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狼夜回到她身旁落座,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在白茉舞略略震惊的瞠目结舌中,笑容满面地将满满一盘,已经高到白茉舞鼻尖的馒头山往她面前一堆,笑意盈盈,语带关切道,“娘子,馒头热腾腾的,赶快趁热吃。你呀,就是太瘦了,又总是吃得太少,身子才会老养不好。今天啊,你一定要尽量吃哟!最好啊,能把它们都吃完,那为夫就不用那么担心了。你也不想为夫担心吧?”
那双看似温柔,实则写满威慑的眸子死盯在自己身上,白茉舞突然觉得扣在手里的那个绵软的馒头,重逾千斤。却在他的威迫盯视中,在满室的关切目光中,不得不点头,嘴角的笑痕却有些艰涩,“妾身……会尽力。”轻咬了一口手里绵软的白面馒头,原本是清香绵软的滋味,怎么吃在嘴里,却是如同嚼蜡?
那一厢,狼夜已经笑得半眯起了眼,“怎么样?好吃吗?”
胡乱地点着头,白茉舞只觉得嘴里,除了苦味,再尝不出其他。好吃,怎么能够不好吃?
“好吃啊!那就多吃点,最好,都吃完哟!”笑弯起一双眼,狼夜说着又将那馒头山朝白茉舞的跟前,又推近了些。
诠释得再贴切不过了,好一个得寸进尺啊!嘴里含着一口白面馒头,白茉舞半眯起眼,好战和不服输的亮了整个眸子,果然是不能让步的,给上几分颜色,当真就开起染坊来了,还真以为她白茉舞是吃素的么?
可惜,她这一回,来不及再摆上狼夜一道了。就见着那原本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匆匆走至他们桌前,弯腰在狼夜耳畔低语了两句。白茉舞稍稍停下咀嚼的动作,若无其事地悄悄束耳倾听,却因那音量太低,始终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单字,却拼凑不出个大概。只是瞧着狼夜的神色有些奇怪,虽然不是那么明显,但是她就是看出来了。那笑容依旧,那眸色深幽依旧,只是那汪深不可测的深潭中,却像是激荡起了寂灭的火,与薄碎的冰。
“知道了。本座会处理!”低应了一声,狼夜抬起头来,刚好对上白茉舞打量的眼神,轩眉轻轻一挑。
那掌柜地低头轻应,然后,转身而去,也是在那一刹那,白茉舞才瞥见那掌柜眉宇间一抹隐现的紫黑之气,轻轻倒抽一口气,那掌柜的不是妖,为何却隐现妖气?也是在这一刻,白茉舞才恍惚间发现,她……似乎是进了狼夜的老巢。万妖,万妖,是了,只怕也只有这个狂妄自大的狼族之主,才会不可一世到这个地步。
像是丝毫不在意她的猜测,狼夜若无其事地轻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碗,眸子半垂,没有看她,只是轻道,“馒头我请掌柜的打包了,娘子,为夫的突然有急事,咱们现在就得上路了。”
“为什么?”蹙眉而问,白茉舞连忙转头望向身后的楼梯,糟了,她进来的目的可是还摸不着头脑呢。
“不为什么。”还是不疾不徐,甚至微微笑着轻应,那双深幽的眸子,却在蓦地倾近白茉舞脸庞时,倏地冷下,低低的音调,一字一顿,却是只以彼此能听到的音量,响在耳侧,“不想难堪,你就乖乖照做就是。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低声交谈间,那掌柜的已经来到了近前,动作迅捷地将盘中的馒头山打了包,狼夜站起,接过,轻哼了一声,算是交代。往桌上丢下一粒碎银子,便是横手过来,扣住白茉舞的手腕,唇上温温笑着,“走吧,娘子!”
看似温和的锁扣中,却暗暗施了不容抗拒的力道,何况,白茉舞此时内力被锁,根本与一般女子无异。就见她一个趔趄,已经被狼夜整个自椅上提拉了起来,狼夜二话不说,拉起她便往外急走。动作太过快,快到她只来得及将手里啃了几口的馒头反手一扣,用劲往腕上一印,再顺势抛掷在桌上。被拉去前,目光却还是定定望着那道通往客栈二楼的木阶梯,仅有的希望,终是擦身而过。无奈,受制于人,无能为力。
那一对人中龙凤的男女的到来与离去,都是这般的匆匆,只换得客栈在场的其他人几声唏嘘,便是很快被抛诸脑后,各作各的。只是,就在那一双男女离去后不久,一个一身粗布衣裳,背上背着一把裹了烂布的长剑,面容有几分邋遢的中年男人却是来了客栈,对着掌柜的轻点一个头之后,便是不发一言地以一双犀利的目光在客栈四周逡巡着,视线最终定格在方才被那女子随手丢掷在桌上的那个,被咬了一半的白面馒头之上,眸子半眯,他将那馒头扣在掌中,端详了片刻,然后,便在众人像是看怪物的惊异视线中,将那只馒头收妥在了袖中,然后,跟来时一般沉默无声地转身往屋外踱去。就在走到门边时,一行道士打扮的人迎面而来,长发半掩的眸子深处,闪过一道幽光,他却是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足下未停,以寻常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越过那行人,走离。
擦肩而过的瞬间,为首的道士,一张过于干瘦的脸上,服帖着两抹八字胡,一双细小的眼,却是精锐与阴鸷并存,就见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略带几分狐疑和思虑地望着那道,很快便没进了大街人潮之中的身影。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啊。除了那对男女,刚才来去匆匆,一言不发的中年男人,也是个怪人一个呢。
“二师兄,你们到了?”一道清越的嗓音穿透满室的唏嘘,就见一身着藏蓝长衫,身披毛氅的年轻男子站定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显然,正是从楼上下来。一张略显黝黑的面容之上,轮廓分明,眉儿轩朗,眼儿深刻,眼神矍铄,居然是……赫连阙?
未谙风月,道说永相随(六)
“喂!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从出了小镇,狼夜便是拽着她一路往城郊疾走,速度之快,丝毫没有顾虑到如今的她,不过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根本没有可能跟上他疾走的速度,可惜,人家根本就没有回头关注的意思,所以,她也只能可怜兮兮地一路被他硬拽着,勉强跟上,却是跌跌撞撞。眼见日头已经渐渐偏西,那座小镇的北门也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又险些栽倒在地的白茉舞终于是再忍受不了,怒气沾染的双瞳狠狠瞪着前方的挺拔背影,促声而问。无奈,狼夜却还是一言不发,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只是拽着她,一径直走。心头怒火更旺,白茉舞神色未变,眸光却是暗沉了下来,“喂!我在问你话呢!狼夜,你耳聋了是不是?”
“你最好闭嘴!”冷沉如冰的嗓音携着一阵阴风刮过耳畔,狼夜还是没有回过头来,但是语调中,隐隐的警告,不言而喻。
可惜,白茉舞却不是那么容易退缩的人,眉心一蹙,她倒也是不愠不火,冷静中带着火气,不怕死地回嘴道,“狼主大人的记性如果够好的话,应该知道,本姑娘已经闭嘴够久了!”脚步猝停,没料到他突然来上这么一招的白茉舞如果不是及时煞住脚步,只怕这会儿已经狠狠撞上狼夜的后背,就算没把鼻梁给移平,那也肯定是要见血的。“喂!狼夜,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话音戛然而止,白茉舞不愿意承认,在狼夜回眸,盛着冰锐杀气的目光扫视过来时,饶是胆大如她,也不自禁一个激灵,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样的眼神中,迅速地冷冻结冰,让她险些忍不住打起冷战来,不自觉地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下,自动消音。
眼见白茉舞已经低头闭嘴,狼夜的神色稍霁,目光,却还是携着阴冷,轻轻瞥过她。然后,再次拽起她迈开了脚步。
白茉舞从方才的惊悸中回过神来,有些生气自己居然被一个妖精王给威胁住,嘴里嘟嘟嚷嚷了一阵,然后便是对着狼夜的背影,难得幼稚地做起在她七岁之后,几乎就再不曾有过的挤眉弄眼。
“堂堂挽花仙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不知道传了出去,会不会让江湖中人笑话,让堂堂郇山剑派蒙羞啊?不知道是不是本座记错了,白姑娘今年芳龄应该已届二十五,不是三五七岁的小女孩儿了才对!”带着淡淡笑意的低沉男嗓携着冷风,从前方传来,吓得白茉舞的动作蓦地僵住。
他是背后长眼睛了么?来不及咽下的口水险些将眼泪给呛出来,白茉舞忍不住一阵轻咳。
堂堂挽花仙,也有这么幼稚如同小女孩儿的一面啊?没有回头,听闻身后的咳嗽声,狼夜却是忍不住莞尔,在这样的轻咳声中,他原本阴霾的心情突然像是拨云见日般的晴朗开来,墨绿的眸底隐隐有星火般的笑意,跳跃……
白茉舞,你在做什么呢?你怎么可以忘了自小的师训,怎么可以忘了自己是郇山剑派的挽花仙,怎么可以忘了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师门的颜面?好不容易咽下了口水,白茉舞却是沉肃着一张面容,脸色一变再变,眼里却全是对自责和惶急,目光,凝向她被狼夜紧紧拽住的手,眸色沉敛……
“就快到了!”狼夜的嗓音再起,不知是随口道出,还是为了让她宽心,总之,他就是开了口,说了这么一句看似再平淡不过的话。却少了些冰冷,如春日和风,暖了心扉,仿佛能嗅到花香扑鼻的芳菲,忍不住心悸。
白茉舞讷讷抬起头,视线从他们紧握的手上移向前方,越过狼夜挺拔的背影望了过去,不远处,真的,有一座宅子,想来,便是他们的去处。可是,也就在那一刻,白茉舞才陡然惊觉,从方才的几声争执之后,她居然不知不觉,轻松便能跟上他的脚步。是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好迁就她么?心头一阵轻悸,她的脸色却是越加地转白,手腕一个用劲,她不管是不是会伤了自己,在狼夜不经意间稍稍放松的钳制里,用力挣脱。“我不会逃,所以,你可以放开我了,我会自己走!”半垂着头,白茉舞没有再望向狼夜那双墨绿深邃到近黑的眼眸,只是再冷淡不过的轻声道。仿佛一刹那间,她便已经变回那个众人都所熟悉的挽花仙,冷静内敛,淡定从容,而之前所有的,不同面貌的白茉舞,不过都只是狼夜午夜梦回时,一场转瞬即醒的梦罢了。
现在是怎样?屈合起突然空失的手掌,狼夜半垂的眼底,有一瞬的怔忪,耳里听到她冷淡到没有丝毫起伏的话语,才稍稍反应过来,她却已经越过他,径自朝着那不远处的宅子迈开了步子。狼夜轻扯嘴角,紧了紧另一只手里所拎的满满一口袋白面馒头,再望向那道身着素袄的纤细背影,低笑了一声,墨绿的眼底却是沉淀着几许墨色,隐隐动了怒。只是,他还是面上笑着,然后,不动声色地徐徐跟了上去……
如果说,第一次瞧见会觉得惊讶,那么第二次瞧见,而且是在你已经对这个狂妄字眼的主人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后,你就不会再觉得奇怪。所以,站在那所宅子高耸的大门前,仰头望着那匾额之上不可一世的万妖二字,白茉舞已经能够不动声色,面无表情。身后蓦然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便是推开了门,然后,狼夜完全无视她,连斜瞥一眼也没有,便是径自走进了院中。
“见过狼主——”好整齐划一的声音,好整齐划一的动作,就见那满满一院的妖魔鬼怪在狼夜步进院门的同一时刻,纷纷匍匐跪倒在地,吓得紧跟在身后的白茉舞蓦地煞住了脚步,但是仅目光微微闪烁,面上冷静未变半分,便是不动声色地在狼夜身旁站定。而狼夜,单手拎着一包白面馒头,另一手负于身后,半挑起眉,再轻一扬手。匍匐于地的人才在那手势之中前前后后陆续站起。那一瞬间,狼夜立在风口,长发和衣衫在风里飘零,那副形态,却自有一番睥睨天下的王者之姿。只是,手里的那袋白面馒头却终究是稍稍坏了那份威仪。
白茉舞淡蹙眉头,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众妖,身处众妖之中,手上却没有了她的挽花剑,也没有了伴随她二十多年的武功,她还怎么除魔卫道,铲恶除奸?想到这儿,她的手不觉揪紧了衣袖,贝齿也在下唇之上,烙下深深的印记,唇色生生泛白。一袋白面馒头却在这时,毫无预警地,被塞到她的怀里,讷讷抬起头,刚好撞进一双冰冷到近黑的墨绿眼瞳,“自己拿着到一边吃去!”
好一个颐指气使呢!白茉舞抱住那袋白面馒头,愣了好一会儿,待反应过来要生气时,狼夜已经走离她身边,很快地便在众妖的簇拥中去到了院子中央,隔着重重“妖”墙,白茉舞是窥探不了那中央的究竟了,不过,她也不是真的那么感兴趣,反正就算有什么天大的阴谋,现在的她,都自顾不暇了,还能逞郇山剑派,挽花仙的威风么?好了,虽然憋屈了一些,这些日子,她就尽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是白茉舞不就行了么,也不会有人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跟郇山的挽花仙联系起来的?才这么想着,白茉舞心头的重担突然轻了些,撇撇唇,肚中蓦地传来一阵响亮的腹鸣,她摸了摸已经扁到几乎贴到后背的肚子,这才发觉是当真饿了,走到一旁,她拿出一只馒头,让自己暂时当一个瞎子,聋子,无视这满院不共戴天的妖精,索性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人群中央,摆放着数具尸体,不,应该不能说是尸体,那不过就是几堆残缺不全的兽骨而已。半蹲在那几堆白骨前的狼夜,面容半隐在众妖遮蔽的阴影之中,神态,瞧不真切。只见着偶尔筛落的橘色夕阳余光,投射在他面容之上,斑驳明灭,隐隐绰绰。他无言,浑身却透出渗透了冰冷的尖锐和无形的张力,让在场的众妖全都是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慢慢地,狼夜搁在膝上的手,一寸一寸,握成了拳。慢慢地,他曲直起半蹲的双腿,一寸一寸站起;慢慢地,他终于站定在了众妖之间,高瘦的身量,清俊的风骨,鹤立鸡群,唇边挂笑,他墨绿的眸子深幽得可怕,隐隐闪烁一缕妖异的金银之光,那是毁灭一切的狂怒之火。“是谁干的?”
“是……是另外一边山头的石妖,专靠吸食妖力来增长修为!”
“石妖?”轻点着头,狼夜喃喃轻念,然后,只一瞬,沉寂了许久的墨绿眼瞳整个惊变,集聚起风暴,燃烧起火焰,转头望着纷纷畏惧地后退一步的众妖,那怒,几乎要焚尽所见的一切,“就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