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唯一可以尝试的方法,就是再一次运用内力排解体内的毒性,但他毫无把握,他已经十分疲累,十分屠弱,而运气行动是异常耗费体能的事。
盘膝跌坐,他开始努力聚集丹田经脉中的一口精气,努力试着以这口精气循贯全身四肢百骸,他全神凝注,心无旁骛。
平素里如此收发随心的这口至真至纯之气,现下却竞这般难以捉摸,这般溜滑刁钻,宛同油中的琉璃弹珠,竟是一触即走,又如伸手抓一把烟雾,稍紧便散,查既白汗下如雨,人却越发衰竭了。
迷惘中,他觉得自己身体仿佛越来越轻,轻得可以飘浮起来,可以上升到天空去撷取云彩……
他好像感到有各色的光华在炫映,在变化,恁般绚丽灿亮的照耀着他紧闭的眸瞳,他的心灵深处。
另外,似乎还有什么声息,那种像是幽冥或者是从极遥远的地方所传来的声息。
最后,查既白在想:莫非人要死了,就是这等光景?
先是头顶晕臀的黯黄,黯黄在有节奏的轻轻摆动着、查既白闭上眼,过了一会又再睁开,这才看清楚上面那片黯黄的颜色乃是粗糙的竹蔑所编成的篷弧,他就躺在冷硬的木板上,而篷弧与身下的木板一齐晃摇,而且还有漉漉的轮轴转动声,他很快的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一辆行走中的篷车里。
全身仍然感到虚软乏力,酸麻得厉害,尤其喉干舌苦,就像塞进一把砂子那样焦燥,但是原先腑脏间的翻涌扭绞却平息了,经脉的血气顺畅,丹田充实,神智明爽,不再有昏晕的感觉,不再有飘荡的妄念,甚至连火辣抽搐的伤痛都已消失……
查既白首先确定自己没有死去,接着他便知道是有什么人搭救了他,再接着,他就发现自己仍然不能动弹。
是真的不能动弹,他试着运用四肢的力量,试着令肌肉鼓胀,却半点反应没有,但他明明晓得这不会是先前毒性的后遗状况——现下的体能形势,足已证实余毒已除,然而,却为何丝毫不能移动呢?
照理说,一个肯于救人的人,总不至于这样防范他所施援的对象呢?
可是,查既白事实上是瘫痪在这里,而且,他更不明白人家是用什么手法禁制住他的——不是迷药,没有封闭他的穴道,连根绳子的束缚也没有,但他却不能动弹,就想抬抬手臂都办不到!
这施救者到底是什么人?存的什么心?如今把他摆在篷车里,更有着什么打算呢?
有东西碰触着查既白的肩头,随着车行的颠簸,这东西也一下复一下的轻触着他,查既白吃力的将视线侧移,尽量把一对眼球滚到眼角,于是,他看见了,那是一只脚,很臭的一只脚,汤彪的脚!
看到汤彪的脚,查既白不禁有种歉然的感觉,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这位一同落难的伙伴。
多少放了点心,查既白宽慰的想:固然眼前情况尴尬,但至少汤彪仍和他在一起,未曾丢失了谷瑛的老公。
行进中的篷车忽然在一阵跳动后停下。
篷车后的花布垂帘掀开,随风扑进好浓的香气,两条又粗又白又汗毛密生的手臂伸了进来,抄着查既白的腰颈,毫不吃力的便将他抱了出去。
查既白偌大的块头,便倚偎在那人的怀里,他的面颊也就紧贴在对方的乳房上,贴在那又大又软又晃颤着的乳房上。
天老爷,这居然是个女人,一个肥胖高大的女人!
那女人把查既白斜靠在一棵树干下,又大步走回去移动汤彪。
这时,查既白才有功夫端详人家——大圆脸生着的是环眼狮鼻,血盆海口,不但腰粗膀阔,两腿如桩,裸露的手足皮肤上更是汗毛浓黑,密密茸茸,简直——乖乖,和一头母猩猩差可比拟。
那女人穿着一袭黑色软皮紧身衣裤,无袖无领,裤长齐膝,头发用块色彩斑斓的豹皮包起,左耳单悬拳大金环,足登黑皮软靴,这身穿着打扮,直令人以为到了苗疆蛮野了!
咽了口唾沫,查既白不禁目瞪口呆,他真是有点迷糊了,此时此地,打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野女人?而谆野女人又是如何救了他的?
现在,那女人又龙行虎步的把汤彪搬了过来,可怜汤彪在人家的怀抱中,几如一个未断奶的毛孩子,显得恁般娇小屠弱……
查既白瞪着这粗肥的女人,正不知该表示什么,如何开口,篷车之前竟然又转出一个人来。
那也是一个女人,一个白发皤皤,慈眉善目的老女人,老女人颠着一只又窄又小的三寸金莲,一拐一拐的显得极为不便的走了近来。
查既白又是一愣——今天怎么这等巧法,全遇上些娘们!更且是些一个比一个怪异的娘们!
老婆子来在查既白身前站定,先咧开那缺了几颗牙齿的瘪嘴一笑,脸上的皱纹便越发深叠了,她说话有点不关风,但神情却十分慈祥。
“老查,感觉好些了吧?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的,牛高马大的一个人,就这么不小心,让人摆了道横躺在荒郊野地里,要不是遇上了我呀,只怕你们两条命也完了……”
轻咳一声,查既自发觉自己居然可以开口说话,他连忙在脸上挤出一抹微笑,形色十分恳切的道:
“老大娘,实在不知如何向你表达我内心的谢意,可真是菩萨保佑,我命不该绝,就在那等求告无门的光景里,偏生碰上你这么一位慈悲行善的大好人——”
老女人突然呵呵笑了:
“你别往我脸上贴金,老查,我老婆子绝不沽名钧誉,假冒伪善,我说老查,人是要吃饭穿衣的,世间那么多大活人忙忙碌碌,奔波劳累,为的还不是要活下去!”
怔了怔,查既白迷惑的道:
“老大娘的意思是?”
那老女人一本正经的道:
“我和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老娘,而我却耗了这大功夫,费了恁多心神,把你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有这些时间,我尽可去做别的事,好歹捞几文辛苦钱,犯得着惹这些麻烦?”
“哦”了一声,查既白忙道:
“我明白,我明白,老大娘如此地厚待,岂能不报?且请宽念,我自有些许心意敬奉……”
老女人眨着眼道:
“我们不必来那套客气,我说老查,你打算赏我老婆子母女多少呀?”
查既白不解的道:
“母女?”
老太婆一指正站在旁边,双臂环置胸前的粗肥女人道:
“不错,母女,她叫熊娃子,是我和她爹太搭力山唯一的宝贝女儿。”
十方瘟神……第六章雌虎
第六章雌虎
又咽了口唾沫,查既白呐呐的道:
“这位,呃,姑娘,果真是你的——令媛?”
老太婆不高兴的道:
“怎么?看着不像,还是你以为我生不出这样的女儿?”
查既白干笑一声,道:
“不,老大娘别误会,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令媛……呃,体块强壮,有逾常人,而且……而且穿着打扮上,似乎也别创一格……”
哼了哼,老大婆道:
“真个是少见多怪,熊娃子她爹,本就是苗人嘛,苗疆一带的女子向来身体健硕,平素多着花裙彩衣,而且赤足挂环,像她这样穿着,还算是高尚简朴的哩!”
说着,她爱怜的看了身边的熊娃子一眼,又骄做的道:
“我女儿在苗疆,算得上是一朵花,那边的女孩子,长得比她好看壮健的还真不多见呢……”
差一点就失声笑了出来,查既白随即努力控制自己——他知道笑不得,只要这个节骨眼上一笑,就算磨石掉进鸡窝里——全砸了蛋啦!
老太婆瞪着查既白脸上奇异的表情,不由温道:
“你干嘛扮出这副模样?”
长长吸了口气,查既白故意苦着脸道:
“老大娘……我只是突然觉得伤口抽痛了一下……”
老太婆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她翻着眼珠子道:
“要不是我,你那肋伤就决不止抽痛一下,不说那皮翻肉绽的苦楚,只是伤口内的毒性,便会侵蚀内脏,夺你性命!”
查既白强笑道:
“我省得,所以老大娘的救命之德,再造之恩,我这一生一世,是断断乎乎不敢稍忘的!”
老太婆嗤之以鼻:
“少来这些说词,一个铜板不值——救命之德,再造之恩,全是口惠,我可是要兑现的,一旦兑了现,这档子事你记不记得,与我毫不相干!”
查既白谨慎的道:
“当然兑现,当然兑现,这也是应该的,只不知,呢,老大娘认为多少数目才合适?”
老女人笑呵呵的道:
“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再说,你认为你这条命值得多少?不过不论你打算如何孝敬于我母女,光你荷包里那几张零碎庄票上的数目是决计不够的!”
查既白尴尬的道:
“老大娘业已对我搜过身啦?”
老女人点着头,是一副理直气壮,事所当然的味道:
“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带着多少钱?我说老查,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门行事,身上却半样值钱的玩意都没有,里里外外,也就是那几张堪可打发叫化子的小额庄票,几两散碎银子,真个是毫无气派,令人失望!”
查既白咧了咧嘴,心里却在嘀咕——我他娘的出门办事,旨在捞银子,分花红,刮那些该刮之人身上的油脂肥膏,自家却携带大把银钱干啥?莫不成还向那干三山五岳,牛鬼蛇神发济帐,施茶饭?
老女人又在说话:
“你倒是表个心意呀!老查,要我自己开口,岂不是显得大小家子气……”
定了定神,查既白微笑道:
“五千两纹银聊表寸心,还请老大娘笑纳——”
忽然嘿嘿嘿的笑了起来。这老女人的笑声却是从鼻孔中发出,因而便透着那等的阴骛与不自然,听在人耳里,几几乎乎就能起鸡皮疙瘩。
查既白陪笑道:
“老大娘是认为这……”
重重的“呸”了一声,那老女人双手叉腰,一脸的慈眉善目霎时变成了凶神恶煞,模样好不泼辣悍野:
“好个老查!你是叫猪油蒙了心,稀泥迷住眼啦?你个门缝里看人的下三滥!你把你家祖奶奶,当做了什么角色打发?五千两银子便报得我老大婆的救命之恩?你这条狗命就这等贱法?亏你说得出口,我老太婆光只听着就犯呕,五千两,我看,拿回去替你自己打副好棺材吧!”
尽量忍住心头那一口气,查既白耐着性子道:
“别生气,老大娘你且请息怒,如果嫌数目少了,我们可以再商量,这种事原不是生意经,讨价还价就显着没味道了……”
老女人沉下脸来道:
“就算不是生意经,至少也显示一个人的心怀及度量,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我救了你和你这同伴的性命,你只拿区区五千两破银子做为回报代价?你是小看你自己,还是小看我母女?”
吸了口气,查既白缓缓的道:
“那么,老大娘,再加五千两如何?”
老女人伸出三个指头来——查既白注意到对方那三枝手指,竟然和她面孔肌肤的老化现象成反比,那是三枝莹白如玉,又细嫩的手指——个字一个字的道:
“三万两银子,少一文都不行!”
现在,查既白明白对方为什么对他施以禁制了。
这一对母女纯粹是在和他做一桩买卖,而且犹是一桩没有还价余地的买卖。
低唱一声,查既白道:
“看起来,除了依你所言,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女人愤愤的道:
“不要摆出这一副剜肉割心的熊样,老查,你平日横吃十方,脚踏两道,见风呼风,逢雨兜雨,仿佛湿手和面,有什么事你不会沾一把的?今天只拿你区区三万两银子,尚是你的买命钱,你就如此难舍了?在你来说,九牛一毛而已,可是大大的让你占了便宜!”
查既白苦笑道:
“老大娘,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江湖财,江湖散,来自何处,归向何处,我哪有你说的这个富裕法?”
双眼一瞪——好亮利的一双眼——老女人大声道:
“少在我老大婆面前哭穷,我不吃这一套,你倒是明说了,三万两银子,给是不给?”
查既白无奈的道:
“给,给,老大娘,我在这等光景下,不给行么?”
神色的转变,可来得个快,那老女人呵呵一笑道:
“嗯,这才叫光棍,这才是落槛,我就知道你老查一向干脆利落,不作兴拖泥带水,说,”钱到哪里拿?珠宝庄票一概抵用!”
查既白懒洋洋的道:
“我也知道珠宝庄票一概抵用,老大娘,在银子交付给你之前,我还有一个条件——不,还有个请求……”
花白的细眉往上一昂,老女人不悦的道:
“你又在搞什么花样?”
查既白忙道:
“决不是花样——我说老大娘,在你母女收了银子离开之前,总得告诉我你们的尊姓大名,至少我也需要知道,救我性命的恩主是谁……”
嘿嘿笑了、者女人目光如电:
“姓查的,你以为我怕你上门找我的岔?如果你是这样盘算,就大错特错了,你给我听仔细,我姓牟,叫牟香,道上朋友,举凡知道我的,都称我为‘虎姑婆’至于我女儿,就叫熊娃子,现在你都清楚了吧?”
呆了一会,查既白的视线不由向牟香的额头中央看去,可不是,就在牟香那双眉相接的部位,隐隐约约有三横一竖的几道纹招,只要她眉头深皱一点,便堪堪形成了一个“王”字。
好一头老雌虎,又贪又狠又泼辣的老雌虎!
查既白不禁有些自责——许是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关系,注意力未能集中,怎的先前就未曾发觉对方的这个特征?否则,也好早做防范,不至于落到眼下难以招架的地步。
牟香得意的道:
“怎么着?我的名字可叫你大吃一惊啦?”
查既白无精打采的道:
“‘虎姑婆’到底是厉害,不过也没怎么吓着我,只是那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压得我一颗心直往下沉……”
牟香笑骂道:
“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老查,你也不用磨蹭了,这笔钱,我晓得你没有随身携带,倒是去那里拿呀?”
查既白十分艰涩的道:
“我那根斑竹棍呢?”
库香马上转头吩咐女儿:
“快,熊娃子,快到车前座底下把他那根打狗棍拿来!”
熊娃子飞一样前去取来了斑竹棍,牟香接在手中,急着催问:
“钱在哪里?棍头还是棍尾?”
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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