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是场梦么?是场梦吧?是场他想要马上醒来的噩梦。
“看清楚了吗?即便你现在死了,你也永远别想见到她。”默兮却是冷凛而无情地道,望着鬼刃瞬间颓败下去的容颜,有着淡淡的怜悯,“这是你们的命。你有郇山的担子要扛,而她,有她的路要走。你记着了,你,不过只是今生度她的劫。”一个软倒,默兮冷眼看着鬼刃跌回地面,手里,还颤抖着紧紧握住那面镜子,绝望地凝望着镜面,叹息过后,便是转过身,离开……
门,吱呀一声开启,再度合上。百书楼内,没有点头,只有月光从窗户外筛落进来,静谧地倾洒,那跌坐在地上,捧着镜子的人影沐浴在银纱之中,却也如月光一般的静谧,不动不移,恍如……雕像……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默兮进到百书楼里,究竟给鬼刃说了些什么,但是,在默兮走后不久,百书楼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兽吼,那是一种绝望到了极致的惨烈,响彻了月色皎洁的暗夜……久久不绝……
数日之后,百书楼的历经历代掌门心血所布的结界,别人劈开,长发散乱,神色冷凛的鬼刃倒提长锋,立于被劈烂的门内,那双岑寂下去,如同深潭的眸子冷冷盯视着众人,恍如修罗……
“我……要郇山的掌门权杖。”那是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狂妄,但却异常的平淡。
掌门沉默,半晌无言,只是静静地打量他。倒是袁首诚忍不住了,跌声质疑道,“你凭什么?”被勒令闭门悟道的人,有什么资格这般狂妄地索要掌门之位。而且,那语气,竟不是要求,而是……宣告。
斜扯嘴角,鬼刃笑得狂妄而轻蔑,却连正眼也没有看向袁首诚,“就凭……我能破十方阵,而你……想都别想。”
那一天,鬼刃只凭自己一把长剑和三个初上山的新学徒,便轻而易举破了郇山曾经引以为傲数百年的十方阵,那柄长剑还一个不漏地纷纷在十大高手握剑的手上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后来,郇山闻名江湖的四象绝杀。然后,鬼刃接过了权杖,登上指星楼前的百米石阶,成为了郇山的新任掌门。权杖高高举起,那一刹那,鬼刃不再是鬼刃,“郇山弟子听令,四象绝杀杀伐过重,从今往后,不得掌门之令,不可随意施行。”
“谨遵掌门令。”数千弟子在百米石阶下,匍匐躬身,声量,响彻云霄。
从那一天开始,郇山上成就了一个让三界闻之丧胆的名字:鬼刃——
凤轻岚再见到鬼刃的时候,几乎认不出他。这么多年来,终于也有一天,他再看不清楚鬼刃的心。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在那两坛酒空了之前,他们谁也没有开口。直到,坛里的酒液,涓滴不剩,凤轻岚蓦地将手一甩,空坛跌至地上,摔个粉碎。“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当了郇山的掌门。”那个位子,他明明是从不放在眼里的。芳菲死前,他没能赶回去,现在……却成了郇山的掌门。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有些事,原本要开口的,可是,望着那双已然陌生的眼睛,凤轻岚却说不出来,他不确定,不确定,眼前的这个鬼刃,在知道“她”其实还在等他,会怎么样?会跟从前的他一样,想也不想就这么抛下一切回去么?他真的,没办法确定。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这就是命。郇山的掌门之位,能给我我想要的,那我做做,又何妨?”鬼刃半眯的眼里,思绪,再难让人看穿。便是如同一汪不经波澜的死水,再激不起一丝的涟漪……
“你想要什么?权力?地位?还是财富?”凤轻岚问得急促而嘲讽,他认识的鬼刃,不会在乎这些。
“你不会明白的。”鬼刃嗤笑着斜睨凤轻岚,眼里,有一瞬,像是失望的光,稍纵即逝,嘴角的嗤笑泛起一丝幽苦,随即,陨灭,“是啊!你不会永远都明白我!总之……就这样了。不用劝我,我既然已经走上的路,就不会回头。”话落,他旋过身,举步而走,背影孑然而孤绝。
站在雨中,目送着那穿上银白道袍走远,没入雨幕中的身影,凤轻岚仰头无语,雨丝纷乱,霰落眼底。他嘴角牵起,却是欲哭无泪。芳菲……这个人,还是你等的鬼刃么?那个你我都在乎的鬼刃,究竟……是被谁杀死了?
翠竹掩映的百书楼,不期然间,让鬼刃想起了轻羽楼。蓦然驻足当下,他眸色沉敛片刻,突然对着身后的两名弟子开了口,“把竹砍了吧!我要种桃花。”话落,他举步而走,郇山绝顶,若是种上桃花,该是怎般的景致?今年种上,明年能看到桃花疏影,花雨飞谢么?人间四月芳菲,这最美的景致,穷尽一生,如何能忘?
桃花枝上,不肯放人归(二)
“桃花……还是没开啊……”半转过头,那双仿佛揉进了月色,碎了星光的眸子,温柔地荡漾着一泓秋波,流转而过,定在不远处那片已经看了百年,还是一成不变的桃花林,芳菲嘴角半噙着笑痕,眉眼间暗含的情绪,如同云烟缭绕,让人瞧不真切,但那抹笑,却让人看得心尖隐隐生疼。
“芳菲——”沉默片刻,那糟老头模样的酒鬼终究还是稍稍抛开了手上的酒葫芦,长须后,遮掩的那双澄亮眸子踌躇地望着那在风中,轻纱飘零,愈显飘忽,仿佛那风稍稍大些,就能将她整个吹散无形似的单薄身影,踌躇地低声唤着。
“凤大哥……许久不见了。”芳菲却是回过头,对着他,莞尔一笑,清雅出尘。只是,那一身的邋遢和杂乱,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白衣卓然,俊逸出尘的如歌男子,是什么,将那双超尘的眼,终究抹上了历尽离合的沧桑与尘埃?“凤大哥,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这么多年,你的照顾,你的纵容,我知道……你不过都是在圆满我的梦。是我一直自欺欺人,活在梦里,不愿清醒。如今梦被打破了,也没有再圆的必要,该是要面对一切的时候。至于你……凤大哥。够了。这么多年了,内疚也好,负罪也好,你信守承诺,这么多年的守候,都够了,早够了……”
凤轻岚蓦然梗住,喉间泛起几许艰涩,是了,内疚过,因为总忘不掉那天眼睁睁望着她躺着,挣扎着,死撑着,到死还在等待着,磨去了生命最后的光华……直到生命陨落的那一刻,还等待着那个不会回来的人,连眼睛……也舍不得闭上……他总觉得自己是帮凶,当日,是他央求鬼刃救她;是他把她丢给鬼刃,一手促成了他们开始的可能,是他,都是他,最后,还是他,就算明知道是鬼刃对不起她都好,他还是没法对她开口,芳菲最可怜的是,鬼刃丢下她,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芳菲不会怪鬼刃……永远不会……为着这深浓的歉疚,他放逐过自己,他发了疯地想要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即便被抛下,还是可以原谅。可是到了最后,造就了另外一个遗憾,付出了血的代价,而他,除了又在心上添了伤口,却还是……不明白。
抿唇浅笑,芳菲再度回过头,望向那片桃花林,目光如月色般温柔,却也如月光般悲凉,“有多少年了呢?从前……眼睛看不见,自然看不见桃花芳菲,可是,如今眼睛能看见了。结果……还是看不见。我总以为,只要桃花开了,他就会回来了。所以我日日等,夜夜盼,总骗自己说,他不过走了几天而已,看看吧,门前的桃花,一直都没开呢。只要桃花开了,他自然就会回来了,那时,我便可以看见桃花,也可以看见他。只是,年年月月地骗,但也总有骗不下去的一天……我甚至不知道,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他已经死了……”凤轻岚喉间漫溢着苦涩,有几分艰困地开口道,“五十八年了……”那一年,是他当日雨中相见之后,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鬼刃。即便鬼刃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可以联系到他,但是那些年来,他们……就是从未再见。直到,那一天,他受鬼刃之邀,上了郇山。鬼刃没有到山门处迎他,只是差了一个弟子将他领到指星楼前,他便自己一个人,穿过了指星楼,到了郇山绝顶。
凤轻岚之前并没有到过郇山绝顶,所以,他并不知道,郇山绝顶上,该是什么模样。但是,却也从未想过是那副模样。郇山绝顶上,居然种满了桃花。正是四月芳菲的时候,那一片入目的粉蒸霞蔚,漫无边际,落花飘零中,鬼刃就这么盘腿坐在桃林之中。那一身银白的太极道袍,逶迤在地,一头被岁月镀上银霜的白发直泄肩头,那张曾经也有过矍铄孤傲,也有过年少轻狂的脸,终究还是被时间刻上了一道道的痕迹,就连那一双眼,也沧桑死寂得如同欺雪峰上,万年不化的雪。那一瞬间,凤轻岚头一次正视起他跟鬼刃的不同,头一次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不一样,头一次察觉到,原来……那个初见时,有着一双狼般双眼的少年,真的……是会老的。那一瞬间,自成年之后,相貌就再无改变,一贯白衫卓然,风采过人的凤轻岚仿佛也在瞬间苍老了些许,颤抖着手想要朝着那熟悉得心悸,却也陌生得心刺的人探去,手,却终究只能……僵凝在了半空中,欠缺了那一丁点儿的力气……只是,鬼刃却是看着他,笑得一如他记忆中的明澈,“你来了?”那一声问候,云淡风轻,仿佛他们之间相隔的不是漫长的半生,而仅只是短短的几天。
于是,凤轻岚也是艰涩地笑着,点了点头。之后,便也随他,席地而坐。然后,便是不着边际地说着一些什么,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凤轻岚的心却是越来越悲凉,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鬼刃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只是,他终究是越来越看不懂鬼刃,直到了现在,他也不明白,鬼刃临去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轻岚……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不甘心过。不甘心我终究只是一个凡人。不管我怎么努力,我想要的一切,还是得不到,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凡人……”他不懂鬼刃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不甘心的又是什么,他也不懂得当时鬼刃的眼神,却直到现在也还忘不了,清晰如昨。那是怎样的感情?解脱?不甘?怨愤?还是无奈?
“是吗?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喃喃自语着,芳菲的眼神在暗淡一瞬后,却蓦然笑了开来,那一笑的风情,如蕴陈酒,如怅芬芳,如汤,沃雪。“是该走了……去我本来就该去的地方……”
那一句话出,身后却是一片寂寞。凤轻岚没有劝,因为他真的觉得,如果这样无望的等待能够结束,终究是好的。回澜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如果能够放下这一切,重新开始,对芳菲姐姐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只有赫连阙,眼底在略闪一抹复杂神色之后,却稍稍松了一口气,沉吟片刻后,道,“我可以为你超度。”
回过头,芳菲第一次回头,直视面前这个一身正气,是非曲直都只用黑白定论的少年,同样的郇山,养出的,却是这般不一样的人啊。鬼刃的桀骜不驯,终究会被时间和现实一点点磨平,而这少年,或许也会在付出成长的代价之后,重新界定这个世间,不是除了黑,就是白。这,就是人生。再望向一旁的回澜,芳菲笑得有些许迷离的不安,这个总让她觉得亲切的少女,会不会因为跟她一样,爱上郇山剑派的弟子,而变得辛苦,变得不幸?罢了,罢了,只希望……上天偶尔垂怜,让遗憾不要再延续下去。掩去一记叹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已经偷得一百多年,足矣。
凤轻岚没有拦阻赫连阙拔剑的手,一侧脸,转开头去,无声而无奈地闭眼,已经送走了太多太多的人,他还是没有办法做到视之平常。他越来越厌恶这个传说中不死的自己,倘若不死,这无尽的生命和时空中,他还要送走多少人?
“阙哥哥——”回澜却是蓦然一扬手,按在了赫连阙拔剑的手上,赫连阙皱眉望她,其实,他并不意外她又会阻止他,她一向都是如此。可是刚刚她的沉默,让他以为她想通了,其实这样才是最好的,可是……“阙哥哥,我不是要阻止你。可是……能不能等一等?”回澜微一挑眉,沉吟着望向浅笑吟吟的芳菲,“在那之前……我们让芳菲姐姐看一次桃花开,这样,可好?”
赫连阙浓眉一锁,略一思虑之后,蓦然还剑归鞘。望向回澜时,却是沉沉叹息,“就算我可以解开封印……现在也不是桃花开的时节。”难道,还要再等上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么?
听见赫连阙松了口,回澜笑了,眼里碎星的光芒闪闪亮,“阙哥哥只要帮我解开桃林的封印就好,其他的……我自有办法。”她就知道,阙哥哥不可能这么不近人情的。其实,芳菲姐姐的故事,他也有感动到的,不是么?
狐疑地瞅望了她片刻,赫连阙实在很怀疑,小丫头所谓的办法是什么。他可从来不会认为虽然平常呆呆,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灵透的小笨瓜会有啥本事,让桃花开。不过,只是解开这片桃林的封印……举手之劳,早晚而已。总好过,看见某张苦兮兮的小脸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似的,瞅着他的好。才这么想着,赫连阙沉叹一声,朝前跨了一步,在回澜笑眯眯的注视中,蓦然足下一点,如风般,横掠向桃林上空,银剑如练,在白日的天空中,剑锋所过之处,银光刺目,居然划成一道符咒,以剑为力,往前一推,那银光大现一瞬,便如银星般碎裂,坠落……点点往桃林飘散,然后银碰上了金,一个流转,蓦地……全部消失。赫连阙则是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足尖轻点一下桃树梢,在稳稳落地的同时,一声清响,长剑已然归鞘。
“谢谢你啊,阙哥哥。就知道阙哥哥对我最好了。”回澜冲着赫连阙笑得有几许爱娇的谄媚,赫连阙却只是鼻间轻轻一哼,斜瞥了她一眼,悠着点儿,别以为自己当真是越来越会灌迷汤了。眼见是灌迷汤也没啥用了,回澜收住笑,俏皮地吐了吐兰舌,皱皱鼻头后,走上前去。赫连阙笑笑,和缓下神色,却是双手环抱胸前,带着几许看好戏的闲适,他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方法,能让桃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