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大概也知道他跟茉舞下了山,甚至可能前来寻他,不然不会一开口就是那句“你晚了”。
“本座所做之事,几时起需要向你禀告?”嘴角勾笑,狼夜墨绿的双瞳一暗再暗,几近黢黑,眸色难辨,却周身冷凛狠戾。
无声叹息,秦舒寒稍稍和缓了语气,“她……想见你。”那个他曾抱在怀中小心呵宠的小茉舞,早已不是襁褓中的婴孩儿,也不再是牙牙学语的粉嫩团子,长大了,识得了情,才懂相思,便害相思。忘不了方才茉舞在得知狼夜当真不愿见她时,那眼中凄绝的哀伤,和明明笑着,却止不住透出的满腔绝望。
眼波几不可见地闪避了一下,狼夜嘴角的笑容有一丝僵硬,“早在神魔之境之时,我们就已说好,今生今世,永不再见。”
“是吗?今生今世?”眼底的怒气凝结成冰,慢慢沉淀下去,秦舒寒没有吼叫,没有质问,只是以那样像是洞悉一切的目光静静望着狼夜隐在层层帐幔之后,看不真切的身影,而后淡声道,“今生今世,到何时是尽头?你还有百年,千年,也许永无止尽。可是,你别忘了,茉舞只是一介凡躯,匆匆百年,于你,或许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却已是茉舞的一生。你们可以陌路到她今生的尽头,来生之后,她不再认得你,不再记得你,甚至,来生的她,已经不再是她,你所谓的今生今世,也只有你记得而已。”
手掌无意识地收紧,掌中酒杯的刻纹硌疼了掌心,狼夜却像是一无所觉,只有额角紧绷,几不可见地抽搐,他仍然笑着,开口之时,秦舒寒却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那嗓音带着几分咬牙的狠戾,“你到底……想要同本座说什么?”
“凡人有句话,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秦舒寒双手背负身后,任由着亭内因着某人情绪变化,而乍起的风息鼓胀起他的衣袖,带来猎猎风声,看来,终究不是无动于衷啊!扬眉间,有几许惊疑夹杂着欣慰,不可一世的万妖之主,冷心冷情的狼夜,对他那痴傻的茉舞,终究不是无动于衷啊,不是么?所以,还是能让茉舞少遗憾一些的,不是吗?虽然他不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曾,不想去问,但是茉舞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唯一一次为自己争取,至少,他要拼力给她一个机会。
亭内,狼夜无言扬眸,望向侧旁一汪泓泉,泉水淙淙,酒香扑鼻,泉中荷叶田田,芙蕖清艳,他却觉得胸口闷得发慌,秦舒寒的一字一句,让他莫名的有了几许不祥的预感,哪怕他勒令自己不要去想,既然已决定今生陌路,又何需再管,何需再想,却止不住慌了的心,乱了的情,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浓重不安。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尽如人意,越自信的人,往往会跌得越惨。我曾经也以为,来日方长,却从不知,这世间万物,即便是不老不死的神魔,也逃不开生离死别。再无来日,何谈方长?”秦舒寒幽幽苦笑,眸色有些迷离,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盈满绝望的哀伤。七七四十九日,他以为出了蜃楼秘境,斩断跟郇山的牵扯,从此往后,便可山高水远,厮守一生,却不知,那七七四十九日,百书楼内终夜不灭的灯火,一日一夜滴滴燃尽她的精血,再见时,她竟只余下最后一丝灵明,朝着他,无言而笑,那抹苍白却又莫名绝美的笑,却是短暂一如昙花的绽放,转瞬凋谢零落,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无迹可寻。随着那一年那一夜,骤然在百书楼内熄灭的灯火,还有那一场决绝的桃花落,也一并埋葬了他的心,焚尽了他的生机,还活着,不过为了那句承诺,为了那些桃花瓣在他空了的怀抱中四散去时,那句耳畔飘忽的哀求,活着,求你,好好活着……
狼夜心口一恸,想起寸心,想起寒朔,神魔,神魔,不老不死,却仍逃不开生离死别。他记不清,寸心离开那一日,寒朔可有痛彻心扉,可有哀恸欲绝,却又分明记得那一日知晓他动了那方石台时,寒朔惊怒的脸,惊痛的眼,分明记得,他与寸心无言对望时,眸中的安静与无奈。九百多年来,用心头血养着一把尖刃,虽然抵不去伤害,得不到他的原谅,但是,真的是不痛吗?还是,已痛到无言无望?而寸心,曾被抛下,曾被舍弃,因着那抛下,那舍弃,被囚于海底囹圄近千年,却仍然选择宽恕,选择原谅,不管是爱还是恨,都是那个男人,自始至终。
而他呢?他跟茉舞之间呢?不曾想过宽恕,不曾想过原谅,那一刻,心房承载不住漫溢的痛苦,他将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倾泻在他身上,甚至在她未曾开口之前,就定下了她的罪,不要她的解释,更不信她的解释。心房蓦地一个紧缩,狼夜眸子深处瑟缩了一下,为着自己的决绝,或是残忍,为着这一刹那,心头乍起的犹豫和不安。更为着那时时兜绕在心头的不祥,秦舒寒的字字句句,茉舞有事,茉舞,一定是有什么事……
半晌之后,狼夜听到自己的嗓音响起,嘶哑,破碎,好难听,“她……在哪里?”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似乎从郇山一路而来,就看到满目萧瑟,枯叶遍地,时不时的一阵冷风拂面,刺骨的寒。今个儿一早,天色就阴沉着,厚重的铅云布满天空,灰白苍凉,午后,就有细碎的雪花从云层处翩跹而落,越下越大,今年的第一场雪呵!
北国的雪,总是这样,一经下起,便是洋洋洒洒,利落而干脆,似乎只是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入目所及,便已是一遍粉妆玉砌的雪白。纤白的雪花翩翩坠落,没入江水之中,无声无息,了无痕迹。探出手,向上翻开,接住一片雪花,柔白纤细,沁凉刺骨,却迟迟未在掌心中化去,白茉舞羽扇般的眼睫轻扇了两下,这才察觉,掌心竟是这般冰凉,分不出何者是雪,何者,是她。
水墨长衫逶地,没有结界的遮蔽,广袖被风鼓胀,猎猎作响,北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偶尔有一两片冰凉溅入眼中,墨绿双瞳轻眯,无声地凝望着江岸边伫立的身影。红伞雪裘,在这茫茫雪野之中竟别有一番景致。只是……飞扬入鬓的剑眉轻蹙了一下,雪白的狐裘披风包裹着削瘦的身形,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这样望去,她竟比郇山下匆匆一瞥间,更瘦了。她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有好好吃饭,有好好睡觉吗?
无论是多么悄无声息的凝视都好,太过深沉,太过持久,哪怕再过迟钝的人也会察觉到。于是,白茉舞回过头来,带着几许期待,还有几许惶惑,夹杂着不安,四目相对,在落得凄绝的雪中,默然对望。深吸一口气,白茉舞终于是鼓足勇气朝着他走来,红色的伞圆遮盖过狼夜的头顶,伞下的世界,安谧却又凝滞。狼夜未曾开口,未曾挪步,只是自始至终,以无言而难解的眸光,深沉地注视着白茉舞,苍白的脸,不安的眼,瘦削到仿佛不堪一折的手腕,她憔悴到像是风再猛些,雪再大些,她就会化在这风雪之中,永远消失。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截住狼夜一向自大到不可一世的心神,不敢眨眼,就这么望着她,确定她还在,不会被这风雪吞没。
白茉舞也害怕,白茉舞也不安,害怕他终究还是不肯见她,哪怕此时他已经站在眼前,却仍然觉得不过只是幻梦一场,那一日,他朝着她说出今生今世,永不再见的决绝,还是历历在目,触手可及。她不安,不安他这般沉默的凝视,他墨绿近黑的双瞳太过沉溺,太过深邃,她,读不懂他。“狼夜……我……谢谢你来见我……我知道,你其实是不愿见我的,你一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可是我……我有很多话,有很多话一定要跟你说……”不安,深深刻印在紧咬过的下唇之上,清晰的贝齿印,可是,她必须鼓起勇气,不管多艰难,有些话,她都得说,她没有时间再浪费,没有机会再蹉跎,她有多怕,错过这一次,她即使要说,也再不记得该要说些什么,甚至,该对什么人说。
“别说了……”望着她,一瞬不瞬,狼夜终于开了口,低沉的,清雅的,一如记忆之中的好听,却又透着她不明白的低低叹息。
“不!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更不想听我解释,可是我……我知道,我不该给自己辩解,你妹妹……你妹妹确实是因为我……”急了,白茉舞看不穿他眼中的深沉,急切地探出没有握住伞柄的那只手,揪在他袖上,苍白,僵硬,颤抖,青色的血管清晰地浮现在白到透明的肌肤之上,纹路清晰。
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她。她一向自信,一向冷静,一向淡定,几时这般惶惑,这般不安?“闭嘴!”狼夜低喝了一声,在她吓得怔住,茫然望他时,他叹息一声,终于是伸长双臂,将白茉舞圈入怀中。
白茉舞有丝怔愕,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做梦,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气息,甚至连胸口处,心房跃动的声息也是那般的熟悉,她从未想过,还能有这么一天,他会再度,拥她入怀。“狼夜——”喉间酸涩翻涌,她哽咽了,察觉到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滑落,没入紧贴的水墨色衣襟之中,烙下暗沉的痕迹。
“你这个女人,不是叫你闭嘴了吗?都冷成这样了,还说什么话?你还哭……真要把脸给冻住才甘心,是不?”狼夜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低声斥道,双掌贴上冰凉微湿的脸容,狼夜蹙紧眉心,该死,好冷!白茉舞蕴着泪光的眼眸,却在接收到他瞪她的视线时,她却弯起嘴角,笑了,好暖呵!还好,还好他还是心疼她,还是关切她的,不是?哪怕他还在怪她,甚至……恨她?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心扉,酸酸的疼掺着涩涩的甜,止不住的泪又涌出眼眶,狼夜瞪着她,手指揩过她湿冷的脸颊,却怎么也揩不尽那晶莹的液体,狼夜终于是叹息一声,投降似的将她一拉一扯,再度紧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低骂道,“你这个女人真是好样的,越来越不听话了啊……”
白茉舞却是脸儿一侧,眼泪鼻涕全不客气地抹上某人纤尘不染的衣襟上,难得调皮地轻吐了一下兰舌,是呵,她越来越不听话了,所以,也可以这般恣意,这般任性了,不是?对上狼夜透着几许无奈的目光,她却笑了,几许释然渗透在淡淡的幽苦中,好在,好在她鼓起了勇气走上这一遭,好在,她终于决定为自己活上这一次,好在,他终于,还肯能来见她……
雪下了整整一天,到黄昏之时才住了。层云已经四散开了,一勾残月在云层后,悄悄探出头来。月光透过窗纸晒落进房内,如练清辉,清冷似纱。床榻上的帐幔垂落下来,不像往日他总开着窗睡,那些帐幔便在夜风中飘舞。今夜,为着畏冷的人,窗户早已密密合上,外间一盆炭火自始至终燃着,驱散一室寒意。
夜已经很深了,狼夜却是睁着一双眸子,难以入睡。鼻端萦绕着久违的清香,他也有一瞬恍如梦中,像是回到了他认定她的最初,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他从不是善于自欺欺人的主,所以,那也仅仅是短短的一瞬,他便清醒过来,发生的一切无力挽回,恨过也好,挣扎过也罢,这一刻,她回到他身边,他才觉得,这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圆满。原来的,为难的,不放过的,不只是她,还有自己啊!
身畔的人早已沉沉睡去,趴伏在他胸口上,轻浅而徐缓地呼吸。一头柔滑的青丝披散在他胸口和她的裸背之上,遮蔽之下偶尔露出的雪背,旖旎迷人。他拂落她的发丝,修长的指尖轻拂过她柔滑的雪背,晶莹的肌肤上散落着他曾疼爱过的痕迹,他眸光却在柔和了一瞬之后,转为沉吟不安。江岸边的急切,还有稍早时,仿佛要燃尽自己的热情,他知道,她定然有话跟他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承认,不只因为他还无法做到全然信她,更怕的,是承担不起那个万一。她是不是真的会跟他说真话?毫无隐瞒?哪怕,这也许,只关乎到她,和他。屋外,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动传入耳内,狼夜目光微微黯下,侧首在熟睡的人耳畔轻轻落下一吻,将被褥掖合,身形一闪,只见床幔微动,散落于地的水墨长衫已经重新披上修长劲瘦的身形。墨绿双瞳微抬,望向窗上映出的人影,眸中精光一掠。
“她……病了?”夜晚的桃雾潭上空,缭绕的桃色薄雾更加妖艳危险,狼夜仰首望着薄雾后看不太真切的残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沙哑、破碎,还有不愿承认的不安颤抖。身旁的人没有回答,他却从那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仅存的一点希冀落了空,他轻蹙眉梢,觉着心口一阵刺痛,“很……严重吗?”
“我一直觉得,你早些知道,是好的!不过看来,茉舞还没跟你说!”秦舒寒淡然回应,在狼夜询问的目光扫来之时,他也转过头来,“我一直觉得,这些事,由茉舞亲口告诉你比较好。只是看来,你不想从她口中得知。”
“所以,你愿意告诉我吗?”狼夜挑眉问道,没有自称本座,敛去了一贯的霸气,竟带着几许示弱的哀求。
秦舒寒兴味地眯了眯眼,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狼夜,转念一想,却又笑了,看来,他果然是在乎他的小茉舞的啊!“你不问,我便不说。”
“我好像正在问你!”狼夜半眯起眼眸,嘴角牵笑,眸光却如刀锐利。关于茉舞,他惯常的冷静,惯常的耐性,都早已离家出走。
秦舒寒低咳了两声,他是聪明人,自然是见好就收,可不想在老虎嘴上捻须,虽然面前的是匹狼,可是比老虎还要可怕呢。只是……想到白茉舞的事,秦舒寒的眸色不由黯淡了两分,“茉舞的记忆出了问题。”
“咯噔”一声,狼夜听见自己心房骤然沉下的声响,记忆……是记忆出了问题?过目不忘……她的记忆会出什么问题?思绪乍然间紊乱,狼夜发现,自己活了上千年,竟第一次在脑中的一团混乱中,寻不得半点出路。
“她越来越记不住事情,以前记住的,也在一天天忘掉,也许有一天,她就什么……什么都记不住了。”包括他,也包括他。说到后来,秦舒寒的嗓音慢慢低了下去。“她之前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