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阙笑笑,和缓下神色,却是双手环抱胸前,带着几许看好戏的闲适,他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方法,能让桃花开。
只是,下一刻,他却是震惊莫名地松开双臂,不敢置信地双眸骤睁。就见着回澜的纤纤玉指轻柔地划过那些褐色的枝干,那些不过才冒出几个,还是褐色的零星花苞,然后,那些花儿,就一朵一朵,像是有自主意识似的,在她的指间绽放开来。一朵接着一朵,直到,面前,一大片的粉蒸霞蔚奇迹似的,在眼前,锦簇团团……回澜那袭银白的裙摆伴随着银铃似的笑声,在那片桃花红中,荡起圆弧,足踝上的银铃声声脆响,摇曳锒铛……那一幕,就如回到了百花幽谷,恍若花中精灵……
“我就说呢,回澜丫头怎么看,怎么不像普通人。”凤轻岚双手横在胸前,轻笑而道,回过头,瞧见赫连阙复杂的铁青神色,他嘴角的笑痕改而斜扯,嗤笑道,“你是在担心么?害怕……回澜跟秦舒寒找的一样,是个妖精?”
“回澜只是个凡人。”赫连阙铁青着脸色,目光一瞬不瞬地凝着那桃花林中,精灵似的女子,咬牙道,那语调强硬得不知是要警告凤轻岚,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是吗?”凤轻岚扯扯嘴角,眼睑半垂,眸里思绪,意味不明。嘴角的笑痕却是愈显讥诮了,“不过,对于你们郇山来说,是妖与不是妖,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吧?”
赫连阙铁青着脸,半声不吭,额角青筋微微抽搐着,他握剑的手一再用劲,骨骼嘎嘎作响,没事的,回澜自幼住在百花幽谷,本就已是不平凡,可是,她身上没有异类的气息,所以……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原来……这就是桃花开的样子?眼前突然绽放的粉蒸霞蔚,也许真的是芳菲这一生见过,最为美丽炫目的色彩。像是受到蛊惑似的,朝着那片桃花香一步步挪近,她的眼里的光明明灭灭,鬼刃……我看见桃花开了……四月芳菲,真的是人间最美的景致了。那么这个名呢?你在为我取芳菲这个名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芳菲姐姐,看到了吗?是不是真的很美?”桃林丛中,那被包围在一片盛放的桃花中的回澜朝着芳菲用力地挥手,那一抹如花笑靥,那两朵梨涡浅浅,甜美如天上织云。只是,那一瞬间,那裙摆飞扬,银铃笑声的景致,却将芳菲的思绪牵往了一幕熟悉而久远的画面中,那已然是超出了属于“芳菲”的记忆,只是恍惚间,芳菲却是笑了,笑得恍然大悟,也笑得无可奈何,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只是笑着笑着,芳菲却笑到泪流满面,眼前回澜的身影蓦然与记忆中的情景交错……
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安静地以一株还在沉睡的莲的形象,见证着两个女子从豆蔻芳华到各经沧桑,那当中所有经过的喜怒哀乐,她都看在眼里。一片桃红的花瓣携着一缕匆匆的桃花香从半空中飘落,落在她身旁荡漾着七彩流虹的池面上。她听见过的,那些经过的人都说,她所处的这片池水,叫做九莲池。是整个三十三重天上,灵气最旺的地方,而她,已经在这里沉睡了不知多少年。她身边的池面上,映出两道绰约的影子,一绯一白,一袭粉白的精绣百花裙,那细心栽植了她数百年的少女在幻化而成的桃花飞舞中,旋转着裙摆,笑声吟吟,那银铃儿似的笑声在那桃花飞谢中,传送在九莲池畔……
“脉苏,别闹了。你知道我不那么喜欢桃花的,太闹了。”扑鼻的花香随着桃红的花瓣扑面而来,那绯色衣裙的女子一个旋身躲过,轻一跺脚,便是佯怒道。
“是啊,是啊。这世上凡花种种,岂能入得了你三公主的眼?你唯一看得上的,也就只是那相思湖畔的雪玲珑了。可是偏偏……那神魔之花,是我这小小的司花神管不得的。更不可能把它请上这三十三重天上来。”粉白衣裙的,正是天帝最小的女儿,寒朔神君的亲妹妹,脉苏。她便是一边调侃着那绯衣女子,一边一扬手,便是不由分说,让袖中桃花瓣漫天漫地地朝着那女子兜洒而去,然后,又是一阵好不畅快的轻笑。“不过呀,你可要爽快了。之前,我有偷听到我哥跟父皇禀报,说是啊,等到你们成亲之后,就要带你离了三十三重天,去欺雪峰下,或者相思湖畔居住呢。你可开心了吧?好啦,开心就笑出来嘛,看看你,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寸心,你心里早乐开花儿了吧?那我对我这个亲妹子没心没肺的哥哥,对着你可是贴心得很呢!”
“你这丫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讨厌的嘴……”才说着,那绯衣女子便是张牙舞爪地朝着脉苏扑将过去……
“啊呀!救命呀!还没过门呢,就欺负我这小姑子。我要告诉哥哥去,你这样的嫂嫂,娶不得……娶不得……”脉苏一边尖叫着往一旁躲开,一边还不知死活地尖嚷着,然后,那一天,沉睡的她在那样的欢乐和笑声中,慢慢地舒展开了半卷的叶……
白云苍狗太匆匆,池面上映出的两道身影,美丽一如往昔,却终究少去了少女时候的烂漫。那绯衣女子明媚爽落的眉眼间,甚至染上了淡淡的愁绪。“你是怎么了?每天都眉头深锁,若是我家的宝贝侄儿或者侄女儿一出生就是一张苦瓜脸,你要拿什么赔?”指尖掠过微凉的花朵,脉苏眼里闪过几许隐忧,却在转向寸心时,扯开嘴角戏谑道。
“脉苏……”寸心沉寂的眉宇中隐藏着太多晦涩的不安,一回过手来,就是牢牢握住脉苏的,那掌心的冰凉让脉苏的心上一颤。更别说,抬起眼的瞬间,她看到了寸心那羽扇般的睫毛上,像是不安凝结的霜,“总是有不太好的感觉。我跟寒朔……我跟寒朔不是在神魔之境过得好好的么?为什么他突然要搬回来三十三重天?我问他什么,他也不肯说。可是……可是他有的时候,有的时候望着我的眼神……脉苏,我从来没觉得害怕过……可是这一次……这一次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很不好……”
“寸心,你冷静下来。你冷静下来,寸心。你是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应该只是有了身孕,哥最近又忙冷落了你,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没事儿的,真的,你相信我,没事儿的。你呀,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好好的,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脉苏反握住寸心的手,笑着安抚,寸心在声声的抚慰中,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垂下眼去,眼角眉间,却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太多从未有过的脆弱和不安。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脉苏眼里一丝难言的忧怀……但她却强扯出一抹笑,安抚道,“这样好了,最多我答应你……让这圣水莲花开并蒂,可好?”细长白皙的手指便是指着九莲池里那株细心栽植了数百年,如今才不过长出一片新叶的莲花……
寸心去被逗得轻笑,摇首不信道,“这怎么可能?”花开并蒂,并不多见。何况是神界圣物的圣水莲?
“谁说不可能?我日日来照料,你等着看好了……”脉苏扶着寸心走离九莲池,慢慢走远,语调里犹带几分女孩儿的任性……她们身后,那朵已经当了多年看客的莲,葱翠的莲叶间蓦地冒出一枝花茎,顶上……并蒂双蕾……
“寒朔……算我求你,放过我哥……你们神界已经赢了,我父王已经死了……我们魔界再无翻身的可能……你就当……就当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看在我们孩子的份儿上……放过我哥,可好?”九莲池畔,一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过后,便是见着那已经颓败到看不出丝毫往日明媚的女子,虚弱地跪倒在地,跪倒在那一身银亮铠甲,手握兵刃,她曾经温柔深情的丈夫,如今却无情冰冷的……破日神君。
“寸心,你不用求他。一个连妻子、孩子也没办法保护的人,求他什么?他算什么?我们今日是败了,但是有我梵夙一天,我魔界子民万千,终会卷土重来。寸心,你跟哥走。我绝不会再让你留在他身边。”那一身浴血的黑衣男子,有着一双跟寸心一模一样的金银之瞳,只是那双眼里,却全是野心、愤恨与不甘,便是伸手过来拉住寸心。
“不,哥……我不走!”九莲池里,刚刚舒展开一瓣莲香的圣水莲听着寸心虚弱但却坚决地回应,“你……带孩子走。”池上隐隐传来争执和打斗声,一片血雾……然后,一片黑影往池水罩来,落入水中,池水四溅。“不——”九莲池畔,那一声嘶吼,痛彻心扉,绝望而寂灭……嘶声裂肺,久久不绝……一滴泪伴随着血倾洒在她探伸而出的花蕊上,九莲池畔的人,来了又走,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在那无望的决绝后,悄然……绽放……
直到……直到那只有她熟悉的温暖和气息的手将她从熟悉的池水中捧起,清蕖……清蕖……救救澜儿……救救澜儿……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
是了,清蕖,那是她给她的名字。她是清蕖,是九莲池中,那花开并蒂的圣水莲的其中一朵。澜儿……澜儿……
“芳菲姐姐,你怎么哭了?”回澜不解地看着不知为何,望着她泪流满面的芳菲,担忧地蹙紧了一双眉,却在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被搂进一具没有温度,飘渺无形,却洋溢着熟悉的莲花香,甚至熟悉亲切得让她觉得,她好像曾经在这个怀抱里沉睡了无数个日夜的怀抱里。耳边的鬓发,微湿……原来已经是魂灵的芳菲姐姐,还是会流泪的……
澜儿……难怪会觉得亲切,难怪会觉得熟悉,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芳菲有些反常的反应,让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稍稍从回澜能唤醒桃花的奇异中平复过来,赫连阙突然凝着桃花林处,震惊地瞠大了眸子……那是……早前就觉得这阵形相似,现在这桃花芳菲,分明就是……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蓦然,急急地转过身去……
“阙哥哥,你要去哪里?”回澜蓦地从芳菲怀里抽身开来,着急地望向赫连阙已经奔到几丈开外的身形。
“我要回趟郇山。”赫连阙却是急急丢下一句话后,在回澜震惊而不安地星眸骤睁的同时,他的身影,却已经几个起落,不见了人影。
回澜被芳菲握住的手,登时冰冷而僵硬,那一刻,她深切地体会到了,当年,芳菲送鬼刃离开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桃花枝上,不肯放人归(三)
不安……从那心底透出,让被芳菲握住的手,在那样虚无缥缈的冰凉中,更是一寸冷过一寸。回郇山……回郇山……她从未到过郇山,可那个地方,为什么已经成了她的梦魇?阙哥哥……阙哥哥会像鬼刃一样……一去不回么?
突然,熟悉的百花香味转瞬间,盖住眼前那一片绰约的桃花香。怔然地抬眸,回澜的视线里,出现了那道在流虹般的色彩中,旋转的百花裙摆……光芒隐灭,回澜却已经一奔上前,冲进了那弥漫着百花香,熟悉温暖的怀抱,讷讷唤着,“姑姑——”这个时候,能见到姑姑,真的很好……很好……
半垂的眼里,有着淡淡的心疼和沉静的担忧,但最终归于一记叹息。脉苏的手携着轻柔和慈爱,安抚地轻拍着回澜消瘦的肩头,没有说话。但就在这样沉寂的轻拍中,回澜终究是慢慢平复下来。脉苏才轻轻推开她,在回澜惊诧不解的视线中,一步步,轻缓地越过她,走向前,在芳菲面前站定。然后,两个女子唇边,浮起了淡淡的微笑,脉苏的眼里,多了几许内疚的释然,“清蕖,跟我回去吧!”当年,因着她的私心,为了让遭到重创的澜儿活下,让她在圣水莲中,沉睡了七百多年,不止误了清蕖成仙之路,还误了她漫长的一千年,还要因此,历上重重尘劫。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这内疚……也终于可以到尽头了吧?
那一厢,凤轻岚眼见着芳菲微笑,裣衽,屈膝,在脉苏面前落跪,俯下身去,轻道,“芳菲……见过司花神……”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冷。然后,鬼刃的冰冷,鬼刃的孤绝,鬼刃的不甘,一幕幕在他脑海之中交错……
“你不会明白的。是啊!你不会永远都明白我!总之……就这样了。不用劝我,我既然已经走上的路,就不会回头。”
“轻岚……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不甘心过。不甘心我终究只是一个凡人。不管我怎么努力,我想要的一切,还是得不到,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凡人……”
冰冷,僵硬,难以呼吸。不敢置信,是这样么?竟……是这样么?鬼刃……鬼刃……突然有些恍悟,凤轻岚双手拽成拳头,止不住地颤抖着,长须后的那双澄亮的眼,泛红,再泛红……
他……不过是今生度她的劫……
可是……目光凝向那匍匐在脉苏脚下,却没觉着半分卑微的素白魂灵,为什么是芳菲?为什么……还是芳菲?不是清蕖么?不是应该是清蕖么?为什么还要……还要自称芳菲?她……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包括……鬼刃再没回头的因由?
郇山绝顶的风息,在初春微凉中,携着漫天的桃花香。分明……还不到桃花盛放的季节。可是……眼前却分明是桃花飞谢,粉蒸霞蔚。没有人知道,这就是郇山绝顶的真实模样,不分四季,那一大片的桃花林,始终长开烂漫。十五年前,一场祝融之灾,将郇山藏书百册的百书楼烧成灰烬,这片当年,鬼刃师祖一棵棵亲手所植的桃花林,却是毫发未伤。十五年过去了,郇山绝顶早已因着百书楼的烧毁,而变成了一片废墟。指星楼后门的一把暗锁,将郇山绝顶永远隔绝在了郇山的清境之外,无形中,竟像是成了一个郇山上不成文的禁地,再没人来。那年,若非偷懒不想练功,躲避师兄们的视线,他也不会误打误撞进到这里,不会见到这片已经再无人打理,不但不见颓败,反而开得愈发灿烂的桃花林,更不会……
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悄然潜回郇山,赫连阙此时已经在黄昏暮色中,置身于郇山绝顶,那片烂漫的桃花林中。橘色霞光中,那桃花飞落,四谢芳菲,更是美得惊心动魄。赫连阙却是绷紧了心弦,拢起的眉梢间,说不出是恍然,还是震惊。果然……果然是一模一样的。这片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