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莫名,手一紧,便是将半裸的她牢牢搂进怀里,脸大半埋在她颈边,然后,口气不好,嗓音却沙哑粗嘎地跌声骂道,“笨女人,我不是说过吗?生病的时候要叫,遇到危险的时候也要叫?为什么不叫?你这个笨女人,为什么不叫?你是笨到连叫都不会了么?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女人,怎么会有……”嗓音慢慢地低了下去,鬓发传来一阵湿意,那是泪吗?她不敢问。
鬼刃怎么会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叫?不然他也不会这样一直叫她笨女人了。抬起酸痛虚软的双手,回抱住他,芳菲知道,自己不会后悔,即便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不管……不管终究会不会付出惨重的代价。“鬼刃……不管伤口藏得有多深,或者已经流脓溃烂,今天……今天就算是把腐肉挖出来了,所以……不管花上多少时间,一定要让伤口痊愈,答应我好不好?鬼刃?”
眼里的湿意止也止不住,鬼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将她抱得紧些,再紧些,然后几近无声地低喃着,“笨女人——”
凤轻岚,你曾问过我,倘若再遇到这样的人,我会怎么样?我以为不会再遇上了,可是真的遇上了,我又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人间四月是芳菲(鬼刃、芳菲篇)(八)
静默无语地朝前走着,然后,鬼刃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那掩映在满目葱翠中,偶然得窥的一角飞檐。“到了。”他自然不可能随意进出凤族所在的栖凤山凤凰阙,很显然的,凤轻岚本身也并不太愿意待在那里,所以,他们见面往往都是约在外面,而他,虽然跟凤族少主相识十数年,彼此之间,更是熟到可以过命的交情,却仍然没有机会得见那传说中,天下无双,银叶金花的凤凰鸢尾。当然了,鬼刃并不觉得有啥好可惜的,他更挂心的是凤轻岚信上所说的出大事了,应该……没问题吧?面前这处“轻羽楼”就是他们一贯相见的老地方,至于名字,只要稍稍对凤轻岚有所了解的人,都能从那名字中窥得其中之意。这个凤轻岚,真怀疑,以后他找女人怕是也要拿凤浅羽作标准了,那么……他怕是这辈子都要打光棍儿了吧?只是说到这个……鬼刃眼一黯,淡瞥了一眼身后的芳菲,眉峰似忧虑地微微一蹙,芳菲跟浅羽……应该没什么相似之处吧?
“你真的……要把我送去凤公子那儿么?”芳菲像是踌躇了好一会儿,或者应该说,一路上都在犹豫着,究竟该不该问出口,但在听闻那句“到了”之后,她再也忍不住,一咬牙,便是促声追问道。
鬼刃的步履一顿,背脊一僵,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是略略暗下眼眸,再度迈开脚步,像是刻意终止了这个话题,只是轻描淡写道,“先进去吧。”怎么都要先见到凤轻岚再说。
芳菲一贯坦然的脸庞上闪过种种思绪,最后一咬牙,一握拳,终究还是彳亍着随鬼刃迈开了脚步,只是,却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眉间刻上一缕坚决。
“鬼刃,你行程慢了。”那嗓音入耳,一如之前所闻的温煦和润,只是,那从石阶上缓步而下的凤轻岚,习惯性的一袭雪白长衫,只是,超尘的俊容上,却是从未有过的沉肃,那甚少在凤轻岚脸上瞧见的神探,让鬼刃的心头一突,莫不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可是……念头方起,便见着凤轻岚的俊脸上漾开一抹灿烂的笑容,身形一展,便扬手朝他胸前拍来,瞬时破了功。鬼刃眉峰一蹙,脚跟一动,微一侧身,躲开凤轻岚的拳头,让他擦着衣边而过,但终究还扑了个空。悻悻然地放下拳头,凤轻岚有些没劲地撇了撇唇,但只一刹那,却又好不得意地笑了开来,“不过好在我刻意把时间多算了几天,不然的话,就真是要晚了。”
“什么事?”眼瞧着凤轻岚这副神情,鬼刃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半,但随即又阴郁了脸色,这个家伙……不要又是……
“什么事当然是大事啦!”凤轻岚手一扬,便是不由分说揽上鬼刃的肩背,只是,那戏谑地半挑起眼的表情却让鬼刃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因为太过了解这个人,所以自然很清楚,他那个表情代表的是什么,他有预感……他不会高兴听到凤轻岚的答案……他实在不想知道,那件大事究竟是什么。
“是啊!从来都是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能被凤公子吹到天那么大,你们是朋友,不该不知道啊?不过是借他一百三十岁的高龄寿辰,让你跑这趟冤枉路罢了。”随后响起的嗓音云淡风轻中带着浅浅的笑意,便是如同湛蓝的碧穹上,随风扬展的棉薄白云,幽静,娴雅,淡定,从容。便见着那半隐在翠绿修竹间的石阶尽头,一女子缓步而下,曳地的浅碧轻纱在石阶上逶迤而过,臂上所挽的翠色披帛跟那头随意用鸢尾玉簪挽在头顶的墨黑发丝,在微风轻拂下,轻舞飞扬,发丝略略遮掩下的脸容,清淡如菊,空灵若兰,却也孤傲若梅,唯有半弯的红唇让那不似凡人的谪仙之美,沾染上了几许人间的朝露。不是旁人,正是凤轻岚双生所出的姐姐,凤浅羽。俄顷间,凤浅羽已经婷婷立在鬼刃和凤轻岚寸步之遥处,便是朝着鬼刃轻一颔首,道,“鬼刃,好久不见。”
好一把让人心头舒爽的嗓音,明明听来云淡风轻,却又让人感之如沐春风。那一刹那,芳菲虽然眼前还是一遍黑暗,却仿佛刹那间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灿烂,她心想着,这嗓音的主人,定然是个很美好的女子吧?
“好久不见,浅羽。”鬼刃也是淡淡地朝着凤浅羽一颔首,他跟凤轻岚认识时,凤浅羽也伴在一边,后来倒也陆陆续续见过几次,十几年过去了,虽然他早已了解到凤家姐弟绝非常人的事实,但是每次一见凤浅羽,却还是觉得心头震撼,凤族女儿的谪仙之美,怕是当真要到了凤浅羽的身上,才算是淋漓尽致。只是……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所以说……那件所谓的大事,就是帮你祝寿么?”转过头,瞪着某张不知死活,犹然悠哉的笑脸,鬼刃的额角忍不住一再抽搐。
“诶!虽然是庆生,不过主角是我家浅羽啊。兄弟,你是不是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儿?我在帮你制造机会哟。”无奈,凤轻岚却丝毫不觉得有错,更没将鬼刃的瞪视放在眼里,反而是一脸暧昧地冲着鬼刃挤眉弄眼。
听到这里,芳菲的心却是陡地一沉,虽然不了解前因后果,但就这话,不难了解到凤轻岚话中的意思,何况……她真正介意的是,好像,鬼刃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不过,我好像也记得,你答应过我,再不会在我耳边聒噪。”鬼刃咬着牙,压低嗓音,在某人耳边一字一顿道,悔不当初啊,就知道,凤轻岚这个家伙的保证承诺通通都是屁,根本不能信。上当过已经不只一次,包括这次火烧屁股似的赶来被他耍也是一样,怎么就是学不会汲取教训呢?
“自家兄弟,不用这样吧?”凤轻岚嬉皮笑脸地耍起了赖,丝毫不畏鬼刃明显已经黑下的脸,他当然不会知道,鬼刃为了赶来这一路上遭遇了什么,想到离城的一切,想到那道被硬生生揭开,已经溃烂流脓的伤口,想到芳菲险些遭遇的一切……鬼刃真的从未有过那么强烈的冲动,想要一拳挥散某人越看越可恶的笑。目光一挑,凤轻岚的视线落在鬼刃身后,这才讶异地察觉到,鬼刃原来不是一个人。脸上有一抹诧异,一闪而逝,他挑了挑眉,轻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鬼刃的目光有一瞬间地沉敛,微微侧头望向身后安静得如同一抹影子的芳菲,在直直看进那双无神空洞的眼,心上一抽,他却是别过头去,面上未动分毫地平静道,“你托我照顾的人,芳菲……”抬起的眼,对上凤浅羽淡静如海,却深得恍若黑曜石的眼,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一切心绪都被看穿了,骤然一阵心慌。
凤轻岚蹙了蹙眉,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姑娘怕就是那日央着鬼刃救下的,真没想到,他还当真照顾到了现在,只是……带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心下嘀咕着,但凤轻岚却已经习惯性地勾起一抹再俊逸不过的微笑,即便面前的女子平凡得也许过目即忘,“芳菲姑娘是吧?芳菲,芳菲,人间四月芳菲天,真是好名字。”眉一抬,他反手指向身后,“我是凤轻岚,后面那姑娘是我……”
“阿姐。”话未说完,便被一记淡定的嗓音打断,带着笑意,凤浅羽轻轻瞟过凤轻岚那张不甘愿的脸,轻勾唇,淡淡一笑,却是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从头至尾,始终安静的芳菲,“我是凤轻岚的阿姐,凤浅羽。”
半垂下头,芳菲轻一躬身,轻柔但却没有半分谦卑地道,“芳菲见过凤姑娘,凤公子。之前还未谢过凤公子的救命之恩,这厢……便补礼了。”说着,芳菲便是略略福下身去,正对着凤轻岚的方向,分毫未差。
凤轻岚连忙摆手,还一边偷瞄着凤浅羽清淡如常的脸色,有些尴尬地急于撇清道,“那个……芳菲姑娘不必行此大礼,开口的虽然是我,但是……出手救人的是鬼刃,他才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呵呵。”凤轻岚笑着,还一边大力拍着鬼刃的肩头,眼见着鬼刃蹙了蹙眉,然后警告似的睇了他一眼,凤轻岚连忙稍稍敛住了笑意,转移话题道,“那个,芳菲姑娘,咱们就别站在这儿了,先进去吧。你倒是瞅瞅我这‘轻羽楼’建得如何?”凤轻岚的嗓音中不无骄傲,他跟浅羽自幼长在栖凤山,像凤凰鸢尾这样的天下无双都早已看腻,这世间繁花种种又怎么入得了眼?倒是甚爱这茂林修竹,别有一番清幽雅致,澹泊悠远,这‘轻羽楼’建在竹林之中,只需竹帘半卷,便能嗅满山葱翠,另一边,却可以俯望山下一汪清泉,凉风习习,是凤轻岚甚爱之处。
只是此话一出,鬼刃的表情却瞬时变得有几分奇怪。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芳菲对于自己的残缺并不是太在意,可是……略显踌躇地看了一眼身后,面色如常,坦然如昔的芳菲,那一瞬间,鬼刃的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恐怖的铁钳给硬生生钳制住了,勉强发出的声音,干嘎而艰涩,“芳菲她……”
“芳菲自幼眼盲,凤公子盛情拳拳,芳菲却是无福一睹这‘轻羽楼’的景致了。”相对于鬼刃的难以启齿,芳菲却是坦然得不见半分介怀,甚至嘴角还牵起了浅淡的笑痕,那一瞬间,竟因着那一抹笑而柔和了那张平凡的脸也在瞬时灿烂了起来。而就因着这一瞬的灿烂,让在旁一直若有所思的凤浅羽,狐疑地半挑起了眉。
凤轻岚的脸色瞬时有些尴尬,淡瞥了一眼芳菲那双果然无神的双眼,呵呵干笑了两声,伸手朝着鬼刃的胸口一边拍去,一边道,“走吧!先进去再说!”本以为跟平常一样,这一拍,总会落空。可是,这一次,鬼刃却像是完全失了神,没有防备,也忘了躲,便是被凤轻岚拍了个正着。凤轻岚本就没以为会拍中,所以自然没有收敛力道,这一拍,待鬼刃反应过来,便是一阵闷痛,一手下意识地捂上胸口,脸色微白。凤轻岚却是脸色一变,一手极快地扣上他的脉门,这么一扣,凤轻岚的脸色却是更加的难看,眯眼瞅着鬼刃道,“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谁能把你伤成这样?”
还能有谁?不就是他自己。但这一刹那,鬼刃却只能捂着胸口,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的芳菲急得稳不住了,便是促声道,“凤公子,鬼刃前些日子练功时走火入魔,后来又妄动了真气,之后又一直赶路,没有好生调息,他这伤,有大碍么?”她虽然不太懂得习武之事,但也知道应是需要好生调息静养的,但是,鬼刃却又挂怀着凤轻岚的事,所以那日出了离城之后,便是一路往这里赶,不曾稍事歇息。
“都走火入魔了还敢妄动真气?鬼刃,你是第一天习武,还是嫌命太长了?或者说,你觉得你这身武功来得很容易,想要当个废人?”凤轻岚一听,更是铁青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那一厢,芳菲却微微白了脸,终究没料到,当日他冒险救她,是背负着要付出这样沉重代价的可能,只是,除去了焦切之外,心上,不期然,却多了一分暖,多了一抹甜。鬼刃难得的没有回嘴,只是任由着凤轻岚冷嘲热讽,片刻之后,凤轻岚许是骂够了,许是知道即便再骂多少,人家也不会在意,便是住了嘴,不甘不愿地道,“走吧!我去瞧瞧你这五脏六腑有没有移到一块儿去。”话落,便是不由分说扯了鬼刃便走,鬼刃却是不放心地一再回头来看芳菲,这里……她可是第一次来。直到凤浅羽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放心下来,任由凤轻岚将他一路拖走。
凤浅羽回过眼来,望着只是一径用那双无神的眼“瞅”着凤轻岚和鬼刃离去方向的芳菲。不管之前是多么的坦然都好,这一瞬,芳菲脸上呈现的种种复杂情绪,还是将她心底的秘密,一个个揭开了来。终是脸上的神情,出卖了她自己。凤浅羽浅浅勾唇,突然开口,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道,“你放心,轻岚那是一厢情愿,我跟鬼刃……”凤浅羽觉得有些无奈地摇头失笑,“不可能的。”
“为什么?”芳菲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讷讷问道。虽然看不见,但是他们……应该是很般配的吧?不然,凤轻岚也不会一再想要撮合。
凤浅羽浅笑,眉眼间的云淡风轻略略扫淡几分,“我有未婚夫啊,只是……轻岚不喜欢他而已。”
“为什么?”芳菲在意识到不太好之前,已经问出了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好奇了起来,向是对着凤浅羽,唯一能说的字眼,就只有,为什么。
凤浅羽却还是不以为意,只是一味淡笑着,只是眉眼间,却是略略染上了几分旁人不懂的轻愁,“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轻岚很信任鬼刃的关系,所以,愿意把我的幸福交给他吧。或许……是因为轻岚太过了解鬼刃,知道他这个人不容易动情,但是一旦认定了一个人,那就是心无二志,一生一世吧……”
芳菲无言以对,只是想着,心无二志,一生一世,难道……凤浅羽的未婚夫做不到么?但是这一回,芳菲终究没有问出,只是心下暗自忖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