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山间烟岚缭绕,如处仙境。素雅的丝履踏草而行,烟色的裙裾拂过草叶,沾染上露珠的纯净,就连那头随意用白玉发簪挽在头顶的青丝在行进间微微晃动,似乎也染上了烟岚的湿意……
她就走在他前面,不远不近,刚好两个身长的距离,不紧不慢,他快她快,他慢他亦慢,从出门至今,他们的距离没有拉近过半寸。狼夜的视线始终随着走在前方,似无所觉的素淡身影而流转,墨绿的双瞳却是随着时光的推移慢慢地沉淀,眼底隐隐两簇火焰跳跃,嘴角牵起的笑痕,冷凛中透着无奈的怒意,好啊!真是好极了!看看他给自己找的什么麻烦?堂堂狼夜,什么样的女人不好选,偏偏栽在这么一个女人手上。迟钝不说,还倔犟得很,比牛还倔不说,还将他们什么名门正派的一套奉为圭皋,什么名门正派,全是狗屁!再来,这个女人的一大绝招,非逃避不作他想,这一招,这天上地下,人间三界,她若自居第二,谁还敢称第一?可惜啊……真是可惜,她遇上的不是一般男人,而是他狼夜。嘴角邪佞地一勾,他决定不再姑息,本来,女人是宠不得的……
看似无所觉,实则一直分神注意着身后动静的白茉舞在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急骤快速起来的同时,眉儿一扬,便是欲迈开步子,跟上身后那人的速度,保持距离。孰知,身畔,一股森冷中带着魔魅,她已日渐熟悉的气息无声无息地逼近,她颈背的汗毛在瞬间敏感直立的同时,已经来不及逃离。身侧骤然横出的一只手臂勾住她纤细的腰肢,往侧旁一拉,下一瞬,她已经别无选择地被拉进一具坚实的怀抱当中,那总令她不自觉心悸的气息,就喷吐在她忍不住微红的耳畔……
“娘子,为夫好像说过,今早有雨,怕是不适宜赶路吧?”狼夜笑着,眼底火焰跳跃,却不是笑,而是怒。察觉到掌下某人不动声色的挣扎,他手一紧,将她拉得更近,眼底的怒冷凛成冰,她再敢躲躲看!
“这雨,不是没下么?”知道再挣扎也没用,反而只会更惹怒某人,于是白茉舞索性放弃了扭动,只是淡然回应的语调,却没有半分的情绪。
狼夜深邃双目静望她片刻,墨绿的眼瞳深处隐隐有金银之光流转,他却是笑着点头,好吧!雨没下!那么……“那能请娘子好心告知,我们这下一个目的地,是何处?”她越来越不爱开口跟他说话,没关系,他有嘴,自己会问。
“我有给过你地图。”还是淡冷的嗓音,外加淡冷的一瞥。
好吧!她是有给过他地图,还不只一张,只是全被他不知好歹地付之一炬了,所以,一无所知,是他活该!狼夜面上的笑有一丝丝挂不住,这个女人如今是当真在他跟前越来越放肆了,不过……“我们的方向是朝着神魔之境。”他不是白痴,也不是路盲,当然,更不可能没有怀疑和困惑,即便是她。他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人,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只是因为是她,他才多了些耐性,问个清楚。
斜瞟了他一眼,白茉舞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因这个人生气,她也打定了主意,不再轻易被他牵动情绪,哪怕是怒气。但是那一瞬间,一股愠怒还是因他语调里不容错辨的质疑而升起,本就淡冷的嗓音又低了两度,略略侧过头,冷硬道,“倘若不信,你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反正只是早晚的问题!”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沉默片刻,狼夜淡淡回道,墨绿的双瞳半眯,一瞬不瞬凝着她,她总是不信,也总在逃避,而他承认,他已经再没有那个耐性等下去,他本以为经过了那一次,她该明白了,结果还是……狼夜啊狼夜,你真是自找罪受!
白茉舞匆匆别眼,不想承认心头一瞬的悸动,在趁着他慌神之际,忍着些微的疼,挣开他半箍在腰际的手,刻意避开他那双太过深邃的双目,过于专注,总让她不由自主心慌的视线,“快点儿赶路吧!”早点儿办完了事,也好早点儿了结这越来越脱轨的一切!不管最后他杀或不杀她,都不重要了,她只想早些结束这一切。他是个多么自私的男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诱她死心塌地做他的棋子而已,所以,他说的话,哪怕再好听,她一句也不要信,不能信。别开头,白茉舞一再在心头提醒自己,却有些自己也不太能明白的心虚,不能信,信了的话,就会动摇,一旦动摇,就算不死她也再回不到从前的自己,改变之后的一切,不是她能承担的。所以即便,即便那一刹那,她的心感受到了他的真诚,但是,她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作戏,都是假的。太明白这个男人的无情与可怕,不管他是不是真心,但她不要爱上他,因为明白,那是飞蛾扑火。
该说这个女人,当真是不识好歹么?眼瞅着那女人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丝毫没将他看在眼里,狼夜墨绿的双瞳深处登时风起云涌,转眼沉淀成黢黑,那黢黑里却只倒映着一抹素白的纤影。雨,果然来了,就在狼夜驻足沉默的顷刻间,雨,已经如期而至。敏感的鼻间察觉到湿润雨意的同时,山间的雨已经爽快干脆的瓢泼而下,不过转眼间,烟岚尽没,雨雾再起。该死!这个性子比石头还硬的倔女人!狼夜咬着牙,在心头骂了一声,脚下却不敢稍停地疾步追了上去,高傲的自尊转眼间被抛诸脑后,他忘了,就在方才他还在心头跟自己说,该给这个倔女人一点儿教训,让她学学乖。
没有花上许多功夫,狼夜就已经赶上了白茉舞,只是,与他被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薄幕之下,点滴未湿不同。她已经被山间滂沱的雨,湿了个遍,躲在近旁一株树下,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那一瞬间,她狼狈的样子揪疼了他的心,没有多犹豫哪怕一刻,他展开双臂,不由分说将全身湿透,还在颤抖着的她拥入怀里,她身上的湿气沾湿了他的袍发,他却是恍若未觉,略略嘶哑绷紧着嗓音,在她耳畔,用着愠怒与无奈交杂的语调一径喃喃着,“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咬着牙,后面的话却再说不出来。白茉舞觉得很冷,在他怀里僵着身形,却又分明感觉到他的温度传递,在他低沉的嗓音中,她所有的思想几乎在那一刹那间冻结,什么也没法想,心头有些涩涩。无形薄幕像是在漫天的雨雾中隔绝出了一个遗世独立的时空,她隐隐知道,有些事,其实已经改变了,只是她不愿去想,不愿去承认……原来,都已经太迟了啊……
他们暂时没有赶路,反而是在那间小小的客栈里,包下了一处跨院,暂时安顿了下来。回澜的身子弱,需要时日调养,不能再受舟车劳顿。而赫连阙,在决定不会再抛下回澜,放缓脚步之后,虽然心头还有些忧急,却不知为何,整个人反而放松了下来。至于她……这个时间,虽然也许不够她纠结,但是也可以让她好好想想,譬如那趟究竟会不会成行的栖凤山之旅。
凤浅羽半坐在静谧的厢房内,聆听着窗外隐约的笑闹,倏然敛眉浅笑了开来,只是,那笑意当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轻岚并未言明赫连阙和回澜的身份,只是赫连阙那种系出名门的骄矜和傲气,却与云落骞有些异曲同工的神似,即便轻岚什么也没说,凤浅羽也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才对他身畔的回澜,除了最开始衍生出来的亲切之外,又多了一丝丝好奇与惋惜,她看得出,也猜得到,这两人的未来,只怕是波折重重。云是容易与人相熟的性子,不过短短两日,居然就已经约了赫连阙切磋,现下,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便是在跨院儿小小的天井中笑闹着,只是,切磋倒成了过家家,反而是云跟双双又斗起了嘴,互不相让。他们总是这样。不过,凤浅羽始终庆幸着,成长过后,沉稳了许多的云落骞,仍然保持着他从前的性子,至少这样于他而言,快乐,会容易许多。只是……眸色微微暗下,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她其实有多羡慕双双的直率,双双的蛮横,可以那般恣意地跟云笑闹,虽然记忆是模糊的,但是她知道,双双那样的恣意,她,其实从未有过……垂下眼,她浅浅地笑了,手指轻轻摩挲着捧在手心里的那枚银锁萤石,淡然沉静的双眸里,踌躇氤氲成一缕阴郁,锁在眉间……
小小的天井里,自然比不得大户人家美轮美奂的庄园,但一角搭起的棚架上,那一架郁郁葱葱的紫藤,却是平添了几许柔丽。正是花期,开得热闹,一架深深浅浅紫色的紫藤花串,垂坠在墨绿枝叶间,别有一番俏丽的景致。赫连阙跟云落骞的切磋不过刚刚比出了个架势,便被突然凑进来的百里双双打乱了套,现下,云落骞跟百里双双两人斗起了嘴,间或动下手脚。一旁的赫连阙和回澜却安静了许多,赫连阙背靠着棚架的柱子,回澜则窝在他的怀里,两人时不时对望一眼,吃着糕点,笑望着那两人的打闹,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和快乐,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阴云都是不存在的,当然,他们也知道,那只是仿佛而已,而他们都是假装不记得了,假装时间还有岁岁年年,假装他们之间还有长长久久,笑容里是不愿意让对方看破的假装……
“我懒得跟你说。”不耐烦地以话作结,云落骞抬眼看了看天,日正当空,仿佛连风里也夹杂着粘湿的热,再抬眼看了看对面紧合的窗户,他眉一蹙,收了长剑,举步三两下走进房内,浅羽怎么从早膳过后就关在房里,正午了,莫不是头又痛了?百里双双目送他走进房里,眼里有丝晦涩匆匆闪过,只一刹那,她又笑了开来,撇嘴回道,“我还懒得理你呢!”浅羽姐姐,自始至终,都是他眼里,那道唯一的风景。
她就半坐在榻前的矮凳上,背对着门的方向,雪白的裙摆在矮凳四周散开,铺展在地面之上,犹如绽放了一朵清新的昙花。她低着头,手里捧着某样东西,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太过专注,以致于他敲了半天的门也没察觉,他开门,走进厢房,甚至站到了她身后,她还是在魂游天外。
云落骞静默地立在凤浅羽身后,挺拔的身形投射下暗沉的影,堪堪笼罩住凤浅羽的身形,而她终于在那光线暗下的几个瞬间过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猝然回头看她,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有几缕仓皇,如惊鸿过影般,匆匆掠过。云落骞假装没有看见,牵起俊朗的笑容,以轻快的语调唤道,“浅羽……”跨步走到她身畔,蹲下,双目与她平视,携着温热的厚实手掌极其自然地探向她的额头,云落骞浅笑轻问间,全是关切,“你在屋里呆了半日了,可是头又疼了?”时序渐渐入了夏,日头也越来越厉害,他是真的担心,她的头痛会越来越折磨她。
带着几许不自然,凤浅羽头往后一仰,略略避开了云落骞贴在她额间的温度,有些牵强地扯起嘴角,“没事儿!头没疼!”
“既然没疼,就出去和大家一起热闹啊!干嘛一个人躲在屋里?”云落骞收回空在半空的手,淡笑着问道,浅羽虽然是爱静的性子,但也从未像这些时日一般,心事重重,他知道,该等她自己开口,可是,他有些等不下去了,他怕她还将他当作从前那个只知玩闹,不会为她分担的云落骞,不愿将心事告知他,不愿将困难与他一道解决,他更怕,怕她忘了,他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我……我有些事情要想!”凤浅羽低下头,匆匆避开云落骞的视线,手,下意识地扣紧了掌心那枚银锁萤石,锁上的纹饰嵌入柔嫩的掌心,刻下深深浅浅的印记。是错觉吗?为什么竟觉得云的目光这般锐利,锐利到仿佛能看穿一切,看穿她极力隐藏的心事与不安。
“那……能告诉我,你想出答案了吗?”垂下眼,眼眸深处,有万种思绪浮光掠影而过,云落骞再抬眼时,目光温和但却不掩锐利地锁住凤浅羽,轻声问道。他真的,再也等不下去了,所以他要问出答案,就是现在。
凤浅羽一怔,她从未料想过,云会这般直截了当地问她。恍惚间,她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清楚,云会怀疑,云会困惑,但是她在潜移默化中,已经习惯和依赖了他的体贴,他就算困惑,就算怀疑,也不会为难她,不会逼问她,可是现在……原来她真的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原来她真的……
“能告诉我,究竟有什么在困扰着你吗?为什么你总是犹豫,甚至不安,包括去栖凤山的事?你很清楚,如果想要寻回记忆,弄清楚一切,栖凤山是一定要走上一遭的!而我……也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必要再有秘密!告诉我!是我想错了?还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你心目当中的地位?”云落骞没有咄咄逼人,反而一径以沉稳的语调,低声问着,目光却没有从她脸上移开半寸,于是,她所有的犹豫,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挣扎,他都一一尽收眼底,化为心尖上的一滴血,涩涩的疼。
“云,是我求你带我离开沧溟岛,来这里找寻我的过去的!”挣扎过,但凤浅羽最终还是选择了坦白,娓娓道来,一贯淡如云烟的眉眼间锁着的情绪纷陈复杂,她其实已经隐藏了太久,挣扎了太久,再担负不了了,说出来吧!也许说出来,不管结果怎么样,应该都会轻松些的,何况,对象是云,她不想隐瞒,更不想说谎。既然他问了,她就说。“我一直都觉得,不管怎么样,我也要找回我的记忆。因为……过去一片空白的那种感觉,真的……真的太难受,我不想让自己觉得在过着一个陌生人的人生,我是凤浅羽,可是这个名字,除了纪念我再睁开眼,看见你,才开始的新生命以外,再没有其他的意义!我一直这样相信着,坚持着,努力着,可是……我现在越来越动摇,也越来越害怕……”突然间忆及沉龙潭底,那不过短短时日,于她而言,却漫长如同一生的浮沉,她脸色微白,打了个寒噤,眸色暗淡下来,“我害怕!我害怕我极力想要找回的记忆,不是我想要的!我害怕,过去的事情会破坏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云,过去到底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对于我来说,现在很重要,如果要寻回过去,可能要失去现在的话,那我宁愿永远活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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