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朔不发一言,一动不动地站立远处,仿佛已经凝固了上千年,就连他顶上云卷云舒也仿佛静止了一般,看不见丝毫的变化……而他,似乎也根本没将脉苏的吼声听进耳里,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心,一寒再寒,脉苏一直都知道,自从哥奉命回到三十三重天,接掌整个天界兵权之后,他就变了。他忙碌,因为肩负整个天界的安危,神魔之战一触即发,寸心的身份敏感没错,可是,不管怎么说,寸心也是他的妻子,不是吗?而他,是要眼睁睁看着旁人伤害寸心,然后无动于衷吗?“寸心如今有孕在身,剔魔骨是什么样的大事,你就不怕有个万一么?”脉苏咬牙低吼着,不敢相信,她那温柔深情的兄长会在一夕之间冷漠无情至此。他与寸心从相遇到相知,她都是见证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们是历经了多少挫折与磨难才走到了今天,她不信,不信哥当真无动于衷。
“脉苏,回去!”良久之后,寒朔终于开了口,嗓音透露着沙哑的疲惫,与不容错辨的坚决和威严,他的目光犹如覆上寒冰的深潭,让人瞧不出半丝温暖的情绪,不动不移地望着那扇在面前紧合的门扉。
“我不回去!”脉苏心头原本因兄长沉默良久的开口而乍起的希望在瞬间冷冻成冰,所有的失望和愤怒都化为了喧嚣的火焰,“你不管,我管!”寸心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伤害而无动于衷的,何况……何况倘若不是因为她,寸心又怎么会遇上哥,又怎么会走到如今不堪的地步?内疚在心头膨胀,痛,如影随形,脉苏惨白的脸色即使是身上袅罗斑斓的百花衣裙也无法衬出丝毫的粉嫩,百花裙摆荡过圆弧,裹着百花香味的身形化为一阵香风,朝紧合的门扉卷去……
“回去!”身形晃动,眼前一花的同时,银衣盔甲的挺拔男子已经挡在了身前,不过堪堪伸出一只手,随意的姿态,却让她即便运起了周身功力,也是无济于事。眼角低垂,眉梢半挑,一阵风起,几缕乱发飞舞……
“我不回去——”不愿意吼得那般有气无力,但随着挡在身前的百花光晕被一点点压制,越来越小,脉苏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形惨白,额头上渗出了涔涔冷汗,豆粒般的大小,顺着额角蜿蜒淌下……
“不要,寒朔——”就在兄妹俩勉力对峙着,谁也不愿先退步的当下,小院里突然传来一声惊惶的叫喊,直直如闪电般劈进两人的心间。寒朔陡地一个闪神,手臂一僵的同时,脉苏已经抓住了时机,冲开他的拦阻,百花香风倏地化为一道花影,撞开了紧合的门扉……“啊——”几乎是在同时,一声凄厉的尖吼在院内响起,院内的情景是寒朔与脉苏终其一生也无法忘却的梦魇,在重重的锁链和刀剑错影中,那淌了一地的血,沾染上白雪似的的荼蘼花瓣,美得惨烈而绝望……无形的魔骨升上半空,不过眨眼间,化为了粉末,而落花血泊中,那艳丽无双,总是惯穿绯色衣裙的魔界三公主恍若失去了所有的生气,死寂般的趴伏着,血,沾染上她的双手,脸庞,甚至发丝,转眼浸透,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她躺在那里,犹如一朵瞬间凋零的花,那一刹那,寒朔不知为何,竟恍惚想起了初遇的那个烂漫春日,那个在相思湖畔的雪玲珑花海中,灿笑如花的女子……
“寸心——”反应过来的脉苏,痛心地喊叫,僵立在门边的身影扑将过去,不愿去相信,那萎顿在地,瞬间凋零的,真的是那个即使是艳绝三界的雪玲珑也该为之失色的魔界寸心。
寒朔没有跟上去,只是极慢极慢地挪开了愈显迷离的目光,抬头望天,三十三重天上,还有更高处,云卷云舒,不过眨眼,一阵风起,扬起院内那些开得灿耀的荼蘼花瓣,雪白的,轻灵的,如同霰落的雪花……他弯起了嘴角,想笑……脚下却不知为何,突地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身畔的人即便震惊,但还是眼明手快地扶住他,片刻后,讶然的惊呼响在耳畔,“君上,你的头发……”他在那声惊呼中,极慢地转过眸子,然后看见了,看见了,荼蘼花瓣的飘零中,额间乱飞的发丝不知在何时变得斑白……于是,他笑了……
那日过后,这处院落便被重重锁住,破败去了。她……被幽禁踏雪阁,而他,忙得再无喘息的机会,一场又一场的恶战,她的族人一个个倒在了他的朝天戟下,而他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一道长过一道,一道深过一道。直到神魔之战后漫长的九百多年,他宁愿宿在冰冷孤寂的破日神殿,也不愿,或者是不敢再靠近这里一步。可是今日,他却站在这里,手握着她最爱的秋千架,掌下粗砺的触感硌疼了掌心,感觉不出……
耳根微动,一串轻巧的足音窜入耳界的同时,寒朔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念咒,身形眨眼间化为了虚无缥缈。门轻启,进门的毫无意外的,是脉苏。没有像寒朔那般花白的头发,如今的司花神还是跟一千年前同样的美丽,只是那眼角眉梢却再无从前的稚嫩天真,多了些许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无奈。身上的百花裙在荼蘼花瓣铺就的雪白地面,逶迤而过,脉苏手里拎着一个篮子,走到了几株荼蘼花树旁的空地前,蹲下身,望着空地上,那株已经枯死过去的植株,嘴角牵起失望而苦涩的笑痕。“又失败了啊……”轻声吁叹着,她拨开泥土,将那株枯死的植株捧起,眼角牵起一丝暗淡,果然啊,司掌世间百花的司花神,对这神魔之花却没有丁点儿的办法。很快收拾起失落的情绪,她丢开手里枯死的植株,从篮子里取出另外一丛绿意森森的小苗,轻笑道,“今年我换了一种方法培植,一大片的,在百花幽谷都长得很好哟,虽然还没有开花,不过……今年说不定会成功哩……”她说着,然后将那小苗小心翼翼地种入泥土之中,再从怀里掏出一罐液体倒进泥土中,刹那间,芳香扑鼻,“只是今年的百花露,却是我采的……我们的澜儿……她长大了,跟着一个男人离开了百花幽谷……我挣扎过,想要阻止过,但我最后还是由着她去了……寸心,可是……我真的害怕,我们只希望澜儿过完平凡人的一生,可是,她会幸福吗?会幸福吧?”
院里,除了头顶缓慢飘动的云朵和在风里叹息着,翩跹飞舞的荼蘼花瓣,自然没有人回答她,脉苏蹲坐在那里,良久,久到那些霰落的花瓣层层叠叠散落在她的裙摆上……
虚空的一隅,那双隐于无形,黑曜石般纯粹的眸子里,却有一丝隐忍的晶莹在闪烁,澜儿,原来……是叫澜儿……
究竟是躺了几日?睡了好些时日,步伐已经不再虚浮了的白茉舞两手空空地跟着前方难得自动背上包袱的狼夜走到掌柜处结帐,敛眉间,还在思索着。看来,真是病得厉害,睡得也太沉了,她脑袋也有些恍惚了,到底过了几日,今日又是什么时候了?脑袋空茫茫的,没有一长串的记忆自动地跳出来,涌进脑海,这样的感觉是陌生而奇特的,但……轻捏拳头,捶了发懵的脑袋两记,这样的感觉,还真是……不习惯呢!
“怎么了?是哪里又不舒服了?”结完账,回过头来的狼夜刚好瞧见她捶自己脑袋的举动,眉一锁,一个箭步跨到她身边,便是急问道。
轻瞥了他一眼,白茉舞一个侧步,避开他伸来扶持的手,他作戏上了瘾,可不代表她也头脑发昏,随之起舞,“没事儿!别耽搁了,咱们这就上路吧!”冷冷淡淡说完,她连看他一眼也懒,迈开步子,越过他,直朝客栈外行去。
嘴角讥诮地半勾,狼夜的额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两下,半晌后,才不是滋味地收回僵硬在半空之中,落空了的手。这个女人……的祖先怕是万寿之族吧?否则怎会老缩在壳里,不肯出来呢?
“师姐——”白茉舞刚一踏出客栈,便听闻一记呼唤,熟悉到让她心悸。震惊莫名间,便见着绝对不该在此处的赫连阙一脸欣喜地拉着回澜几个步子跨到了她跟前,“师姐,你果真在这里呢!”白跑了一趟相思湖畔,本来对这桃林镇也不抱什么期望的,谁知刚到了桃林镇,回澜就喊饿,一喊饿自然便要找吃饭的地儿,这一找,倒是无巧不成书地把师姐给撞上了。这倒真是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回澜这肚子,还饿得真是时候呢!
白茉舞的脸色一变再变,眉间的褶皱也是越来越深,最后,目光如箭,锐利地直直盯向有些心虚地半躲在赫连阙身后,自始至终不敢抬头望她的回澜身上,无声指责,“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么一问,倒是让赫连阙忆及了他们之所以在这里的因由,乍寻得师姐的喜悦便是如同瑰丽的泡沫,眨眼间被一一戳破,他神色一敛,尤其是在瞧见师姐身后,那正慢吞吞,却潇洒优雅地从客栈内踱出来,站定在师姐身后,笑意吟吟,春风得意的男人时,更是脸色一变,沉声道,“我倒是该问问师姐,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或者该说……不敢让我跟着?”否则,何须为了支开他,费尽这般心力?想到这儿,他盯视狼夜的目光又锐利了几分,反观后者,却像是一无所觉,兀自笑得淡定优雅。
“你这话倒是问得奇怪了!”白茉舞眉眼深敛,只一瞬,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将视线自回澜身上移开,事已至此,追究也再无意义,倒是该想想怎么解决才是!目光一个兜转,眼角余光迎上身侧,那淡笑从容,摆明了悠哉看戏的男人,嘴角一牵,胳膊便是不由分说挽进某人的臂弯之中,主动挨近身侧,笑道,“师姐如今已经嫁了人,身边已经有了夫君,你这么一路跟着,像个什么事儿?”
狼夜淡笑不语,那模样,无害得犹如一弱质书生,只是敛眉望向挽在他臂弯间的那只手,他笑意渐深,墨绿近黑的眼瞳中滑过一缕兴味,犹如发现了什么新奇好玩儿的玩意儿。
不知为何,越看这男人越不顺眼,尤其是那笑……越来越令人拳头发痒!赫连阙狠狠瞪了某个笑得“恬不知耻”的男人一眼,无声腹诽了千遍,抬起头来再望向白茉舞,语调间强硬坚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师姐跟我情同姐弟,所以,在确定师姐真的幸福之前,我要一直跟着你们!再说了,师姐为什么非不让我们跟着?我又不是不识相的人,不会打搅你们夫妻相处,倒是师姐……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一番说辞,逼得白茉舞无言以对,脸色乍青乍白,“我们还有要事要办,实在不方便让你们跟在身边,你说是吧?夫君大人?”仰头寻求身畔人的支持,她很清楚,这个男人不喜欢郇山的人,或者该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于他来说,师弟他们该是麻烦,避之唯恐不及才是!
半垂的眼瞳从赫连阙戒慎的目光转移到挽在胳膊上的纤手之上,眸色百转千回,就在白茉舞笃定他会声援的同时,他却淡笑着,给了个让她几乎惊掉下巴的答案,“就让他们跟着吧?”倘若,这讨厌小鬼的存在能为他带来某些好处,就让他们跟着,那又有何不可呢?“娘子,我觉得我该让关心你的师弟放心,我一定……可以给你幸福的?”狼爪,得寸进尺地环住她的肩背,一紧,将她拉入怀中,牢牢扣住,动弹不得。偏偏……偏偏在赫连阙跟前,她又不能发难,脸色乍青乍白地狠瞪着某人得逞的笑容,突然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白茉舞咬牙切齿地在心头暗骂着,这个小人……
那一厢,回澜单手捂在胸口,视线复杂地凝望着面前,优雅危险的男人,好奇怪的感觉……奇怪的熟悉,奇怪的……亲切……
泪泫戚戚,只教自心知(四)
热。真是该死的热。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小爷正悠哉悠哉地在海上逍遥,清风徐面,苍蓝无尽,去年之前的二十年,他则窝在那四季如春的沧溟海岛上,不知酷暑,亦不见冬雪。直至今日,云落骞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作酷热难耐。日头已经西坠天边的山头,地面却仍然蒸腾着热气,赶不到前面的集镇去打尖,只好决定在这林中夜宿。方方安顿好,云落骞就找了个借口遁逃,寻着水气到了这林间的小溪间,扑面而来的清爽总算让他烦闷的脸孔之上现出几许轻松,恨不得脱了衣裳,便是马上跃身进入水中,得一身清凉痛快。可是……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回头,看见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儿,云落骞搁在裤腰带上的手僵住,烦躁地绷紧了脸,额角一抽一搐,天气热人的火气就大,火气一大,口气自然好不起来,“喂!我说,百里大小姐,你该不是觊觎小爷很久,所以偷偷跟来,打算偷看小爷洗澡吧?”
“轰”一团火焰在百里双双白嫩明丽的小脸上爆炸开来,精彩的程度较天上的红云有得一拼,一贯的伶牙俐齿竟被云落骞的口不择言堵住,好半晌后,才略带吞吐地拔高嗓音吼了回去,道,“你少不要脸!是……是浅羽姐姐让本小姐来打壶清水,你有什么好让本小姐看的?”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的水壶,加以说明,但脸上的热度却没有消去半分。
“那就麻烦大小姐动作快些,很热耶!”云落骞在地面无尽蒸腾的热气中,有些烦躁无力地催促着。百里双双倒也没再跟他争辩,低头,咬唇,疾步走至溪畔,蹲下,将壶口凑至溪水中汲水。不一会儿,壶口咕嘟嘟冒着泡,水再流不进去,已经……满了!可是……百里双双慢吞吞盖好了水壶,再慢吞吞站起,却是立在原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咬着唇,望他,欲言又止。心,陡然一悸,一抹阴影迅疾地自眼眸深处转掠而过,他面上便是已经蹙眉挑眼勾唇,邪笑揶揄道,“打好了水还不走,是当真要留下来看小爷洗澡了?”
颊上的红又深了几分,半垂的眼睫略略遮掩下,几分羞意荡漾……羞意?云落骞嘴上的笑痕有几分稳不住,忙不迭地在慌乱的心间念起了阿弥陀佛,不要,千万不要!怔忪间,百里双双一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几个箭步冲至云落骞身边,“这个给你!”电光火石间,一抹冰润盈入掌心,百里双双深看云落骞一眼,然后便是扭头跑走。云落骞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