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什么?映画说了,你的膝盖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伤口很深,又在膝盖上,一动就会疼得厉害,你是不是想要痛死?”百里双双却是不管不顾,丝毫没将他明显写满拒绝的脸色看在眼里,便是又急又气地骂了一通,又不由分说扶住他的手肘。
“不过就是膝盖受了点儿伤,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站起来,要怎么走出去?怎么去救浅羽?”云落骞低吼了起来,一双眼因着太多的担忧,还有太多的挫败,而充血泛红,他死死咬着下唇,不敢示弱,不想让旁人发现,因为浅羽不在,他完全没有办法冷静,没有办法思考,只是想着,要去找回他心口处,被生生剜走的那一部分……
百里双双的目光微暗,但扣住他的手却是没有半分的松开,较他更为尖锐的嗓音回吼了回去,“你现在这副模样,是要去救浅羽姐姐,还是去送死?你以为浅羽姐姐自愿跟那人走,为的就是看你这个样子吗?”
“我不要你管!我就算是去送死,那又如何?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云落骞怒红了一双眼,一边嘶吼着,一边用力推开百里双双,只是没有了她的扶持,刚刚迈出的步子,因着膝盖骤然的疼痛而被打住,在他反应过来之时,已经狠狠摔跌在地上。
“你怎么样?”没办法不管他,即便是被明显拒绝地推了开来,百里双双见他跌倒,还是疾步上前,关切地想要扶起他。
“砰”地一声,云落骞拽起的拳头狠狠地捶在木板搭成的地面上,一声又一声,宣泄着心头的挫败和忧急,更多的恨起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不过转眼间,本就有伤的拳侧,又是鲜血淋漓……
“你闹够了没有?”突然,一声有些冷的娇媚嗓音从头顶传来,他狼狈地自地面抬起眼,发觉,一袭艳红的映画不知何时已经进到了树屋里,俯视着他,眼里隐隐跳动着怒意。
对上映画的眼,那眼里的怒意和失望,突然让云落骞一阵词穷。方才的激切因着想起了凤浅羽转身前,对着映画轻声所说的那句拜托,陡然变得可笑而幼稚。云落骞突然心头一痛,蓦然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嫌恶起来,莫怪浅羽会放心不下他,莫怪映画会对他失望,原来,真的是他自以为是,原来,真的是他不懂事,真的是他幼稚。而这样的他,凭什么说要救浅羽,凭什么说要留下她?心中种种情绪交杂纠缠,百味杂陈,云落骞的眉梢眼底都流露出自嘲的苦涩。只是那一瞬间过后,云落骞突然冷静了下来,蓦地一抹脸,抬起眼,沉声问道,“你去追浅羽他们,有追到吗?”映画沉默,然而,云落骞却像是早已料到似的,眼里那一点星星般的闪亮如萤火遇光般殒灭,以那人的身手,断然是不可能让映画追上的,不过……“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以那个人的狂妄,他不会把所有的人放在眼里,所以,短时间内,他们还会在沉龙潭底。”所以,在他带着浅羽离开之前,他一定要想办法把浅羽救出来。
“所以呢?你要去救浅羽,就以你现在这副模样,就能是那个男人的对手了?”映画媚笑着嘲讽了起来,眼里怒气勃然,“云落骞,经过了这些事,你就不能稍稍成熟一点儿吧?你到底明不明白浅羽临走时,那句拜托我是什么意思?说到底,你就是不能让她放下心,你知不知道?”说到底,如果不是他自以为是,任意妄为,他们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吗?想到行踪成谜的凤浅羽,映画心头难免一阵怨怼。
只是出乎意料的,云落骞没有反驳,没有抓狂,甚至看不出半分的怒意,只是沉着地扫视了他们一眼之后,扶着床柱,勉力走到桌边,在两个女子惊疑的目光注视下,端起方才百里双双随手搁在桌上的姜茶,咕噜噜喝了下去,而后一抹嘴,道,“你们都骂得对!我是太自以为是了。我知道我让浅羽放不下心,所以现在……即便她不在我身边,我也不要再让她担心了。”在百里双双和映画更加诧异的目光中,云落骞挪着脚步回到床边,翻身躺上去,合眼休憩道,“映画,我知道,那人在我的伤口上下了咒,你没办法用法术替我疗伤,只能用金创药,让它一点点愈合。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离开龙吟镇,所以,在那之前,我一定要把伤养好,其他的,就偏劳你们了。”
从未有过的沉着,从未有过的谦逊,那一瞬间,映画除了乍舌还是乍舌,好一会儿后,终于稍稍反应了过来,犹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轻笑出声,还当真是有所转变呢?
“啊——”一声紧促的轻叫,在睡梦中挣扎不休,辗转蹙额的凤浅羽蓦然惊醒,从床榻上弹坐而起,拥着锦绣织花的锦被,她茫然失神地犹在半梦半醒之间,一头一脸的冷汗。那个人的话,她不想信,不该信,可是纠缠在梦境中的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那是在遇上这个男人之前就梦到过无数回的画面,只是到了如今,是愈发的清晰了,清晰到她已经能够看清梦境中,自己,和别人的脸。那一大片银叶金花的花海,那一双在花海深处相拥的俪影,自己雪白的长裙在花海铺就的地面上逶迤而过,僵硬地站在那里,望着急急分开来的一男一女,她听见自己木然地反问,你们在干什么?她也听见少女仓皇回视的呼唤,阿姐——……而这一回,她分明看清楚了少女的那张脸,有些相似的眉眼,有着一双写满纯真的凤目,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但是她分明是见过的,那分明就是月下晓寒的脸。不!那张脸该是她妹妹的。是的,她的妹妹,她可以确认那少女的身份,所以,那一日,她才会说,晓寒的脸是偷来的。只是,她唯一看不清楚的,却是那站在旁边,银衣盔甲的男子,没有言语,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深邃,锐利,幽暗,难解……她猜出了那人的名字,玄苍……玄苍……嘴里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头,却一阵钝痛,很奇怪的感觉,痛的明明是她的心房,却又不像是她的灵魂……
水晶珠帘外的珊瑚丛中,不期然一阵人声,凤浅羽警觉而仓皇地抬眼,对上帘外焚渊看似亲和,却总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笑脸,半蹙起了眉。“要出去逛逛么?沉龙潭底的景致……还不错看。”
凤浅羽沉默着,良久,还是淡然着脸色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她倒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君须早折,莫待过芳菲(三)
沉龙潭底的景致,是不错的。那座尚未完全完工的水晶宫在潭水的映衬下,美轮美奂,其间亭台楼阁,曲廊九转,足见所费的心思,不过完工一半,已见这般规模,只是可惜,终究未能完成。花园里,虽然已经多年未曾有人打理,难免有些破败,不过却又错落有致的珊瑚丛,偶尔从身边飞窜而过的各种鱼虾,不过一抬眼,就能看见头顶苍蓝的潭水,和透过重重潭水,而显得幽静如同梦境的日光。漫步在其中,自有一番新奇的感受。
可惜,凤浅羽却全然没有这番惬意的心思,就因为身畔跟着一个人,她的整个身子本能似的绷紧着,神思戒备着……
反倒是焚渊,像是一无所觉,只是兀自一路说笑着,也不管凤浅羽连敷衍的轻哼两声也没有,只是沉思间,凤浅羽蓦然发现,他其实对此处,并不十分了解,想来也是,这人的身份,她是看不穿的,只是那股强大的气场凌驾于神魔之上,只怕是三界间也难有敌手,却是与这处破败归破败,但却宁谧静好的沉龙潭底格格不入。他为什么选了这处落脚,怕是也看在它隐秘难寻了吧?心头困惑重重,凤浅羽却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多想,抬起的眼,望见了不远处一道拱门,和拱门之后,窥视不见的景致,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她便是蹙眉轻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哪里?”焚渊寻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瞧见了一堆杂乱的礁石和几处随处乱生的珊瑚,没有瞧见其他,不觉狐疑地回视她。
他……看不见?半转过的脸容上,凤浅羽有几分诧异地半挑起眉,随着额间那枚银锁萤石地轻微发烫,她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原来是结界……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结界,这个男人没有发现,自己……却能看见呢?心头的困惑又是一重重,凤浅羽却是已经直觉地别过头,轻声打断焚渊的注视,道,“没什么……”而后,便是岔开话题道,“对了,那边还没去过,过去看看吧?”话落,她倒是率先迈开了步伐。
焚渊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又狐疑地扫视了一眼,那处他确实没有看出什么异状的礁石丛,眼里幽暗,风起云涌,然后便是噙着笑,几个跨步赶到凤浅羽身畔……凤浅羽状似专注地四处看着,没有瞧上他半眼,眼底一抹恼怒幽闪,他便是笑着,状似不经意地道,“这里很美吧?可惜……可惜……那个男人修到一半就再没机会修下去了……”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不期然的,凤浅羽又心慌了起来,但是嘴上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只是,在问出来的同一时刻,她就后悔了,“算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不想再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哪怕一字一句。才这么想着,便是绷紧了脸色,急急越过焚渊欲离开,她甚至有种想要捣起双耳的冲动……
不过还是晚了,焚渊的唇边噙起薄冷的邪笑,那一瞬间,他没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笑得狂妄而轻慢,“为什么?问得好!这三界万物……终究要为妄想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付出代价……”
“……这三界万物……终究要为妄想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付出代价……疾风,你要想好,你是要离朱,还是要天玠海和整个海族?”突然,这句话在脑海中形成了回声,同样的声音像是从无尽的时空深处,忽远忽近地传来,跟焚渊的声音重合,一样的声线,一样的狂妄,一样的轻慢,就连……凤浅羽的眼前开始旋转起来,在别无选择地堕入黑暗的前一刹那,她在心里惊悸地想着,就连那一袭威风凛凛的盔甲,身后,万禽飞舞,旌旗猎猎下的男人脸孔,也是漂亮细致得……如出一辙……那确实是眼前的男人没错,可是……可是他又是谁呢?那个银衣盔甲,长剑悬腰,双足立于海面的男人,还有他身边的女人,在回过头来时,她分明看清了那张脸,她曾在镜中看过千千万万次,属于她的脸孔,唯一的不同的,只有那含愁的眼角,一滴泪似的朱砂痣……
“浅羽,你怎么了?浅羽——”眼见凤浅羽毫无预警地晕倒,焚渊适时地伸出手臂揽住她,在轻摇她好几回,也不见她有清醒的样子,突然,他顿住的动作,眼里幽暗,嘴角却牵起一抹诡谲的笑痕,腾出的一手往半空中一招,一个转换着景象的光球,被他一推,从凤浅羽头顶灌入,然后,他的笑痕,愈加的奸邪……
月色静好,如练轻纱,那人沐浴在月光之中,白衣雅袖,兰麝馥郁,衣袂飘然。她一身浅碧轻纱,缓步走到她身后,长长的裙摆曳地,拂过草叶上夜露,她站到那人身后,甜笑着柔声唤道,“焚渊——”那人闻声回过头来,较女人更为漂亮细致的脸上,笑容徐徐,他伸手,蓦然拥她入怀,然后,她贴在那人胸口上,笑得满足而娇羞……
画面一转,这一回,那个银衣铠甲的颀长男人跪在了她跟前,深埋着头,一脸的谦卑和恳求,而那是第一次,第一次她看清了他的脸,清癯英俊的脸旁,鹰隼般锐利深邃的双目,玄苍……他是玄苍……脑子里太多的记忆还是恍惚的,但是那一刻,望着那张脸,她就是知道,那,是玄苍……只是,那张薄唇开开合合,说出的,却全然不是她明白的话,“浅羽……我跟翎儿是真心相爱的……求你成全……”
她看见那个身穿精绣着凤凰鸢尾的自己眼里气怒,浑身发抖,而后,一咬牙,轻哼一声,嗤之以鼻,然后便是回过头,对着那高坐在厅堂主位上,神态清俊的男人,铿锵而坚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甚至带着几许怨恨的霸道,道,“阿爹,玄苍是我的未婚夫,我们是不是该把婚事办了?还有翎儿,你该好好管管吧?”话一出口的刹那,她看见玄苍身着银衣盔甲的颀长身形蓦然萎顿下去,而那个自己,嘴角却噙着报复似的恶意微笑。
视线蓦地暗去,再能视物时,眼前却是漫天的大火和呛鼻的黑烟,她在火焰外围,听到无数的人在火里向她呼救,阿爹,阿娘,族人们……还有……还有玄苍和翎儿,他们在火焰里拥抱着,玄苍望着她,绝望而恳切,“浅羽……你可以恨我……可是你救救翎儿,救救她,她毕竟是你妹妹……”毕竟是你妹妹……那一句在她脑中空茫的回响,她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迈出步子,没有伸出手,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火焰将美丽的栖凤山一寸寸吞噬,烧尽,直到那些呼救声慢慢地消失了,直到眼前成了焦炭,再也不复从前的人间仙境,她却是回过头,对着身畔那白衣雅袖的焚渊笑得冷静而妩媚,“我们走吧——”
“不!”凤浅羽大叫着从梦中惊醒,一双眼茫然地望着头顶,好个荒诞的梦。不是她,梦里的那个人不是她,不是……她惨白着脸色,用力地摇着头,却甩不脱那太过真实的梦境,也说服不了自己。梦里那个人,那个披着跟她一样脸皮的女人,不是她……不是……可是,那个一无所知的过去,一无所知的自己,真的……真的是她以为的样子吗?如果不是呢?如果……那般不堪的人,真的就是她呢?那一瞬间,凤浅羽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无措……她头一次,头一次后悔起那么想要找回过去的坚决,头一次……竟开始后悔,这趟溯源之行……如果没有出海,如果留在沧溟岛上,她跟云,她跟云……都会很幸福吧?那一瞬间,她因着想起沧溟岛上,她醒来的第一个瞬间望见的少年,年轻潇洒,飞扬跳脱,纯稚而真诚,心,突然便是无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将凤浅羽有些茫然的眼底,那些无措,那些慌乱,那些难以置信,还有她脸上的仓皇和惨白都看在眼里,焚渊眼底一抹诡谲的笑意一闪而没,却是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