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站在坟边,黄土之下,已经嗅不出半丝生人的气息,凤轻岚一张清俊超尘的面容透着死青,扣住扇柄的手紧到只须稍稍用力,那玉骨折扇就会被硬生生折断。而一旁,鬼刃却是冷眼瞧着,没有半分的伤怀,嘴角半勾,全是讥诮,“这就是人性的丑陋啊!我庆幸我没有这样的东西。人性……哼!”
默默转头看向鬼刃嘴角的嘲讽,眼里的冷漠,凤轻岚目光一黯,却最终一字未言。突然,一阵翅膀的扑腾声由远及近,一只翠鸟在临近他们半空之中,萤光一闪,便化为一妙龄女子,臻首低垂,翠衫脉脉,半跪眼前。婉转动听的嗓音里带着显然的恭敬,双手一托,一片隐现墨迹的翠叶横在白皙指间,“凤主,凰主儿急信。”
轩眉半挑,凤轻岚接过那片翠叶,敛目快速一览,其实就算不看他也知道是什么。果然,星眸半眯,他折扇轻击手掌,已经笑了开来,“兄弟,怎么办好呢?我家浅羽召唤我回去了。”嘴上说着,他却已经朝着鬼刃笑上的戏谑一个挤眼,便是转过身去,欲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折扇轻拍了两下,便是抬起指向那被鬼刃挟在臂下,因为昏迷而全无意识的人儿,半真半假地道,“对了,可能是你兄弟未来娘子的姑娘你要好好照顾哟!”话落,他不等鬼刃反应过来,折扇一展,金光一掠,便是携着那只翠衫脉脉的翠鸟,瞬间消失在了鬼刃面前。
鬼刃眨眨眼,再眨眨眼,脸色,却是越来越铁青。什么叫做可能是你兄弟未来娘子的姑娘你要好好照顾?意思是……意思是凤轻岚看上这个女人么?望着那张染满泥浆,除了脏连五官也瞧不出个大概的脸蛋,鬼刃的额角开始抽搐起来,虽然有很大的可能,凤轻岚是在耍他。可是倘若是真的呢……那个虽然看似风流,却从未动过真心的凤轻岚,这回……是真的呢?毕竟……毕竟认识十多年,这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未来娘子,这样的字眼。倘若是真的……该死的凤轻岚。他就知道,今天,他真的是蠢到头了。才会摊上这么一椿吃力不讨好的亏本生意。没有凤轻岚在旁盯梢,他真的很想马上把臂下这个女人给随地一扔,可是……可是,就因着凤轻岚走时那句话,他便是怎么都扔不下去……好一个凤轻岚,果然啊,越是了解你的人,越是可怕……
睡梦中,颈间传来清晰的疼痛,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睁开眼睑的刹那,没有奇迹的出现,映入眼帘的,还是她这一生当中唯一熟悉的色彩,除了黑,还是黑。安静的房内没有人息,鼻端漂浮的全是陌生的风息,这,显然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处。怔忪的思绪忆及失去意识前的种种,手,便是略带着几分惊惶,拢上衣襟。在触及那虽然破烂,但仍然罩在身上的衣衫时,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这样的放松,却也仅只是一瞬间,没有听到哪怕一丁点儿的足音,但是在敏感的呼吸到空气中,陌生的气息时,她搁在衣襟上的手便是蓦地抓紧了手下的粗布衣料,纤细的身子便是蜷缩着急急往后退,直到背脊撞上背后的墙壁,冰冷,坚硬,无路……可退。
将她一切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包括方才那一醒来,便朝衣襟探去的举动,还有那惊惶往后退的现在,说实话,都让他很不爽。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别说她据说可能是凤轻岚未来的娘子,就她那副样子……鬼刃斜瞄着刚一到这个村落,便被他嫌恶地推给隔壁的大婶儿,帮她草草清洗之后,换上大婶儿宽大衣衫,更显得瘦弱的女人,就她那副皮包骨头的模样,就算真把他当禽兽,他也会挑,会啃不下去的好么?真是侮辱!倘若不是凤轻岚……倘若不是凤轻岚,他现在绝对扭头就走,或者……直接把这不知死活,不识好歹的女人扔出屋子去省事。偏偏凤轻岚……该死的凤轻岚!一张脸拉沉,铁青着,鬼刃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醒啦?”
好一把低沉醇醉的男嗓。即便是那话音中,不容错辨的嘲讽,却仍是好听的。但甚少跟男子接触的她,却是在惊惶之外,又莫名多了一丝赧颜,不知何时,从衣襟上移开,转而拽在被褥上的两手一个提拉,便是将那无言染上一丝晕红的苍白面容遮掩了一半,只露出一双大而美丽,却空洞得不见任何波动的眼。同一时刻,嗅到空气中,那一丝仿佛敛尽了蔓草青青的清新,她陡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原来是……“是恩公?”轻问了一声,她已经拥被而起,虽然看不见,却已经因着那气息和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准确地对着鬼刃所立的窗边,俯下身去,“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变得还真是快呢。恩公……好一个恩公。一个因为救她,把自己也搞得浑身狼狈,还因着某个无赖兄弟的一句话,而不得不担上这么一个累赘,鬼刃越想心头越是恼火,嗤哼一声,这样的恩公,不当也罢。何况,他从不救人,更受不来这样的礼,因着不信世人,所有的这一切在他看来,除了矫情,便是虚假。“你用不着谢。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凤轻岚。”
凤轻岚?她对于这个陌生的名字,自然是没有印象,那日,惊惶昏沉中,只听过一个名字,是那温煦如风的嗓音唤着的,好像是叫……鬼刃。但却只转念一想,恩公口中的凤轻岚怕就是那嗓音的主人,若是没记错的话,应是那凤公子开口安抚了她,但是救她的,却是……她确信她面前这人就是那日救她之人,那蔓草青青的清新,她不会认错。所以说……这位恩公应该就是凤公子口中的鬼刃了吧?才想着,她俯下的身子,又低了两分,少了方才的惊惶,她的音量轻柔却坦然,“两位都是草儿的救命恩人,恩公不必过谦,大恩男报,恩公自当受得起草儿一拜。”语罢,便是深深一摆,好半晌之后,才抬起身来。
鬼刃淡淡嗤哼,讥诮而笑,对那深摆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倒是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低低笑出声来,半是无聊半是兴味地问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草儿却像是丝毫没有听出那问语中的讥嘲,面色平静,淡淡笑着,语调如常地答道,“草儿。便是恩公听见的,草儿。”
鬼刃低低的笑声却是蓦然扬高了开来,丝毫不掩饰笑声中的讥嘲,好一会儿后,他才稍止了笑声,矍铄有神的眸子再扫向草儿那张在他的笑声里,仍然平静轻柔如常的笑容,眸色瞬时冷了下来,她不像是傻子的模样,自然不可能听不出他笑中的意味。是装傻么?这样一个一捏就碎的女人居然能在他刻意的讥嘲下,这般的平静?“草儿?这是什么名字?取这样的名字,是认准了这名字的主人,必然会……人贱如草么?”刻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音量,然后,细细打量着草儿面上平淡的表情,想要捕捉到哪怕一点儿的端倪,但是他却失望了,那神态,还是平静而坦然。
不知是习惯,还是毫不在意,草儿坦然得仿佛被取笑的那个名字,那个人,都不是她,就连回答,在鬼刃听来,也有些坦然得可恨,可恨到他觉得自己难得的恶意,居然像是孩童般的幼稚。“是啊。人贱如草。想来,草儿合该感谢这名儿,一条贱命才能拖到现在,尚算完好?”
脸色有些愠怒地乍青乍白,想来,终究是因着凤轻岚的那番话,摊上了累赘,便是迁怒于她了,没想到,却生出几分自取其辱的恶感。“是啊,人如其名嘛。桌上有吃的,你自己看着办。”讥诮着勾起唇角,鬼刃似笑非笑地冷凛着双目,便是转身就走。只需等到凤轻岚回来,交差为止。是的,只需要等到那个时候。
“恩公——”草儿却是再次唤住了鬼刃欲留的脚步。鬼刃略带几分不耐烦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草儿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感受到他目光注视当中,不太乐意的意味,她却是没有半分的怯弱,便是干脆道,“还请恩公告诉草儿,桌子在哪方?”
鬼刃蓦地挑眉,有些不确定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更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望着草儿的目光却慢慢由打量转为了怀疑……
“草儿自幼眼盲,双目……不能视物。”草儿却是应得坦然而干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道尽了所有的原因。
与此同时,鬼刃的打量也刚好停顿在她双目之上,那怀疑越来越深,真相越来越呼之欲出。那双眼,很大,也很美,可是……却没有神,更没有光亮……心头毫无预警地一悸,那女人却不痛不痒地告知了原因。果然……是这样。瞎子……居然是个瞎子。那一瞬间,鬼刃突然想笑,凤轻岚,看看你做的好事吧。女人已经是麻烦了,居然……居然还是个瞎子。愠怒,便是转瞬梗在了整个胸口,那女人过于坦然的表情和态度又让他一阵气闷,“桌子就在床的右前方三步开外,窗户之下。”但是,他终究还是说了,草草道完,便是一旋身,再不耽搁地出了屋子。
几个疾步稍稍走离,他却是停在了原处,沉吟了片刻之后,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屋内,隐隐传出碰撞声,一个瞎子……身处陌生的环境里,还能怎么样?他当然不会好心到去帮她。他答应的,无非也只是让她活着,直到凤轻岚来领她回去为止,其他的,都与他没有半点相干。只是……只是眼高于顶的凤轻岚啊,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女人,结果却是个瞎子,该怎么办才好呢?眸光冷下,鬼刃嘴角斜斜勾起,有些看好戏似的几许兴味,不愿意承认,这后面,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瞎子啊,怎么偏偏……是个瞎子呢?噙着心事,他一跨步,干脆地走离……
人间四月是芳菲(鬼刃、芳菲篇)(四)
鬼刃是个武痴,他有如今的身手,并不仅仅因为他天纵奇才,更重要的是,他一旦扎进了剑法术数里,就会无法自拔。一天一夜,他便是废寝忘食地钻研着几招新想出来的剑式,待到从中抽离出来时,竟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眨了眨有些酸痛的眼,迎上天边乍出的朝阳,灿烂炫目的光亮,他有些不适地微眯起了眼。腹中传来一声空鸣,他这才想起已经一日一夜未曾进食了,只是昨日入夜前喝过一盏清水。反手将宽口长剑还于鞘内,他旋过脚步,欲走离待了一日一夜的村前桃花林。这是个离城镇有些距离的偏远小山村,村里不过散落着几处住户,靠着稀少的几亩田地,和偶尔进山打猎来过活,但村民却都异常淳朴,也少有外人涉足。鬼刃研习剑法时,最怕有人打扰,所以往往都是只身往深山老林里钻,只是这回带着一个女人终究是个累赘,所以才在和凤轻岚分手之后,找到了这么一处村落,还在这里鲜有外人涉足,倒也还算清静。只是……想到那个女人,鬼刃的步伐不觉一顿,他是习武之人,一日一夜没有进食,也有少许腹空之感,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受了伤的女人,如果是个正常人那还好,偏偏却是个瞎子。一日一夜,倘若啥都没吃的话,还不饿昏了过去?刀峰般深刻的眉峰一蹙,鬼刃在心头低骂了一声,麻烦,顿下的脚步却更加急切地在桃花林中左穿右转,疾步而出……
刚是初春,天气方才回暖,那一大遍的桃花还未见粉嫩的颜色,只有几点零星的花苞散落在褐色的枝干上,在春风的吹拂下,日日都有增多之势。这样看来,待到桃花开时,定然是一片粉蒸霞蔚。奈何,鬼刃本就不是风花雪月之人,不消一会儿,已经箭步出了那还算大的桃花林,便是朝着林外不远处,那处他花了几锭碎银子从村人手中买来暂为栖身的破旧院落。都是为了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带着个女人,他大可以露宿荒野没关系,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气闷,凤轻岚,这一次,你欠我的人情,大了。
院门半敞,不愿意承认,鬼刃的心头掠过那么一瞬不太好的念头,是了,一个眼盲的女人,被他单独丢在了这处陌生的院落,一日一夜,会发生什么事?他不是无聊去关心别人的死活,那日如若不是有好管闲事的凤轻岚在一旁,就算是这女人就在他面前被那人渣糟蹋致死,他也不见得会眨一下眼。可是偏偏……偏偏那是凤轻岚交代给他的,倘若出了事,倘若出了事……当着凤轻岚的面,他永远也不会承认他有多看重那个啰嗦的家伙,可是那个家伙却是清楚得很,不然也不会明知道他有多排斥,还是有恃无恐地把那个女人丢给他,一句未来的娘子就把他吃定了。那个女人倘若是在他手中出了事,他要怎么跟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交代?又是低咒一声,鬼刃却是几个快步便是冲进了小院儿内。
一眼就能望尽的小屋内仍然是空无一人,只是,让鬼刃有些诧异的是,随意铺就的木板床上,铺陈平整,就连桌椅板凳也都被人仔细一寸寸擦得干净,桌边窗户敞开着,柔煦的春风便是拂面而来。鬼刃有那么一瞬地狐疑,但随即又想起,这个女人,居然真的不在。便是旋过身,又要往外冲。
院门外,却在这时响起一串轻缓的脚步声,鬼刃蓦地一抬眼,便瞧着那身穿粗布衣裳的女人,一手端着个簸箕,一手扶着墙壁,圆睁着那双只用来装饰的眼睛,缓慢但还算平稳地朝前走着。待到临近门槛时,鬼刃想着该出声警告她,却惊见她扶墙的手居然在墙上不知道在摸索着什么,来到门槛前时,她却只是略略停下脚步,然后,蓦地一抬,刚好跨过门槛。然后便是放开了转而扶在门上的手,朝着右前方迈了几步,足尖朝前踢了踢,踢到了井沿,她便蹲了下来。将手里的簸箕放下,从里面取出一把新鲜的蔬菜,放进一旁的木盆里,而那盆里,居然早就已经盛满了清水。
鬼刃看得有几分乍舌,不愿意相信一个瞎眼的女人,居然能够独自在陌生的环境里生存。她看见她那双不白皙,也自然不会滑嫩的手在盆里的清水中浸泡着,动作轻柔却不失熟练地将那菜叶一一清洗干净,然后把簸箕用清水漂干净,才将那洗净的菜叶捞出,放回簸箕里。紧接着,重新端起那簸箕,站起身来,空出的手一探,抓到了近旁的一棵李树,绕了半圈儿,又往左前方走了两小步,目的很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