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你只有十天的时间。”凤轻岚在他身后低喊,在他脚步微顿时,略一踌躇之后,续道,“我只能再保十天。十五月圆之前,你必须赶回来。否则……”那最后一面,也只会是奢望。
有些话,不必说完,他们都清楚。鬼刃的背脊僵直着,握在剑柄上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只是道,“在那之前……帮我照顾好她。”简短的一句话,对于鬼刃和凤轻岚来说,却代表了太多的意义。是信任,也是嘱托,最重要的,都托付给了他。鬼刃再度迈开了步子,步出院门的刹那,信手一挥,一道法力强劲的结界就这么密密罩上了整座小院儿……
鬼刃的身手……又精进了。只是……这样的人才,郇山,又怎么可能会放过?
从洞开的院门望着驻足在桃花林前的鬼刃,凤轻岚幽幽叹息。眼见着他手指如剑,在半空中划着符咒,然后推成一个大圆,往那桃林上空狠狠一推,金光一闪之后,没入了林上的风里,那片桃林,却因着这金光的一闪,而冻结了时间……无论有多么的狂傲自负,不可一世都好,鬼刃原来也有这么不确定的时候。那个一起看桃花芳菲的承诺,究竟是圆满,还是遗憾?鬼刃……这又何苦?
在桃林边上驻足片刻,鬼刃,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凤轻岚知道,他是透过了他,想要望到屋子里的那人,只是那一瞬间,凤轻岚还是被那眼神当中的什么东西,所深深的震撼与动容。那个时候,凤轻岚并不知道那眼睛里,写着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光是看着那眼神,他就觉得心洞穿似的痛。直到许多年之后,他明白了那眼里的内容,却开始哀叹,如果他永远都不懂,那……该有多好?在那深深地一瞥之后,鬼刃转过了身,迈开了步伐,一步步走离,走远,然后,再没回头……
凤轻岚就这么站在面门的方向,立在极致的风口,目送着鬼刃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叹息着回过头来。却被不知何时立在门畔,像是一抹飘忽的影子似的芳菲骇住。她就站在那儿,身上穿着那身凤浅羽相赠,也许是她最漂亮的浅粉轻纱,在春寒料峭的风里,如同一瓣随时可能凋零坠落的花,瑟瑟发抖着立在原处。明明是那么地不愿送他离开,但是,她还是穿上了最美的衣裳,以自己最美的模样,为他送行,即便,他没有看见。那双黑洞洞的眼无声地凝着门的方向,明知看不到,却更像是洞穿了这眼前的一切,真的……真的望见了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凤轻岚每每想起鬼刃离开时,那深深的一瞥,和芳菲立在门畔,定定用那双不能视物的眼,望着远方的神情,仍然会觉得心痛。只是那个时候,虽然有太多的不安,但是,凤轻岚还是不愿承认,作为这段感情的旁观者,原来,他见证的不只是一场相遇,一场离别,更是一次错过,一次……诀别……
人间四月是芳菲(鬼刃、芳菲篇)(十二)
郇山的夜,一如过往十几年的安谧静好。这世间传说除了桑莱山欺雪峰,最为接近三十三重天的所在,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掬上一把星光。前几日的一场小雨过后,这几日都是出奇的晴朗,初春的阳光遍洒大地,然后,整个郇山仿佛转眼间就被春风唤醒,树稍地间,都冒出了点点新绿,一片盎然生机。
到了夜里,也是素月清辉,繁星闪烁。这样的夜,本不适合隐身,但是,鬼刃却再也等不了。哪怕是月色皎洁,他得冒上不知多上多少倍被发现的风险,他还是等不及。只能去。
郇山西侧峰,略略矮于绝顶,却是通往绝顶的唯一过处。那里便伫立着一座高耸的阁楼,如同一只展翅的鹰,俯瞰着郇山脚下芸芸众生。那便是郇山派权力的象征,掌门所在的指星楼。却更像是一个坚实的门户,守护着郇山绝顶的百书楼,郇山秘密的所在。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上乘的修为,戒备森严的郇山到了鬼刃这里,却像是如入无人之境。管他是守夜巡逻的郇山弟子,还是处处布下的结界,暗防,他都不看在眼里,对付起来,游刃有余。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便已经从山门,到了西侧峰,现在,指星楼便已经近在眼前。轻吁出一口气,这个时辰,掌门人应该在前方主殿里打坐,指星楼里应是无人的。只要悄悄进到主厅,拿下那面日日用清烟供奉的通天玄镜,再人不知鬼不觉地退出郇山……鬼刃打定了主意,自来的天纵奇才,让他总是有些不可一世,如今不过年纪轻轻,身手修为就已然有凌驾掌门默兮之势的他,更是丝毫不将郇山上下放在眼里。不出意外的话,要取到通天玄镜,再安然离开郇山,对他来说,应……不是难事。
剑尖划地而过,火星四射,紧接着,剑尖一挑,一道金光如同一把利刃,劈向指星楼前,那如波浪般无形亦无缝的结界。结界被劈开的瞬间,鬼刃身形一展,如同散影般,飞纵而过,在进入结界的刹那,身后,那波纹般的屏障,又是无声而没,合而无痕。几乎是在鬼刃冲进结界的同一时刻,甚至还来不及纵身落地。身侧便是响起一阵翅膀的扑腾声,指星楼门前,那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雄鹰突然化为了一只猛禽,斗篷般大小的翅膀一挥,便如同一团没顶的黑影朝着鬼刃头顶猛扑过来,那尖长的利爪朝着鬼刃的方向当空一划。鬼刃来不及落地,双足便在半空中交错一点,借力使力,在那利爪勾划到自己的前一刹那,提气一个纵身翻越,堪堪自猛禽背上滑过,滑过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能清晰碰触到猛禽背上的羽毛。那猛禽再一个俯冲,掉转,疾速反扑,同时……那张长喙一张……鬼刃一惊,运指如飞,两指间已经扣住一颗内力凝成的冰珠,蓦地一弹。冰珠破空,化为一道蓝色透明的光束,堪堪没入猛禽半张的长喙之中,刚好堵住那一声冲天的嘶鸣。长剑再迅疾地一划,登时,便是翎羽四散,那因被堵住了喉咙的猛禽叫不出声来,却是在那剑光中,被推至方才栖身的石台上,眨眼间,又化为了石像。而那些四散的翎羽不过也在半空之中,便蓦然消失无踪,方才那凶险的一幕幕,不过……只是幻象。
鬼刃冷眼看着一切,而后,还剑归鞘。便是信手,推开了门。只是,小心探进门内的步伐顿住,进门之前的成竹在胸,胜券在握,便是在扬眸望向那主厅之上,应该摆放着通天玄镜,如今却是空无一物的神龛,而烟消云散。胸臆间,有些东西在疾速地变冷,在鬼刃蓦然反应过来,想要后撤的时候,他耳根一动,听到几许异响,蓦然半垂下双目,以眼角余光斜瞥了一下身后,不意外在光洁的地面上瞧见了那被月光映照出来的人影,眼里,一抹锐光如箭,他握剑的手,紧提起来……
“鬼刃,为师早说过,你……会自己回来的。”身后,那苍老的嗓音无疑是出自仙风道骨的默兮之口,只是,那清淡的话语中,过于笃定的语气和略带几分欣慰笑意的语调,却是让鬼刃心头火起。
剑锋一抖,手中宽口长剑便是化为一条吐信的长蛇,毫不留情地抵向了默兮的喉间,冰冷的温度服帖着颈侧,默兮却是不闪不躲,更视那长剑如无物,自然也没开口说上一句什么。鬼刃却是扯唇,讥讽地笑了,冷道,“把通天玄镜给我!”鬼刃心里,从没有什么尊师重道的想法,何况,是这个从来没有给过他半分温情,自始至终只想要索取他天赋的郇山?他来,只是为了通天玄镜,如此而已。
“通天玄镜乃郇山掌门之物,你已经做好接任掌门的准备了?”默兮神色未动,白髯下,那唇上意味不明的笑,鬼刃只觉得可恨。
“老头……不要痴心妄想了。还有……不要让我把话说第二遍。”鬼刃眼里,浮现几许不耐烦,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跟这个老头耗下去。何况,想到如果不是这个老头给芳菲药,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拖到现在?倘若芳菲有个万一……倘若有个万一……鬼刃的眼里,登时阴鸷起来。
“鬼刃……你还是执迷不悟啊!看来,为师……只能用为师的办法,将你留在郇山上闭门悟道,直到……大彻大悟为止。”默兮抚髯而笑,那双蒙上薄雾的双目,因着月光如练,竟是婆娑斑驳,教人愈加看不真切。
鬼刃却是牵起唇,狂妄而轻蔑地笑了,“想要留住我?是凭你?还是……凭你那些乌合之众的弟子?”
“你的本事……为师又岂会不清楚。若非没有十全的把握,为师……又岂敢放话,定要留你下来?”默兮也回以莫测高深,但绝对胜券在握的一笑。
那一笑,让鬼刃心头陡地一沉,不安……蔓延周身。锐利的眼眸轻瞥下,看到了那正缓缓踱进指星楼里,却因逆光而只略略看得出个轮廓的身影。九个……加上默兮,不偏不倚,刚好十个。郇山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十大高手,加上郇山从不轻易现于人前的十方阵,看来……他的面子,还真是好大呢。鬼刃扯唇淡笑,双目里,却是绝不放松的警戒,握剑的手心里,微微沁出冷汗,他很清楚……在十大高手和十方阵的围攻下,他的胜算不会大。但是……他不会放弃的。哪怕……哪怕是为了芳菲。是的……那个承诺,那个答应过会回去陪她一起看桃花芳菲的承诺。蓦地一咬牙,握剑的手一个紧提,只见银光一闪,鬼刃攻其不备地横掠越过默兮头顶,直攻后方,他知道,这必然,是一场苦战。
据说,那一天晚上,郇山上剑影阵阵,剑气强劲到即使设下了结界,还是天摇地动;据说,那一夜,鬼刃以一对十,直打到日月无光,天地变色;虽然郇山十大高手和所谓的十方阵很少现于人前,但却是威名赫赫,虽然最后,鬼刃还是败了,但光凭一双拳头,一把剑,却是苦战了整整一天一夜,战况……可想而知。于是,那一夜,成就了郇山的传奇。狂妄不可一世,偏偏天纵奇才的鬼刃被十大高手联手镇压,擒下,然后,关入了郇山禁地的百书楼,勒令闭门悟道。最后,终于是悬崖勒马,浪子回头,成就了郇山,最为伟大的掌门人。
是夜。圆月高挂,皎洁如玉盘。清辉遍洒,如练如纱。静谧的暗夜,在那蔓延在整间屋子里的莲花香里,弥漫着浓浓的死亡气息。凤轻岚蹲在床畔,望着神思越来越恍惚的芳菲,却终究只是无能为力,只是一贯温柔地笑着,温柔地说着,“你再等等……再等等……他就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他一定……一定会回来的……”他说的坚定,只是,却连自己也没办法去说服,那双温润如春风的眼,强扯出的浅笑,悲凉而艰涩。凤轻岚握着芳菲的手,掌心下,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眼里,蓦然便是湿润了……
“是啊……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芳菲那双本就无神而空洞的眼,定定望着窗户的方向,像是洞穿了这深浓的夜色和无尽的时空,望见了她想要望见的人,所以,那散乱而恍惚的神态间,才会露出那样娇怯的笑容,那样温暖,那样柔和的情愫……“所以……我会等他,等他回来……无论多久……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他……”声音,一阶阶低了下去,芳菲锁骨下方的那朵莲花蓦然清晰地浮现,只是一瞬,便消失无影,伴随而来的,是芳菲,倏然滑落的手……
陨落……凤轻岚望着芳菲始终望着某个方向,未曾合上的眼,一种无休止的悲凉,蔓延至心间,遗憾……毕竟还是发生了……颤抖着手,轻轻合上芳菲的眼,凤轻岚嘴角艰涩地牵起,浅羽,你说,至少幸福过了,遗憾就会少些。可是……会不会就是因为幸福过了,所以,遗憾就会更痛呢?夜风里,还能听见那轻柔但却坚决的话语,我会等他,等他回来……无论多久……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他……
郇山绝顶,百书楼里,几日来,日日夜夜,不间断地碰撞声,和喊叫声,不绝于耳,只是没有人去搭理,那叫声,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到了后来,甚至参杂进了哭声,那样惨绝的哭喊,在月圆之夜听来,别有一番凄凉与毛骨悚然……
夜半时分,那扇紧阖了数日的门,却“吱呀”一声轻启。在一个人影逆光走进的同时,又无声合上。而那人,不动不移,就只是站在进门寸步之地,默然无声地望着,那蜷缩成一团,趴伏在被扔甩了一地的书册间,瑟瑟发抖的身影。见着他抬起那张不过数日,就已经不修边幅,杂乱无章的面容,那脸上绝望的神情因为看见来人,而稍稍有了几分松动,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蹒跚着走到那人面前,却是一咬牙,“嘭”地一声跪下,沙哑的嗓音带着从为有过的示弱和哀求,“师父……我求你……”已经是月圆了,哪怕……哪怕是让他回去,让他回去见上最后一面都好……然后……然后……
没有错过他脸上绝望背后的坚决,默兮沉沉地叹息,无声地递出了手里的物件,雕工精致的银色边框内镶嵌着通灵的女娲补天的彩石所制的镜面,本不能跟普通镜子一样视物,却偏偏除了三十三重天上和地底魔域,能将三界所有事物映照眼前的宝物。而如今,递到了鬼刃的眼前,那镜面上,呈现的不是其他,而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他日日夜夜,从不敢忘,也没法淡忘分毫的脸。她怎么会那么苍白,那么虚弱……浓浓的死气,终究还是漫上了她的眉梢,漫上天灵……时间,终究还是到了么?接过那镜子,他捧在跟前,看见了,看见了她倏然滑落的手……本来会以为的痛,终究没有袭来。胸口像是突然少了一样东西,被掏空了,再寻不到痛的根源。他张开嘴,想叫,想喊,想哭,最终却是发不出半点的声音,就连空洞干涩的眼里,也挤不出半点的眼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她的惊魂随着那朵莲花的陨落,从躯体里抽离,平静地看着一场没有眼泪的祭奠……无需伤怀,因为他会再见到她,马上……他突然笑了,笑得释怀,笑得期待……可是,只一瞬,他的目光里的亮光如同碎星般凋零,捧住镜子的手无法自持地颤抖起来,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