慢地拽成拳头,紧到几乎能够听到骨头咯咯作响的声息,他面上却是沉凝着,不动声色。“师兄作主便好。”话一落,他像是害怕自己会后悔似的,迈开略略急切的步伐,快步而去,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程宪舯望他走远,眼里,却是阴鸷地笑着,如冰冷冽,如剑锐恻。
一勾残月,在寒意渐深的暗夜里,慢慢躲进了厚重的云中,一道黑影极快地掠过屋顶,一个闪身,入了一扇破败的柴门。门内窄小的空间,是丢弃杂物的暗房,暗夜之中唯一显出几分光亮的眸子四处逡巡着,双手,小心,却又急切地翻找着,终于,将那方砚台,还有那叠散乱一地的扉页拽在了手中,胸口一直紧绷的那口气总算舒缓了些,但那闷闷的痛仍然在心房上,隐隐地一抽,再一抽……
飞花曼舞,落红成阵。暗沉的天幕在一声清啸的声响下,被一道银亮的剑光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