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一硬,牟香又板起面孔:
“你是说,你现在没有这么多银票:姓查的,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办事,这种买卖还作兴赊欠?”
查既白恼火的道:
“银票不是摆在我一个人腰里,我们三个分别藏在各自身上的隐蔽处,眼前情况急迫,如何来得及拼凑,你让我们先躲起来,事后自会全数交付,半文钱不少你的;牟香,你可听过我老查说话不算话,欠了谁的帐来着!”
稍稍犹豫了一下,牟香十分勉强的道:
“也罢,我便姑且信你一遭,但你刚才所收的五千两银票可要先交给我,就算是预付的订金!”
叹了口气,查既白只有把怀里那张牟香先时还他的五千两银票掏出,乖乖送回人家手上——真是过路财神,这一阵子,那叠银票连温热都尚不曾温热哩。
牟香一招手,道:
“你们跟我来!”
查既白与影子、谷瑛三人匆忙随后。跟着牟香进入里屋,里屋分两间,左边一间是灶房,右边一间是卧室,卧室中除了几件简单的陈设外,还砌着一张土炕,牟香来到土炕一侧,两手摸索,又使力一抽一拗,只听得轻轻的一声响动,她已将一块尺许正方的铁栅框取了下来,努努嘴,牟香道:
“三位,里边请啦!”
查既白狐疑的俯身向框眼里打量,边谨审的道:
“我说牟香,这不是炕底的续火眼吗?能躲得下我们三个大活人?”
牟香冷冷笑道:
“人家的土炕用这里续火加柴,我却不是,我的上炕从不生火,我早就把炕底下改筑成一间小小的密室了,别说你们只三个毛人,再加三个也一样容纳得下;姓查的,你们到底要不要进去掩藏?”
查既白将心一横,不再多言,他趴伏下来,相当艰辛的顺着那尺宽的框眼爬了进去一一框眼之内是一道横嵌,横嵌下居然还砌有三级阶梯,他不需踏那阶梯,只一翻身就着了地,哈,这炕下果然够得上宽阔,不但能以伸直腰杆,地面还是用青石铺设的呢,此情此景,要说有什么缺点,就只光线稍嫌暗了些。
当影子和谷瑛随后而至,外面又传来铁栅框架合拢的咋嚏声响,一时之间,这炕底密室就更为黝暗了,于黝暗中,查既白没有出声,影子一谷瑛也沉默着,在如此接近的距离里,除了那股化不开的浓黑,就只剩下一片窒人的僵寂……
约莫是牟香出去的当口把房门掩紧了,外面虽有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清切,但必然是发生了情况殆无可疑,如何去应付那等情况,在目前来说,就是牟香的事了,她不是说过么,拿人钱财,少不得就要替人消灾。
暗影里,谷瑛抑制的开了口:
“老查……你听到外面的响动吗?大概是‘丹月堂’的人找上门来了……”
查既白慢吞吞的道:
“不错,是那些邪盖王八摸到了,但眼前我们却无需忧虑烦恼,自有牟香那老婆娘替我们掩遮拦挡,这老帮子是有名的狡猾诡诈,我们且等着看她耍把戏——”
谷瑛郁郁的道:
“她掩遮得过去吗?会不会出漏子?”
查既白无声的一笑:
“这老帮子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搬演她压箱底的功大,以最佳的表演来法除‘丹月堂’方面的疑窦,事到如今,她不只是为了这五万两银子的诱惑,更为了保全她的老命,她绝对清楚,仅需丝毫破绽显露,她就会第一个垫底!”
谷瑛仍然不安的道:
“‘丹月堂’的人精明老到,行事细密慎审,一旦启了他们的疑心,要想不落痕迹的妥善打发,恐怕很不容易,老查,我们多少也得准备准备,你可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顺遂了……”
查既白平静的道:
“你放宽心,‘丹月堂’那些泼皮货虽说不好缠,我们也照样斗得他鸡飞狗跳,损兵折将,这批人熊的道行高低,我肚里雪亮,我们多加防范是对的,却不受那个唬,若有万一,拼命杀出重围也就是了!”
谷瑛叹了口气:
“我怕跑不动了……”
查既白安慰着对方:
“不关紧,有我和影子在,到了节骨眼上,哪怕是连背带拖,也会把你一道弄出去,何况形势发展,还未必然有这么恶劣……”
影子接上来道:
“老板说得有理,汤家嫂子,你就别尽犯愁啦。”
谷瑛又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查既白在这间小小密室里来回走了几步,又用手指在四周壁沿上轻轻敲弹,偶而推推这里,按按那里,不住的摇头。
影子沉声道:
“老板,可是在找寻其他的暗道或秘门?”
查既白道:
“看样子没有,这炕底下的密室大小,只怕牟香那老帮子尚未经营到复壁网线的程度……”
影子道:
“依你看,老板,这地方牟香是打算用来做什么的?”
查既白一笑道:
“还不是置放一些见不得人或不愿示人的东西,不过,她目前似乎不大使用了,此处很干净,亦不见有什么物品堆积,可能这老帮子又换了新所在啦,娘的,若尚有什么隐密价值,她也不会叫我们进来躲藏……”
凑近了一点,影子又压着嗓门道:
“有件事情,我想问一下:老板,你答应牟香的五万两银子,真的要全数给她?”
查既白笑了:
“为什么不给?这原是我们的承诺呀,你要知道,虽盗亦有道,我们久走江湖,越发该重视信用!”
影子摇头道:
“盗亦有道不错,重视信用也不错,问题是在于对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像牟香这种贪婪自私、趁火打劫的混帐东西,我们根本就可以不理会她的讹许勒索,将来便是传扬出去,我们也不怕站不住脚!”
用手摸着肥厚的下巴,查既白的表情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他的双眼却闪烁着光彩——种恶作剧的光彩,他的腔调也透着古怪:
“你的看法很正确,云楼,可是我们必须兑现我们的承诺,不给那老帮子落一点口实;此外,做一桩事的原则尽管遵守,运用的手段却无妨灵活,我们给她钱,这是我们该付的,然而,谁又能说她将来不求我们?谁又敢肯定她求我们的时候得以免酬?云楼,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影子不禁芜尔:
“老板,还是你高,面子里子全顾到了,牟香老婆娘的苦头有得吃啦!”
查既白庄重的道:
“这不叫吃苦头,这是做生意,是一种服务,服务岂有不给钱的;就如同牟香为我们办事,少她一文都不成,等到我们有幸替她效劳的光景,她又如何能杀价?彼此公平交易,才是愉快的‘合作’。”
影子有些迫切的道:
“想来老板你早已胸有成竹!”
查既白淡淡的道:
“还谈不上胸有成竹,只是个概念而已,不过原则既然决定,法子就可由人去筹思,云楼,关于各种找钱的门路,我是行家,大老远就能嗅到银腥铜臭的味道!”
影子由衷的道:
“我完全承认,而且甘拜下风!”
嘘啼一笑,查既白道。
“便叫牟老帮子暗里得意去,咱们是骑在牛背上看唱本,端走着瞧啦!”
沉默了一会的谷玻,边侧耳聆听外面的动静,一边小声道:
“老查,你听,怎么这会又没什么声音了;大约是‘丹月堂’的人全撤走了吧?”
查既白也专注的倾听了片刻,然后,他摇头道:
“还没有走,只是他们把嗓调放低了,而且说话的人也大为减少,谷瑛,这种情形并不是佳兆,我们要加几分小心一一”
谷瑛惊慌的道:
“老查,怎么说这种情形不是佳兆?”
查既白镇定的道:
“这表示他们可能已展开搜索行动,人在行动的时候,废话就不多啦!”
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谷瑛惶怵不安的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
查既白轻轻的道:
“以不变应万变,谷瑛,沉住气,不必紧张,天塌下来有我老查先使头顶着!”
影子笑道。
“不,老板,天若塌下来,牟老婆娘得第一个抗住!”
查既白也在黑暗中笑了:
“这老帮子与‘丹月堂’来人作首次接触,可能会十分艰苦,任她又刁又滑,那般杀胚却也个个精钻,人人好狡,两头这一碰上,想想双方各逞手段,钩心斗角的场面,定然是够热闹的……”
影子忽然若有所思的道:
“对了,老板你似乎不曾告诉牟老婆娘追我们的人是属于哪个堂口!”
查既白忍住笑,道:
“当然不能告诉她,牟香的毛病我明白,如果说了真话,难保她不出卖我们,再则假使知道我们的对头乃是‘丹月堂’的一干煞神,恐怕就不一定敢帮我们这个忙了!”
影子道:
“另外,就算她肯帮忙,价码也必然会大大上涨,少不得狠敲我们一笔!”
查既白窝心的道:
“老子叫她拿这票黑心财也不得安稳,娘的,白花花五万两银子,岂是这么轻松捞法的、不费点精神,成么?”
影子在四周走动了一会,抬眼朝铁栅框外端详:
“只不知牟香现在正于什么?‘丹月堂’的人又在做啥、大概不会彼此干耗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吧?”
查既白道。
“耗不多久了,我判断牟香准会领着他们逐舍搜索,每个角落都查看一番!”
谷瑛忧心忡仲的道:
“合共巴掌大小的地方,这一搜一查,我们还往哪里躲上?”
查既白道:
“这种事该叫牟香先去担心,她敢领着人家到处搜,就该有应付的方法,要知道万一出了纰漏,她乃是第一个倒霉!”
影子道:
“还有,剩下四万五千两银子也泡汤了!”
谷瑛吁了口气,道:
“你们二位倒蛮乐观……”
轻拍谷瑛的手背,查既白低声道:
“人要看得开,多往好处想,天下事并非件件都那么恶劣或艰险,船来桥头自然直,谷瑛,这些日子当中,我们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生死界上打了几次转,还不是平平安安的过来了;你别担忧,凭‘丹月堂’的那些残兵败将,不见得就能陷住我们!”
影子亦道:
“如今再加上牟香的协助与掩护,形势更不至于坏到何等地步,那老婆娘已成骑虎之局,不豁出死力替我们遮拦是不行的了……”
查既白搓着手道:
“云楼的看法和我一样,我们……”
他摹地打住了话尾,又轻轻嘘了一声,影子急速奔近铁栅框眼之前,略一聆听,随即低促的道:
“有人进屋来了!”
于是,在一阵哗窒的静默里,房门开启的声音清晰传来,跟着又有灯火的光亮闪映,似乎有好几人拥进屋里,步履杂乱声中,一个粗哑的嗓门响起:
“娘的,这间屋子怎么这般昏暗法!大白天里也一片黑沉沉的!大家把招子放亮,别漏了什么可疑痕迹……”
十方瘟神……第三十三章险关
第三十三章险关
牟香的声音接着传出,是一种遭受冤枉的委屈腔调:
“各位同源,你们里外全查看过了,这间内室是我老婆子同我那闺女的睡房,宽窄就只这么大小,别说藏不住你们要抓的三个人,怕连只老鼠也找不着地方可躲;我决计不会哄骗各位,句句都是真言实话……”
炕底下,查既白心里窃笑不已——那老虔婆,果然是唱做俱佳,七情上面,撒谎如同家常便饭,风风雨雨,翻来覆去,只听她一个人在搬弄搅合了!
粗哑的声音颇不耐烦:
“哪来这么罗嗦?牟老婆子,要不是你居住的所在正是他们可能逃亡的方向,要不是那片斜坡上有几处新折树枝的痕印,我们也不会无故找岔生非;人在不在你这里不是光凭你说,要由我们来判断!”
牟香似是不服的道:
“你们判断!你们却是如何个判断法?总不能红口白牙,强拿一顶莫须有的帽子给我扣上吧?”
在一片翻箱倒柜的嘈杂声里,另一个尖细的音调接道、
“大家都是闯道混世的人物,一座山抗不过一个理字,就连我们‘丹月堂’所属,行事也不行硬压横来;我说牟香,我们的判断方法十分简单——搜着了人,你就认命,搜不着人,我们自会向你道扰收兵!”
牟香气吁吁的道:
“我如今还能说什么?天下之大,即便谁都敢惹,也不敢去开罪司徒拔山老当家及他的手下,好歹我全领受就是
说到这里,她又忽然像被什么人狠拧了一把似的叫了起来:
“喂喂,那位朋友,你搜查也该有个谱儿呀,柜子上搁的是我一只旧衣箱,你就用不着再费神翻抄了,我包管衣箱里藏不下三个大活人!”
乒乓两响中,那粗哑嗓门在叱喝:
“赵子诚,你他娘怎的年纪越大越往回混了?找能藏人的地方搜,别他娘胡乱拨弄,倒叫人说我们组合没有规矩,欠缺纪律!”
炕下暗影里,查既白靠墙坐了下来,一面分别将影子及谷瑛也拉在两边坐下,他目光向上凝注,低沉的道:
“小心,他们就快搜到这里了!”
影子悄声道:
“我省得,老板。”
查既白感觉得到谷瑛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伸手过去握了谷瑛的手掌,触指处一片冰凉,查既白不由暗里叹气,他非但没有丝毫鄙夷或轻蔑的念头,衷心之内更充满了歉疚与怜悯;这些日子来,谷瑛受的罪可是大多了,连串的劫掳加上连串的奔逃,辰光和辰光的衔接里除了血腥、杀戮,就是暴力、胁迫,而人的精神所能忍受的压力终究有其极限的,不要说是一个妇道难以承担,即使最坚强的铁汉,也绝对会兴起身心俱疲的颓丧感觉!
谷瑛明白查既白的安慰之意,她轻轻抽抽鼻子,噎着声道:
“不要紧,我眼前还撑得住——”
一侧,影子细细的道:
“别说话……”
几条人腿遮住了自铁框眼中透入的微弱光线,人腿在移动,淡淡的光影便也在不定形的明灭幻映着;好像有人低下头来往炕内端详,又用手指敲打框眼,牟香似乎站在门口的位置,只听她不慌不忙的发着话:
“我说炕前的老弟,那是我烧炕时用的续火眼,里头除了柴烬就是土灰,你要不嫌脏,可以爬下去仔细查看一番……”
敲打框眼的声音停止了,这位仁兄直起腰杆,声调中可带着恼怒:
“姓牟的,你可要搞清楚,我是‘丹月堂’的人,不是你的下属,该怎么搜,怎么查是我的事,还轮不着你来指挥调度,娘的,倚老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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