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纸,在屋内匀匀的筛落。倾洒在床上酣睡的人儿脸上,轻转了转脸,沐浴在阳光中的感觉恁好,白茉舞舍不得睁眼地伸着懒腰,粉唇半弯着,始终噙着满足的笑意。好一会儿后,才不甘不愿地睁开眼来,视线在空无一人的厢房内兜转了一圈儿,最终停驻在身畔略有凹痕,却已经冰凉了的床位上,嘴角半牵起一丝讥诮的笑痕,宿醉之后还能这么早起,真是不错啊……再伸了个懒腰,她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打理起自己,刚好将头发半挽上,房门便被敲响,门扉一拉开,眼帘里便挤进了店小二殷勤的笑脸,“夜夫人……方才夜公子交代了,倘若夫人起身了,就往后院儿的池塘边去寻他……”
搞什么鬼?白茉舞高扬起一道眉,满腹狐疑。因为总是看不透狼夜的高深莫测,而日积月累的挫败,又深了一层……
春天,来得很快。似乎刚一迈过了年关,一夜之间,大地山川便是残雪消融,万物回春。绿意,只过了一夕,便将整个天地覆盖。店小二口中的后院池塘就坐落在楼宇的暗影之中,阳光还没法照入,便是笼罩在一片水气蒸腾的氤氲里。白茉舞习惯性的一身素雅白裙,在薄雾中穿行,足上的丝履沾染上了湿气,鞋面上精绣的两朵雨后海棠更显得清新动人。视线穿透了眼前稀薄的雾气,总算看见了负手立在池塘边的人影。那一袭墨绿罩白衫,在雾气氤氲中,更显水墨的飘渺,雾气下坠,像是在他如黑缎般的墨发中,凝上了点点晶莹的露珠。他永远是这般的优雅从容,这般的水墨氤氲,可是,这外皮之下,掩盖的又是怎样的高深莫测?似乎每瞧他一次,白茉舞心头的困惑就会多上几分,皱紧了一双眉,控制不住明知危险,明知没必要,还是想要去探究的欲望,这让她对自己越来越气闷,不觉间,便是停下了脚步,凝望着不远处那道身影,却是再没有靠近的勇气……
“你打算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突然,缭绕的薄雾中传来狼夜低沉的轻笑,他在池塘边半侧过身子,半挑着醉人的墨瞳笑望着兀自怔忪的白茉舞。他没办法形容今早醒来时,看见她枕在自己胸膛上酣睡的脸时,心头突如其来的震动,只是,从那一刹那的震动过后,他明白了一些东西,便也做下了某些决定。笑望着白茉舞,却见她就是站在那儿没有靠近的意思,狼夜高挑起一边的眉梢,信手一扬,顺手攀折下手边的一支刚冒出新芽的翠绿柳条,朝白茉舞走来。白茉舞因他的动作而恍过神来,这才察觉池塘周遭所植的垂柳居然都冒起了新芽,柳枝如丝绦,在微风轻雾中款款摆动,煞是轻窈妩媚。眨眨眼,狼夜竟已经走到了她跟前,没有站定,反而是一个趋身向前,在白茉舞略略反应过来的当下,鼻间喷吐已经被他的气息给整个包围。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衣裳下的腰肢,让她的肌肤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他却是轻笑着将方才折来的那支柳条圈上白茉舞的腰际,在侧腰,轻打一个结,腰间松松一圈柳条轻束,余下的便是犹如丝绦,飘坠在雪白的裙裾之上,白裙绿柳,相衬脱俗。狼夜移开身子,墨绿眼瞳中的笑意因白茉舞羞窘涨红的脸而更深,口中轻声喟叹道,“扶风弱柳,不盈一握……”
白茉舞脸上的红潮无边无际地爆发开来,不只因着此时才发现方才出门得急,一时竟忘了束上腰带,更因着狼夜口里的那声喟叹……她不得不承认,狼夜偶尔……是个很会甜言蜜语的人……整了整思绪,白茉舞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是那些愚昧无知的女人,明知是劫,还要飞蛾扑火,义无反顾。轻吸一口气,她稍稍平复了心绪,再抬眼望向狼夜时,虽然脸颊犹有红晕如潮,眼神却冷静而坚定,“你找我来,有话要说?”
果然,不能对白茉舞期望太多。她也许最擅长的事,除了过人的记忆,就是煞风景。狼夜嘴角的笑意有几分勉强的讪讪,轻弹着宽袖,敛目沉吟半晌,他再抬头来看白茉舞,却是不动声色,反问道,“不是你该有话要说,或者要问的么?”
“我问,你就会说么?”白茉舞却是半牵起了讥诮的笑痕,而后,目光一黯,话锋一转,冷下嗓音道,“何况……我有问的必要么?”她是什么人?一件工具,一颗棋子,充其量,只是如此而已,她有什么资格,凭什么去过问他的事情?
“你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说?也许……你问,我就说!”狼夜先是不答反问,片刻之后,却是一敛双目,以沉寂而难懂的目光凝视着白茉舞道。白茉舞被那目光看得心慌,有些无措地别开头去,狼夜没有对她的逃避出声,但是凝在她身上的视线,却也没有半分的转移,便是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没错,我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白茉舞维持着侧头的姿势,没有回头看他,可是,半扬的眸子里,却满是震惊,不是因为他证实了她的猜测,其实,她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她惊的是,他竟会对她承认,还这般的干脆?毕竟……这个秘密可是非同小可,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泄漏出去,他面临的,会是什么?
他怎么会不知,但是……在白茉舞看不见的角落里,狼夜墨绿的眼瞳中,一抹诡光一闪而逝,为了一些事情,他必须堵上这一把。“至于我为什么躲过了神界的追踪,安然无恙地当了我的狼族之主逾千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总之,我刚到青砂山的时候,异常虚弱,元气大伤,却恰逢狼后生子……狼族有个规矩,狼王之子,必须产在青砂山的圣穴之中,也许……是我命不该绝……”
“你该不会……”白茉舞震惊地回望他,之后的话,却说不出口,心头凉意,一阵胜过一阵,明明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却又每每被他的残忍,被他的狠绝,一次次震颤心扉,不敢置信……传说中,狼后难产死于青砂山圣穴之中,狼王之子方才降生,双目便是湛然有神,只是那一夜……死的,当真只有狼后么?
“所以……不要问我,这个世间,有没有狼夜。因为我就是他,在他还来不及有灵魂的时候,我已经与他合二为一。所以,我就是狼夜,狼夜就是我。不管换过了多少个姓名,多少个身份,多少个皮囊,我……就是我!怎么?你觉得我很残忍?很血腥是不是?”对上白茉舞震惊而无法苟同的目光,狼夜却是毫不在意地启唇讽笑,“不要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我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这样苟活着?不管是被封印在地底,永不见天日的魔域,还是我千方百计都要找到的荆棘海,这些……都是我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所以,就算是再残忍一些,再狠绝一些,那又如何?”
吞咽着口水,满喉的苦涩。深吸了好几口气,良久良久之后,白茉舞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是出奇的干涩,出奇的沙哑,“东泽……东泽荆棘海……只是传说中的神之囹圄,你要去那里……是为了……谁?是谁被关在那里?”
“你觉得呢?”狼夜反问她,方才的讥讽如汤沃雪一般,转瞬消失,这一刻,他望着白茉舞,不知是因她,还是因着回忆,那目光,变得柔和而温暖。
还用猜吗?其实不用……自神魔大战之后,魔界整个封印,唯一生死不明的,只有远嫁神界的三公主寸心与消失无踪的魔界少主梵夙。而能让他这般坚定,一定要不计一切代价相救,而又可能关在神之囹圄的,只有可能是……不是猜不出,只是,不敢相信。白茉舞润了润喉,好一会儿后,才几近无声的小声低喃着问道,“是……魔界三公主么?”千年多前,那场震惊三界的神魔之恋,即便在史书典籍上只能寻得只字片句,却是经由口耳相传,传颂了百年。人人都识得神君寒朔的英武绝伦,温柔深情,人人都知道魔界三公主的娇艳爽落,痴情不悔。都说那场惊绝三界的婚礼是经过了多少的抗争,都说那场经年的相守是怎般的羡煞三界。有人说他们离经叛道,有人说他们敢爱敢恨,但是……所有的传奇,在白茉舞的眼底,心上,却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那个自神魔大战伊始,便像是在三界之中,消失无踪的魔界三公主,那个如今三十三重天上,执掌重兵,手握大权,俨然下届天尊之势的破日神君寒朔之妻,却原来……竟被囚在神之囹圄,不见天日的……荆棘海底?
狼夜未语,只是那双墨绿的眼瞳却暗垂了下来,眼底,一丝散乱的金银之色倏然掠过,像是恨。
震惊,怅然……不懂这当中的种种曲折,不懂得这神魔之战的因由与利害,那一瞬间,作为女子,白茉舞只觉得有几分感同身受的心寒。什么情深不寿,什么至死不渝,夫妻不过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痴傻的,从来只是女子。唏嘘不已的同时,她心头困惑犹深,不解而狐疑地挑眼望向对面的男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狼夜尽敛眸中思虑,转眼,便是轻笑回道,“不为什么,想告诉你而已?怎么……觉得很麻烦,所以害怕知道么?”
白茉舞没有兴致去满足他眸里隐隐的好奇,只是淡淡哼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淡然道,“即便真的是麻烦,又有什么好害怕的?于我而言,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完事之后非死不可的理由,不是么?”
有趣!实在是有趣!狼夜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女人特别,能让人刮目相看的感觉,就冲着这看透了结果,还是这般冷静的姿态,就对了他的胃口。幽深的眸子一个暗掠,他却是笑笑反问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不一定会非死不可的!只要……”他故意顿主话尾,卖起了关子,下一刻,却是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揽,便将她拉入怀中。热唇贴靠在她耳畔,几乎吻上她急速窜红的耳廓,真是害羞呢!扯唇淡笑,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魅惑地响起,“你做我的女人!”他的女人,就没有必要非死不可了。看看,多么的两全其美,不是?
手一伸,白茉舞推开他,倒是在推开他的当下,有几分不可思议,真没想到这一回,他倒是放得爽快。撇开心头疏忽掠过的一丝失落,她抿了抿唇,以沉寂的眼神回望他,冷静而讥诮,“狼夜,耍我,很好玩儿,是不是?”
“如果你要认为是的话……那就当是那样吧!”狼夜耸肩轻笑,却是在白茉舞愈加狐疑的眼神扫来时,轻松地迈开脚步,越过她离开。白茉舞一时反应不及,只是困惑地转头,目送他大跨步向前,渐行渐远,心乱如麻。在她看不见的那个方向,狼夜的嘴角却牵起了一抹诡谲参杂着狡黠的笑痕,虽然要冒些风险,但是,对他来说,似乎也没有坏处。至少……她在被逼帮他找寻荆棘海的过程中,终于,多了几分甘愿吧?至于其他的……抱歉,她好像是误会了!他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只是觉得有必要,告知她,他的决定,如此而已。只是看来,要让她明白,还需要时间呢!
春风吹绿了山坳,吹红了桃花。村落里的桃花开得正好,热热闹闹的粉蒸霞蔚,但却无人有心思去欣赏,焦灼,恐惧,担忧,所有的情绪在这座本该与世无争,却被阴霾越笼越紧的村庄上空交织。今日,就是月末之日,是山王给村民们的最后期限,倘若今夜子时,在它指定的地点,见不到它的祭品,那么……村民们只能遭殃。今日一大早,村长就带着一大群人,不放心地来了虎儿家的小草房,又一次向云落骞重申了他们的意思,如果日落之前,他们没办法收拾了山王赶回来,那么他们就会绑了王家寡妇去进献,至于他们这两个多管闲事又爱说大话,不自量力的外乡人,他们自然也是不会再管。反正也是他们自己自告奋勇要去送死的,没人求着他们去。
村民的态度,并不在云落骞的考虑范围之类,对于他来说,只要宽限了这么些时候,就已经足够了。一大清早,他已经收拾好了行装,长剑,符咒,朱砂……不需要等到日落,他只想快些收拾了那只倒霉遇上他的山王……
辞别了满怀感激的虎儿娘和满是崇拜的虎儿,云落骞与百里双双一道走出了那间矮小的茅草屋。却在迈步之前,驻足在了茅草屋前,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仰视着树杈间,一间用法术幻化而得的树屋,眼瞳里凝聚着千言万语,却没有办法,吐出只字片言。都说凤栖梧桐,浅羽自那日宣称她就要涅磐之后,便携着映画避进了这树屋之中,几日来,他再无得见。只是……他就要去找那山王了,虽然,他有自信能收拾,但是临行前,好歹还是让他看一眼,不好么?
百里双双侧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安谧静好的树屋,眼底,一丝苦涩匆匆暗闪,她便是道,“走吧!快些去把那妖精收拾了,才好快去快回!”
“嗯。”沉重地点点头,云落骞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树屋,蓦地一咬牙,一握剑,迈开了步子,没再回头。百里双双也连忙拽紧了长剑,摸了摸腰间的红穗软鞭,然后,快步跟上……
直到他们走远了,树屋间,红光一掠,映画便是已经扶着虽然脸色稍稍恢复了些,却还是虚弱不堪的凤浅羽站到了梧桐树下,目送着那两人在晨光中,渐行渐远,半晌无语。“映画……”半晌之后,凤浅羽突然开了口,如低喃般的几近无声,那眼下花纹似的血痕和鬓边那缕惨白的发,刺疼人眼,她的目光却是自始至终胶着在那远去的二人背影上,“你有没有觉得,其实云跟双双……反而更合适?”
“凤浅羽,你真的是傻子吗?”映画却是回头,毫不留情地对着凤浅羽劈头开骂起来,“你为了云落骞,什么都肯做,违背天命救了一个阳寿已尽之人,背上天罚,你看看你的头发,看看你的脸……你做这些,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吗?”映画气极了,尤其是在看到她眼底的那道花纹似的血痕又迸裂开来,滚下血珠时,映画的心头又是一阵抽疼,永不愈合,永不愈合……那个云落骞,那个总是自以为是的云落骞可知道,浅羽为了他的一句话,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