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羽……想要做什么?云落骞望着她一步步朝着穷途炉走去的背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口升起,盘旋不去。
“阿姐,阿姐,你要做什么?阿姐——”仓皇的声音伴随着跌跌撞撞奔进来的身影在废墟之中响起,凤翎儿仓皇的双眸四处逡巡着,定在凤浅羽的背影上,便是促声道,“阿姐,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她奔上前去,想要拉住凤浅羽,却被一个温和却又坚定的力量,远远推开。
“不!翎儿,还没结束。我有我的责任未了,你忘了?我就是还魂,还魂,就是我。”凤浅羽仍然淡淡笑着,从容淡定,穷途炉中跳跃的火焰映上她的雪肤,红得惨烈而绝望。
还魂!云落骞心房,陡地一沉。
“你!你还在发愣,你要帮我拦着阿姐啊,难道你真的要舍她去跳穷途炉吗?”被凤浅羽施法隔绝在一隅,没法靠近的凤翎儿转而朝着一旁呆滞的云落骞气急败坏地急吼道。
下意识地,云落骞就要放下百里双双,去拦下凤浅羽,可是,仅仅是一瞬间,他僵住了动作,目光扫向角落里,不过垂髫之龄的小女孩,还有怀中已无生息的百里双双,他所有的希望在瞬间冷冻结冰。他极慢极慢地抬起眼,望向凤浅羽,而她,站在那穷途炉跳跃的火焰旁边,弯起唇,朝他笑了,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艳风姿。一路逃来镇魔塔所见的炼狱之景,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芸芸众生,还有多少……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女孩,还有多少这样的百里双双?这个世间,会有多少人无辜死去,会有多少家庭无端破裂,会失去多少幸福欢笑,会添上多少辛酸苦痛,绝望泪水?四目相对间,他读懂了她,她也明白了他,于是他死死望着她,眼里不断涌出泪来,灼烫的,还是冰凉的,他一无所觉,紧紧抱住百里双双的手屈握着,握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模糊,但他终究没有挪开步子。于是,她笑了,她想,这一刻,是她幸福的极致。
“你疯了,你疯了吗?”隐约察觉到什么,凤翎儿嘶声叫喊着,狠狠瞪着云落骞,不知何时翻搅起来的疼痛又在下腹间作祟,疼,好疼……疼得白了脸,疼得额角沁出涔涔的冷汗,她死咬着牙,只是几近愤恨地怒视着云落骞。
云落骞没有听见,凤浅羽也没有听见,他们只是几近贪婪,几近绝望地凝望着彼此,他没有移开视线,哪怕,浑身都在颤抖,他没有移开视线,哪怕,那一瞬间,是比死亡更加残酷的凌迟,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她一步步挪向炉边,一步一刀,生生剜着他的心。他却没法阻止,不能阻止。他看着她最后的一个回眸一笑,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看着她裙裾飞旋,跃起,纵入,转瞬,被火吞没……
“啊——”凤翎儿尖叫着,在下腹的剧痛中,再也忍受不住地晕了过去。
云落骞仍然死死望着那炉火,死咬牙关的口中,一嘴的咸腥……
山河破碎,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很多年后,人们在忆及那一场浩劫时,仍然不寒而栗,同样地,很多年后,人们在想起那一日时,到最后忆起的是奇迹与美丽。那一日,天空下起了红雪,轻柔地、翩跹地,像是美丽的扶桑花,瓣瓣坠落,绵绵不绝地将这片创伤的大地覆盖,雪化之后,花儿开了,草儿绿了,死去的人们又有了生息,又可以跳,可以呼吸,可以畅快淋漓的笑,可以撕心裂肺的哭了……
那一场几乎毁灭三界的惊天浩劫,那一场奇迹般绝美的红雪,那一年的那一天……
收掌,吐息,赫连阙极缓地睁开眼来。
“掌门师叔,你已经五个日夜没有合眼了,这么不间歇地给人运功疗伤,你只怕是支撑不住的,还是快些去歇着吧!”许正清不知第几次这般劝说道,眉间的褶皱越敛越深。
“还有重伤者吗?”赫连阙反而这般问道。
“没有了,这是最后一个。”许正清应道,只是,下一瞬,他却骇得惊叫起来,“掌门师叔——”就在许正清那句“最后一个”话声方落时,赫连阙已经喷吐出一大口的血,然后,颓然倒落。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天有些暗,眼前残影幢幢,他却是看不清晰,好一会儿后,眼前模糊的景象还有人影才稍稍凝聚成具体的样貌,却仍是不太清晰,将手举起,放在眼前,赫连阙心中登时有数。
“小师叔——”许正清屈身上前来,话语间略略藏着哽咽。唤着小师叔,而不是掌门师叔。
赫连阙费力地自床榻之上翻身坐起,抬起的眼刚好正对上摆放在几案之上的一方铜镜,镜中映出的人影没有让他有丝毫的诧异惊骇,他只是默默看着,不悲不喜,不惊不怒,像是个看客,仅此而已。镜中,那个本来该是风华正茂的郇山第十八代掌门,却是一夕之间,白了发,苍老不堪。室内死一般的静寂,好一会儿后,赫连阙突然开了口,沉着的,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正清,靖尧,郇山几百年来从未遭遇过这般的劫难,如今正值百废待兴,我却是有心无力。我以一生修为造福众生,度过此劫,也算是对得起郇山上下,对得起恩师了,如今,这掌门之位,就由正清接掌,靖尧,你接任执剑长老,好好辅佐正清,匡扶郇山,造福百姓。”
“小师叔,你在说什么?你不过继任掌门数月,正当大有一番作为的时候,你怎么能……”
“正清——”赫连阙打断他,静寂的,默然的,将自己的手递到许正清的眼前,示意他把脉。
许正清狐疑着,不安着,小心翼翼地伸手搭上他的脉门,下一瞬,却是骇得双目骤睁,脸色惨白。片刻后,许正清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小师叔,我就说你不该不分昼夜地为人运功疗伤,你就是铁打的也要休息的,何况……何况你为何没有告诉我,你在救人之前,已经心脉俱损?你是几时心脉受损的?既然明知心脉受损,为何还要救人,若非你执意如此,如今也不会……也不会……”
“力竭早衰!”赫连阙淡淡应着,没有被那四个字扯疼心肺,或许心,早已不知道疼了。心脉何时受损?不过是在那一日,劫难平息的瞬间,自伤至此罢了。情深不寿,情深不寿。直至那一日,他才明了这四个字的沉重与无奈。“正清,我一身修为已断绝,又是力竭早衰,不过只有十数年的光景,郇山这个重担,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如今,就放了我吧!这最后的岁月,就让我,抛开郇山的一切,真真正正,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许正清和梁靖尧相视哽咽,那侧眸望向窗外的白发少年,虚弱地必须倚着床柱方能坐稳,他只有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而已,他们要如何决绝?如何忍心拒绝?
他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到等他的那个人身边去。雪,下得很大,他抖颤着身形,踉跄着步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扑跌着,死死咬着牙,流失的精血太多,如今的他虚弱得连驾个云也无能为力,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他得赶回去,一定要赶回去,但愿,还来得及,但愿……
他看见她了,还是落雪满天的涥水河畔,她还是一袭雪白的狐裘,打着红伞,立在江畔。他展颜而笑,顾不得虚软的脚下,跌跌撞撞地朝着她奔去,伸长双臂将她牢牢地,紧紧地拥在了怀里,几近哽咽地在她耳畔唤着,“茉舞,茉舞,我回来了,茉舞——”
被他紧紧环住的人儿挣扎起来,他虚弱到抵挡不了她的挣扎,不得不松开她。然后她回过头来看他,陌生的神态,陌生的眼神,像是两个陌生的他倒影在她晶亮的瞳仁里,“你是谁?”
一瞬间,世界在他眼里,分崩离析。
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神魔之花,在这片流淌着她全部精血的土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那艳绝三界的雪玲珑一朵朵一簇簇妖娆地绽放着。藏青的衫摆在花丛中逶迤而过,染上遍身花香,神魔之境,他们相遇和最终分离的地方,她没有离开。闭上眼,倾听着,风儿吹动叶子是她的声音,风儿拂过发梢,是她的手,绽放的花朵,是她的笑容,清澈的相思湖是她的眼睛,是啊,她在,她一直都在。
“阙哥哥,你太慢了,我等你好久。”突然,一个温软的嗓音徐徐滑过耳畔,他惊醒过来,恍如梦中,回首望去,他白发沧桑,她犹笑靥如花,在满山的雪玲珑中,娇俏地偏首看他。是幻觉吗?却又这般的真实。真实的他能清晰看见她眼里含着的晶莹泪花,“姑姑和爹爹耗费法力用花瓣给我做了这副身躯,存入我的最后一滴精血,如今的我,还是不是人,你……可还要吗?”
原来……竟是真的么?他眨着眼,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着颤,然后笑了,笑得局促,笑得不安,“我只有十几年好活了,还有……还有我这副样子,你……还要吗?”
未尽的话语,所有的疑虑,在那道带着花香的身影朝着他飞扑过来,紧紧拥住他时,转眼间,烟消云散,“十几年就十几年,等到了那一天,我们一起走!”
一起!一起,是个多么美好的词语!他颤抖着双臂回拥住她,红了眼眶,多么庆幸,今生今世,还有这样一起的可能!
又是一天!她像是睡了好久,终于睁开眼来,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醒了吗?”有人这般问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愣愣地坐起身,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一身落拓的装束,却有着一双温和的眼睛,望着她,让她忘记了娇怯和畏惧,小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大师兄啊!小舞儿!”男人笑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一天的对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舞儿,是我吗?”扑闪的大眼睛,纯真而明亮,像极了幼时的她。
“是啊!你是小舞儿。小舞儿就是你。”
“所以,你是大师兄,我是小舞儿!大师兄,小舞儿——”默默念着一遍又一遍,然后,她突然笑了,笑得纯真一如稚儿。她跳下床来,却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每个角落都找,然后,眉间苦恼困惑的神色越来越浓,男人却早已见怪不惊,由着她去。
问她在找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要找!
直到一尾毛茸茸的庞然大物用脑袋蹭了蹭她的小腿。她回头一看,眼儿登时晶亮起来,也不知害怕的,便是张开双臂搂住它,蹭着它,才恍惚明白,她是在找它啊!
“走!”她说着,蹦蹦跳跳迈开步子窜出屋去,身后那匹毛色亮丽的狼甩甩尾巴,跟上前去。
走去哪儿!她不知道!
长长堤岸,江水淙淙,一人一狼并肩坐在岸边,静静等待着。
在等什么?
她,不知道。
亲密地搂着那大狼的脖颈,她蹭着它的皮毛,呢喃地说着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身旁的那匹狼,只是静静望着她,深邃的眸子是墨绿近黑的颜色,望着她,无尽温柔,难言眷恋。
他可悔么?当日,他回返之时,茉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只剩一日记忆,也只剩一日可活。而狼夜,不惜以命逆天,在精血大失,元神受创的当下,拼尽最后的灵力将茉舞的生命永远地锁在最后的这一天里。而自己,却只能虚弱地退化为狼身,一生一世,只可这般相伴。只是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日头初升到正中再到西斜,夕阳余辉中,那一人一狼相依相偎的剪影,美得像是一幅画……
谁能想到那片被烈焰尽焚的栖凤山焦黑的土地中,还顽强地残存着凤凰鸢尾的种子,虽然仅仅只有三粒,却已然是奇迹,被小心地栽种在花盆中,日日小心灌溉,照料,在春日融融中,竟冒出了新芽。这只是开始,以后,等到这三株开花结果,然后再播种,总有一天,栖凤山又回变回她记忆当中的模样,漫山遍野的银叶金花,一望无边。
“真神奇啊!这圆滚滚的肚皮里,居然装着一个小娃儿。”趴伏在凤翎儿圆滚滚的肚皮上,还是一身火红似云的百里双双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眸中全是新奇。在死而复生之后,得知凤翎儿身怀有孕的那一个瞬间,百里双双真的宁愿相信,老天爷真的是公平的,它残忍地夺走了凤翎儿的一切,父母,兄姐,丈夫,还有家,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又还给了她一个孩子,为母则刚。或者该说,凤族的女儿从骨子里就是这样,外柔内刚,坚韧不拔,就像……就像浅羽姐姐一样……眸光黯淡了一瞬,她又很快笑着化开眼底的阴云,“不过这孩子生出来会是什么样?不会……不会是颗蛋吧?”紧盯着那圆滚滚的肚皮,百里双双的表情眨眼间变得有丝耐人寻味。
“扑哧”一声,凤翎儿低笑了开来,每每总能被这位大小姐给逗得啼笑皆非。“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回家了吗?”凤翎儿迟疑着问道。
“我爹正生我气呢,现在回去,非被他打断腿不可。再说了,现在我爹跟我二叔忙着把悠然教导成百里家的下任当家,忙得很呢,正好没心思管我,我呀,正好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做我的百里女侠。”扬高了下颚,百里双双仍然骄傲如昔。“再说了,我可还得给自己找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绝不输给云落骞的好相公呢!“
“你……真的放下了?为什么……不跟着云落骞回沧溟海?你们……不是拜过堂的吗?”凤翎儿斟酌着,仍然小心翼翼。
百里双双嘴角略略苦涩地一滞,笑道,“他跟浅羽姐姐之间,从来没有我的位置。”生生死死走了一遭,这一回,她是真的悟了。从前的百里双双,那个痴迷着云落骞的百里双双已经死了,既然已经重生,就要重新开始。“幸好那个什么玄苍,之前就找到了聚魄,否则……我们连浅羽姐姐的魂魄也没法保全。”
“是啊!幸好!”凤翎儿应着声,想起那一日,沉龙潭底的诀别,想起从他手中接过那颗轩辕神珠之一的至宝聚魄,想起最后一眼回望时,他释然的面容,心口,微微一涩,然而,也仅仅是微微一涩而已。曾经以为的痴狂眷爱,曾经以为的沧海桑田,原来临了,也就只是南柯一梦,过眼云烟。释然地摇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