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姑娘清澈却异常执着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梁靖尧左右为难着,师傅交代过,关于小师叔失踪之事一定要保密,可是……可是,告诉这姑娘,应该,应该不打紧的吧?踌躇,再踌躇,终于是敌不过无计可施的无力感,他一横心,咬牙道,“小师叔……小师叔失踪了……”
虽然已经隐隐猜到他的意思,但是在听到那个答案的一瞬间,回澜还是慌了,他……是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酒,真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一坛又一坛地灌下去,眼睛模糊了,脑子迷糊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不用去想,烦恼尽消,真好……真好啊!“小二,拿酒来——”用力拍着桌子,扯开喉咙叫着,声音响彻不大的小店大厅,厅内零星坐着的几桌客人都是又惊又怕地寻声望去,而后,又是窃窃私语。
店小二头疼地看着那个在店里坐了一整天的客人,本也不是什么体面的客人,今早刚一开门,他就偏偏倒倒地走了进来,一袭皱巴巴的衣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一张嘴就是满口臭烘烘的酒气,一在桌旁坐了下来,便要了一坛五斤的烈酒,而现在……店小二额角抽搐地望向那人脚下,一、二、三……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空酒坛,而那位大爷……不是应该已经醉死了么?那他只需自行搜了酒钱,然后将人往店门外一扔就是,可是,那位大爷醉虽醉瘫在了桌上,却还没有醉死,他也不能现在就把人给扔出去吧!可是……搓了搓手,就连掌柜的也实在看不过去了,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措辞道,“那个……大爷,您看,您今个儿已经喝了不少了,要不,今天就这么算了吧!明日……明日您再来,小店送您两个下酒菜,让您再喝个痛快,您看如何?”
“废话少说,拿酒来——”醉得半瘫在桌上的男人,一张脸容埋在散落的发丝中,但吐出的话却又让人从那警告中听出几分莫名的威慑。“是担心我没银子付账么?”话方落,一锭银子被用力往桌上一拍……
“呃……这位爷……”掌柜的犹不肯死心,又朝前趋近一步。
“还不滚去给爷拿酒来?”冲天怒吼狂啸而出,半趴在桌面上的男人陡然抬起头来,乱发纠结,满面青茬,但双目却炯亮而诡异……
小店内诡异地沉默了一刹那,“妖怪啊——”一声哭喊,面色死白的掌柜和店小二同时手脚并用地奔逃,小店内寥寥可数的客人也吓得屁滚尿流,那双妖红的双目,妖怪啊,居然是妖怪……
妖怪?男人半眯醉眸,那双掩在乱发之后的妖红双目中,极快地掠过些什么,然后,又无声没去,无迹可寻。他像是对周遭的的喧闹与尖叫,一无所觉,扔是仰头喝着手里那坛,已经所剩无几的酒。
“妖怪,打死这妖怪——”人多壮胆啊,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些个人,在聚集起人群之后,就个个操了棍棒家伙,抡起,便朝着那人击打而去。疼!毫无防备的后背被打个正着,男人蹙了蹙眉,眼中有一瞬的锐利,而后又黯淡下去,是啊,妖怪……他是妖怪啊!一棍又一棍密密麻麻地打在身上,很疼,他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的头,任由棍棒,一棒再一棒,直到似乎因着身上的痛,心里的疼不太明显了,他才冷凛着双目,举手挡开那些棍棒,踉跄着走了出去……
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洋洋洒洒,雪瓣翩跹,恍惚间,竟想起那一日初见雪的女子,在雪中笑靥如花的样子,不过一眨眼,却又像看到了那团红色的球,在茫茫雪地中,跌倒,冻红了鼻头的可爱模样。已经一年过去了啊!可是……真的才一年么?为什么他竟觉得,那些回忆,那些美好,都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可是如今呢……如今呢……
要走去哪里呢?那些浑身上下的伤口似乎早已被冻到没有半分知觉,伤口早已冻结,他不觉得痛,只是在渐大的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踽踽独行……茫茫雪野中,留下两道足迹,很快,就再度被落雪淹没,了无痕迹。
要走去哪里呢?他问过自己,没有答案,直到穿越了那茫茫雪原,站在这四季如春的山谷中,和煦的春风携着百花的幽香,扑面而来时,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不知不觉,竟走来这里。
百花盛放,时光像被隔绝在了山谷之外,这里,没有半分时光雕琢的痕迹,一如他初见时的模样。
可是……百花争艳,幽香满鼻,蜂蝶嬉戏,却没有……没有半分他熟悉的人息。
“阙哥哥,我们不要像他们一样,在时空里玩捉迷藏。所以……倘若什么时候我们分开了,找不到对方了……我们就约定好了,在百花幽谷再见,好么?”
“小笨瓜,我们不会分开的。永远不会。”
还有什么,比誓言更善变?他的永远,也不过是转眼即到,那么他又怎么还会以为,回澜会在这里等他?他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方才还痛着的心,这一刹那间,好像被掏去了,空空的,竟不觉得疼?仰头望天,隔着透明的结界,苍穹霰雪,那些雪白的花瓣却是在飞落到百花幽谷的上空时,便瞬时消失无形,谷中仍然是和煦如春。是啊!分明没有雪花落入眼中,可是为什么眼里却被什么湿润了,他张开口,想要将胸口那堵着的未知东西吐出,却是半晌吐不出半点声息,看着看着,那天幕突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嘭”昂藏的身形重重仰倒在草地之上……
妖怪……打死这个妖怪……棍棒交加的痛,怎么及得上那句句刺耳的话?什么是一瞬间万劫不复?从小在郇山长大,自幼立志斩妖除魔,甚至还成了郇山继任掌门的他,居然是妖的儿子……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切切,在熏香的风里传送,越来越大声,却让人莫名的不寒而栗,那些草丛花间,偶尔探出的一双双窥探的眼,吓得一个哆嗦,便纷纷化为一道轻烟,躲回真身中,可怕……好可怕……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想听!我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也只再问你一句,你……是凡人吗?”
“你无话可答,我也无话可说!”
“既是如此,我们就在此做个了结,我欠你,或是你骗我,都不重要了,自今日起,你我以往的一切就此两清,各不相干。”
“下次再见,我的剑……不会留情。”
回澜呢?不过是不相干的旁人的字字句句,就那般扎疼了他的心,那么当日他的那一字一句,又究竟是多么残忍,又究竟伤回澜多深?那一日,她最后问他的是什么?
“原来……我的身份,给了你毫不犹豫,没有内疚离开的借口,是么?”
他该铿锵坚定,甚至愤怒地说,不是!绝对不是!他只是因为她骗他,他只是因为人妖殊途。可是……为什么回答不了?为什么?是心虚了么?真的不是那样么?早就知道他要手握七星权杖登上指星楼的那个位置,早就知道他们之间不会走上一辈子,总有要放手的那一天,早就知道了啊……赫连阙,你是个混蛋!一个自私自利,道貌岸然的混蛋啊!
全身都麻木了,浑身上下的伤口感觉不到一丝的疼,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意识却渐渐地模糊了,想睡了呢……也好……睡了也好……
“叮叮当当……”多么熟悉的铃铛声,像是从久远的时空另一端传来,与回忆重叠,只是,这一回,没有那怪异的歌声。是她么?是她么?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就怕这不过是他的错觉……
淡蓝的裙裾在尚有露珠的青翠草地上逶迤而过,停驻在半昏在草地上的男人身边,好久好久,久到仿佛时间已经停止定格,终于,有人慢慢在他身边蹲下,有纤细的指尖轻点在他本该失去知觉,察觉不到任何抚触的脸容之上,可是,那触觉,那温度,甚至那气息,都是那般的熟悉,熟悉到刚才已然空了的心房又有了痛的感觉,“唉!”恍惚间,一记叹息掠过耳畔,是她,真的是她……
那一瞬间,像是骤然而来的力量窜过四肢百骸,他自草地上弹起,不由分说伸长双臂紧紧环住蹲在身畔的人,好紧好紧……是她,真的是她……喃喃在脑中念着这一句,眼前黑去,他再也没有力量挣扎,就这般,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牢牢锁在女子腰间的手却紧到撼动不了分毫……
梦失容易,梦去怎追系(二)
是睡了有多久?却又是久违的深沉与安宁,睡梦中,总感觉到有那个带着熟悉气息的人,细心的照顾,偶尔有温热的舌尖舔过他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一阵热烫之后,就再也察觉不到疼痛,然后,鼻端嗅闻到满室的栀子冷香,便又安心地沉沉睡去。意识彻底堕入黑暗之前,隐约听着女子软软的笑语,“小狸,你真乖——”呵,真好,又是那只小狐狸帮他疗了伤,真好,真的是他的回澜呵!真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相遇的最初。可惜啊,只是似乎……
几近日暮,穹苍落霞的时候,赫连阙终于清醒了过来。还是那熟悉而陌生的醉花坞,还是那一帘的栀子冷香,可是……回澜呢?空空的屋子,没有他几欲想要找寻的人影,还是,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太过想念所以做的一场幻梦?不!不是!那太过真实,不是错觉,绝不是!那么……那么是她不肯见他,所以躲起来了么?想到这一层,赫连阙突然暗淡了神色,是啊,这是最可能的,不是吗?怎么可以忘却曾经有过的伤害?而他,甚至不曾知晓,由他亲手划上的伤,可有痊愈的那一天。
“小狸,你别得意忘形哟?你呀,天天吃糖葫芦,都胖成小圆球了,追不过阿翔的……”笑笑的软语突然从屋外传来,赫连阙一怔过后,整个心房便紧提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期待糅合而成的仓皇。
屋外,回到四季如春的百花幽谷,回澜便褪去了那厚厚的棉袄,穿上了轻薄的罗衫,一抹碧空浮云的浅蓝衣裙,在草地上逶迤而过,手上端着托盘,却是无奈地笑望着那一只在地面,一只在半空中追逐的狐狸与海东青,小狸在日日啃食冰糖葫芦之后的后果便是肿了一圈儿,身形略显笨拙,好在它的对手,那只从小跟它玩儿到大的海东青,也不见得多么纤细,也是一个辨不出祖宗居然是海东青的圆球。笑望着两个毛球追逐着跑得不见了影儿,回澜这才笑笑,拾级而上,拨开垂下的栀子花帘,清澈的眸子半抬而起的瞬间,却不经意对上一双眼睛,熟悉而陌生,熟悉的矍铄,陌生的狂热与不安。呼吸,陡地一窒,脸上的笑容有一丝的僵凝,好一会儿后,她才半垂下眸子,避开他的视线,有些短促地低声道,“呃……你,醒了?”
她……没有叫他阙哥哥,而且……还躲开了他的视线?胸口疾速地扭绞着,疼痛,血流如注,不过,这都是他该受的,不是么?在那般毫不留情地伤害之后,他怎么还能指望她待他,一如往昔?只是,目光难以移开,几近痴狂地紧锁在她身上,她似乎,瘦了?脸色也不若之前的红润,眸色,于是黯下。
“我煮了粥,你趁热喝些吧!”回澜将托盘往桌上搁下,转过身背对着他,揭开上面的一个瓷盅,将里面还热腾腾的白粥一勺一勺地舀进手里的碗中,盛了大半碗,这才端着走至床榻边,无言地递到他跟前。
原来,真的已到了陌路无言的地步了么?赫连阙心口紧缩着,悔不当初,但有些事情已经无法从头来过,有些铸成的大错也再无法弥补,是他种下的因,这果有多苦,也得他自己咽下。无奈地咽下一记叹息,他伸出手去接过她端在双手间的那碗粥,手指不经意拂过她微僵的指尖,他注意到她半垂的眼睫也是轻颤了两颤,眸色,不觉,愈加暗淡。低头舀了一勺粥喂到嘴里,竟是意外的绵软柔和,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诧异,厨房中的事,回澜是一概不会的,可是,今日,她竟端来了这么一碗粥,方才还明明说过,粥,是她煮的,让他怎能不诧异?
“你……为什么不问?”很快,将一碗白粥喝了个精光,在回澜默默接过空碗,往碗中又新添白粥的空档,赫连阙终于沉吟着开口问道。他不相信她没有瞧出他的异状,也不可能猜不到他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他那满身的狼狈,一身的伤,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就没有想知道,想问的,还是,她真的已经将他摒除在了她的生命之外?
舀粥的动作短暂地一顿,而后,回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了,过了好半晌,就在赫连阙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终于开了口,还是那样软软的音调,即便是刻意的淡然,仍然有着蜜糖般的甜软,“昨日你倒在谷口时,身体偶尔会转变为草木的模样,是桃……你身上透着一股子妖气,不是沾染上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后来,寸心跟我说,二十多年前,郇山上出了一个爱上女妖,叛山而走的秦舒寒,他是你的大师兄,不是吗?据说,他是你师傅最钟爱的弟子,是与你师姐最为亲近的,而那女妖,便是一只桃花妖……”
不是不问,原来,竟是都猜到了啊!赫连阙先是一窒,而后却又是幽幽苦笑,猜着了也好,原本不就是要告诉她的吗?“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对不对?我总说什么人妖殊途,总说什么除魔卫道,知道你身世的那一天,我还一点儿余地也没留地那般伤你,可是,这样的我,居然是花妖的孩子……呵,真是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不是吗?”
“这……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吗?”回澜不知何时,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不再闪躲他的注视,一瞬不瞬望着他,还是那双明澈溪流,清澈如泉的眸子,却又纯净得那般犀利,像是穿透了他所有的伪装,一路望进了他心窝处,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最真实的他。
赫连阙怔住,像是被剖开了一般,摊在阳光之下,他不得不去面对,片刻之后,他笑了,带着几许苦涩与嘲弄,“或许……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吧?”他忍不住想,他的身份,师傅知道吗?师姐知道吗?一定都是知道的啊!可是师傅还是将他当成继任掌门一样的培养,甚至将掌门之位传与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