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阙的笑意还是兜转在喉间,半晌萦绕不去。他在打量了手里的衣物片刻,果然在察觉到那衣领,下摆都圈饰了狐毛,难怪她这么抵触。只是……带着几许怒意,狠瞪了她发上那缕狐毛坠饰一眼,那已经化成坠饰的小狸居然还是畏惧似的瑟缩了几下。赫连阙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居然忍不住心感快意,弯唇想笑,他再望向回澜时,却再忍不住莞尔,“你不穿这个?那你要穿什么出门,裹着被子吗?还是就这么穿着单衫挨着冷受着冻?”
回澜原本噘得更高的唇,沉默半晌之后,缓缓拉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她总不可能终日披着这厚重的棉被,也不可能只穿着那单薄的衣衫,是很飘逸没错,但是,除非她是想要在那冰天雪地里冻死,可是……“你们外界的人真是好残忍,怎么能把可爱的小狐狸们杀了还穿在身上呢?”
“可爱?残忍?”赫连阙忍不住带着几许嘲讽笑了开来,他自小被教导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在他看来,妖,都该杀,自然,人斩杀异类,也是天经地义,只是眼前这丫头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察觉到赫连阙的态度有些诡秘,回澜倒也识相,小脑袋往棉被里缩了缩,粉唇儿嗫嚅着,低道,“反正我不要穿这个!”
赫连阙觉得头疼,两蹙眉峰几乎忍不住纠结,却还是强自耐下性子来,他开始有些担心了,日后他要斩妖除魔,身边却跟着一个护妖护魔的小丫头!也许,他该先想办法,帮她找到爹娘才是,就当做是偿还她的救命之恩吧!不过,这都是后话,现在最重要的却是眼前极待解决的事,“那究竟要什么你才肯穿?”
回澜略略咬着粉唇,那清澈如泉的眸子,闪烁着碎星似的光亮……
翌日。“哈哈……”爽朗愉快的笑声从赫连阙极力隐忍,却终究难以压抑的喉中爆发,甚至夸张到捧着腹,笑弯了腰。他不想笑,也不该笑的,可是,他真的是忍不住。那个在他面前,站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中,却裹着一身土里土气的红色大棉袄,浑然一颗小圆球的回澜,那一双晶亮的眼,和露在外面被冻得红彤彤的粉颊。好可爱,真的好可爱,但也……好可笑!这个小丫头,硬是不肯将他费心为她张罗的狐皮短袄,紫貂披风给穿上身,却选了这么一身土包子似的打扮,真是……自作自受!
回澜一张小脸因他明显的嘲笑而涨得更红,略略噘起了粉唇,想叫他不要笑了,但她也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土。女孩子毕竟都是爱漂亮,从她在谷里那一身浅蓝的轻纱罗裙就可以窥之一二,那般的飘逸和清新。只是,在这她昨日还万分新奇的大雪天儿里,要飘逸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但是,这身大红棉袄,也是她唯一能够穿上身的,所以……要笑就随他去吧!她还有更重要的是,一阵疯狂的响动一声接一声从腹中传来,她小脸皱成一团,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他,“我饿了——”
麻烦又来了!赫连阙叹息一声,不知第几次怨起自己的一时心软,带她出谷,接过揽下了一个甩不脱,丢不掉的大麻烦……
麻烦!果真不是普通的麻烦,在约莫一刻钟过后,赫连阙恨死了自己奇准的预感。斜眼望着坐在对面,一脸理所当然,说着不吃的回澜,他的额角青筋一跳再一跳,他握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犯不着跟她计较,对的!犯不着!“原因!”
“你们外界的人怎么会吃这种东西呢?好可恶!”回澜噘着粉唇,小脸微白,神态间全是义愤填膺。
可恶?攒了攒眉,赫连阙执起汤匙搅弄了两下碗中的食物,终于找到了她口中所谓可恶的证据,那碗咸瘦肉粥里的……零星几点瘦肉……不发一言,他站起身,阴沉着一张脸端着那碗粥出了房门,额角的青筋还在跳,他真的很怀疑,自己再待在屋里,会不会还有自制力控制自己,不恰死她。
回澜却是战战兢兢地收回目光,才开始怕怕地寻思起,自己是不是惹火他了?
一只荧绿色的鹞鹰扑腾着翅膀停在赫连阙捧着瓷碗的修长手指上,快速看完鹞鹰带回的消息,赫连阙的脸色却在顷刻间冷沉下来。
约莫一刻钟之后,赫连阙回到了厢房,只是那脸色却是愈加地难看了。手里的瓷碗往桌上用力一放,碗里的热粥几乎是飞溅了出来。瘦肉粥不行,白粥总可以了吧?
不是没看出这个时候的赫连阙最好不要去惹,但回澜又实在不想委屈了自己,略低着头,她一边偷觑着脸色阴沉铁青的男人,一边低声嗫嚅道,“可是……我想喝百花露……”从小,她就没吃过旁的东西。
“那你就滚回百花幽谷去!”赫连阙像是突然爆发了出来,那音量高得吓人。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虽然去到百花幽谷是因缘际会,但是短短三天,却耗去了他整整大半年,害得师姐如今……下落不明……明知不关她的事,更何况,她还救了他一命,但是,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
回澜被吓得缩了缩脖子,粉唇却噘起了半天高,“吃就吃嘛!”小声咕哝了一句,她埋下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舀起了碗里的热粥。
“你要上哪儿去找你爹娘?”沉默了半晌,赫连阙突然开口询问,那嗓音却依旧是不改的冷沉。
一口热粥梗在了喉间,回澜觉得她不被噎死,也会被烫死。好不容易,稍稍顺了气,她才小声回道,“我不知道……”双眼低垂着,始终不敢朝赫连阙望去,浓密如同羽扇般的睫毛遮掩下,那双清澈的眸子却仿佛悠荡着几许心虚。
眉峰深攒,赫连阙略略沉吟,决定换一种方式询问,“那你姑姑是在哪里捡到你的?”
“我不是姑姑捡的!”又是小小声的嗫嚅,只是这一回,回澜的小脑袋几乎低到快要嵌进桌子里了。
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赫连阙打量着少女的眸子多了几分狐疑,“那你姑姑就没有提过一丁点儿关于你爹娘的事儿?”
“没有!”小脑袋轻轻摇了摇,发上两只可爱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眉头越攒越深,几乎纠结,望着某人的眼神也是越来越锐利,“那你要怎么找你爹娘?”
“我不知道……”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某个小丫头像是要哭了。不知道,又是不知道!赫连阙用力地深呼吸,却阻止不了胸腔间的怒意越来高涨,他有一种受骗的感觉,是的!受骗!某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却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连忙抬起头,一双略略盈着泪光的眸子凝视着他,急道,“你不可以把我送回百花幽谷,你答应过我的……”
该死的不可以!该死的承诺!该死的……他答应的!更该死的是他自己!赫连阙觉得心肺都快被气炸了,可那个始作俑者却是睁着一双再无辜,再清澈不过的眸子定定望着他,仿佛什么都是他的错。沉寂,满屋的沉寂几乎僵窒了寒冷的风,赫连阙的怒气终于爆发成了狂吼炸响在回澜的耳畔,“赶快吃你的粥,吃完你的粥我们立刻上路,你再给我磨蹭耽搁,我立刻把你扔回百花幽谷去!”
那吼声不比狂躁的狮子逊色,吓得回澜脸色一白,连忙低垂下头,听话地用力舀起热粥,拼命往嘴里送,一边好不委屈地想着,他,怎么那么凶?
万妖之始(三)
涥水的源头,传说中,便是神之起源的桑莱山南麓。据说,从桑莱山上淌下来的水,是五彩霓虹的颜色,所以,也孕育着神之国度的神奇力量,滋润了无边广阔的南国土地。只是,那涥水江水的颜色,却是黄灿灿的金,那样的色彩,仿佛是一年四季都揉进了阳光,染尽了秋色。
涥水滋润的南国大地,在冬日之中,没有冬雪的飘零,没有晶莹剔透的冰凌雪海,却自有一番细腻柔情的雅致。那些已经枯败了的江边芦草,萧瑟的黄衬着黄灿的江水,却是独特的美,美得凄艳而又惨烈。
一抹白帆,随着黄灿的江水流动,在蜿蜒宽阔的涥水上载沉载浮。
甲板上没人,云落骞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舱房顶上,闭目假寐,翘起的一只长腿还有节奏地左右晃动着,好不悠闲自在。
“云,这艘船到底是要去哪儿?”身畔传来凤浅羽,在云落骞听来美妙如同乐曲的嗓音,语调淡定,但云落骞却还是已经听出了那当中的意思。
数月来得相处,朝夕相伴,该有的默契,是都有了。睁开眼儿,嘴角含笑,云落骞望着凤浅羽的眼神里,止不住的温柔和宠溺蔓延开来,修长的手指插入她浓密如同黑缎般的青丝当中,缓缓滑过,感受那发丝如绸缎般顺滑的感觉,“既来之,则安之!”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怎么也得去跟主人家说一声吧?”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对于这些个人情世故,凤浅羽总有一些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四处游历过,只是,身边伴着的人……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每每午夜梦回,那梦境当中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自己,身边,却只有陌生而模糊的剪影。说是陌生,但却又仿佛很熟悉,熟悉到那个烂在了舌尖,在唤出的前一刹,就成为一片空白的名字刺得心尖儿发疼。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生命中曾经有过哪些人,又经历过什么,过去一片空白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即便淡定如凤浅羽,也总有惶惑的时候。只是,淡定,已经如同面具般紧紧扣在了脸上,那惶惑,她表现不出来,别人,也休想看到。
可惜,云大少却是素来我行我素惯了的,丝毫没将凤浅羽忧心的事挂在心上,“没关系的,浅羽!来,我方才去舱房里逛了一圈儿,厨室里居然有你爱吃的糕点哟,来,给你!”云落骞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巾帕包裹得妥帖的紫米糕,递到凤浅羽跟前。他们已经在这船上一天一夜了,就连他偷溜进舱房里也没有人发现。既然没有被人发现之虑,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去跟那个不知道面目如何的主人报备呢?
凤浅羽接过糕点,淡淡一笑,紫米糕香甜的滋味融化在嘴里,她却散不去心头隐隐的忧虑,无奈,云大少却是丝毫不以为然地笑得开怀恣意。只是,这开怀,这得意,并未持续上太久。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我的船上?”一记明显写满不悦的娇叱在甲板之上响起,倘若不是察觉到厨室里的东西被人翻动过,她也不会发现这船上居然多了两个身份不明之人,真不知是贼人狡诈,还是自己疏忽。
云落骞震惊地挑了挑眉,凤浅羽却是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心,两人一同回目望去。才察觉到下方的甲板之上,不知何时居然站立了好几个人,都是些身材剽悍的大汉,为首的却是个妙龄少女。一头墨黑的长发用灿红石榴石串成的链子高高束在头顶,一袭方便行走的火红短袄裙,长马靴,腰上缠着一条红穗软鞭,外还披着一件同色的厚绒披风,一身的红,如同火焰一般,赤燃在冬日的涥水之上。那少女有一张小巧的心型脸蛋,吹弹可破的雪肤上镶嵌着明艳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纯粹的黑与纯粹的白,美的如同宝石。
是很美,云落骞也确实是呆了,但他呆了,不是因为这少女的美,而是因为……“怎么会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红衣少女明艳的面容之上却在顷刻间染上了恼人的怒意。
没错。这两人,确实是有些纠葛,说认识算是牵强,倒确实是有一面之缘,这个中因由,却还要从凤浅羽身上那袭白底青花的夹袄袄裙说起。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他们已经在七里泷待了将近两个月,天气渐渐地凉寒了,云落骞心头一直忧心着凤浅羽在龙穴里一睡二十年,身子倘若失了调,便是不好了。所以,刚刚入了冬,便是硬押着不太愿意的凤浅羽去了镇里的绸缎庄置办过冬的衣物。熟知,刚到门口,就瞧见了这位红衣少女,正背对着他们站着,手里捧着一匹白底青花的出云锦,正在端详着,却好像是始终拿不定主意地犹豫不决,嘴里不住低喃着,“好是好看,只是这花色……好像太素了……”
“那匹布,我要了!”几乎在第一眼,云落骞就相中了那匹出云锦,那素淡清雅的花色真的再适合浅羽不过,所以,没有多想,云落骞就已经扬声说道,走到掌柜近前,掏出钱袋便要给银两。
“这匹布是我先相中的!”听到凭空而响的声音,红衣少女俏颜之上漾着不悦,回过头,虽然被眼前的一男一女不凡的样貌与气度所震慑,但随之而来的恼火腾上心扉,她凑上前,冒火的双目瞪视着似乎完全将她视而不见的男人。
“可是你没说你要买!”云落骞拿银两的手略略僵住,云大少爷终于愿意抬起眸,像是施舍似的睇了某人一眼。
“谁说的?本小姐现在就要买!”那人的一双眼,眼里的意味显然让那红衣少女愈加恼火了,那匹出云锦往柜台上用力一放,一锭银元宝就递了出来,银晃晃地几乎闪疼了人眼。
“你是故意作对的吧?”云落骞拧紧了一双眉,少爷脾气也来了,他自小受父母呵疼,几时起受过这般的呵斥。“你不是嫌那花色太过素淡,买了之后很有可能又不穿,那还买来做什么?”
“呵呵!”红衣少女眼里冒着火,却是对着云落骞笑得好不开心,笑得某位大少爷脸色铁青,“就算我要买来放到烂掉,那也是本姑娘的钱,干卿底事?”说完,她回过头,将那银锭子又朝前递了递,那双大而明亮的双目像是因为终于占了上风而闪烁着晶亮的光,一双红唇弯如弦月,“掌柜的,结帐!”
“我出双倍价钱!”像是被人侮辱了,云大少的脸色像是被层层乌云所笼罩,一枚金叶子被云大少略胜一筹的长臂递到了掌柜的眼皮底下。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先来后到?”红衣少女的脸色又变了,横眉竖目地怒瞪着云落骞。
云落骞双手握在胸前,真的有些手痒,想要打人了。他以前总以为,女儿都是柔嫩嫩的花瓣,怎的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是这般强悍的母老虎一只?
一只素手轻轻拉扯了下他的袍子,他回过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