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生物钟准时唤醒。林若拙洗漱完毕,如往日一样,领着赫连暮晴在院里做早课。
要说被发配来此最大的好处,便是她的所行所为再不需偷偷摸摸,想做什么都能光明正大。比如此时,一身短打,肆无忌惮靠着墙竖直压腿的某人,气定神闲犹有余力的对赫连暮晴啰嗦:“……这个动作的要领是背不能弯,腰侧用力,向大腿贴紧……有酸涨感,这就是有效果……”
赫连暮晴站在一边,呆呆看着她一举一动,半声不吭。
林若拙也不介意,自得其乐做完热身运动,舒展全身关节韧带。之后便是舞一套拳,若粉蝶穿花,煞是好看。
赫连熙从窗户上收回眼睛,不屑一顾。花拳绣腿,半点杀伤力都没有。亏她练的还来劲。
小何子捧着一条紫色腰带过来,问:“殿下,系这条可妥当?”
这位原本是干粗活的,贴身伺候属紧急上岗,好多事没把握。很自然的养成了事事多问的好习惯。
赫连熙一瞥新上身的藕色锦袍:“换香色的那条。”
小何子忙去换了来,给他系上。赫连熙垂眼看了会儿他的动作,又抬眼去看窗外。那边林若拙收了拳脚,开始练习走步,婷婷袅袅,粗布腰带下,柳腰纤细不盈一握。
“换掉!”阴沉着脸开口。
“啊?”小何子一愣,莫名:“换?换什么?”
“换劲装。”赫连熙一脸严肃。
林若拙走着身段正过瘾,就见书房门砰的打开,一身劲装的赫连熙拿着宝剑走了出来。
这是……
院中几人齐齐诧异。
赫连熙于万众瞩目中穿行而过。目不斜视。出了院子,绕行至后方树林。
“殿下这是……”画船呆滞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怔怔道:“去练剑?”
林若拙第一个回过神,点头道:“应该是。他也该练练了。快三十岁的男人。天天闷在屋里不动弹。很容易生出大腹便便。”
话音刚落,就见那背影脚步忽顿了一下,速度加快几分。消失于树林。
画船吓的差点呛到口水:“夫人,您说什么呢!”
林若拙却已将注意力转回,清咳一声准备开嗓子。赫连熙颓废也罢,振作也罢,都不关她的事。自己日子过好就行。她不聪明,可不聪明又怎么了?笨人难道就不要过日子了?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守住自身的行为道德。不贪婪、不嫉妒、不懒惰、不自卑。堂堂正正、坚无不摧。魑魅魍魉来诱,我自金刚不动。那些聪明人机关算尽,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清亮的嗓音若泉水淙淙,流过山间田野,润泽春色一片。
赫连暮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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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边的柳叶绿色愈来愈浓,赫连熙以前虽也时常锻炼,却不如现在这般日日空闲,生活规律。大半个月后就明显有了不少改变,胃口增大,身型紧实。看着比刚来时干练许多。
这日,小何子给他穿衣,发觉腰带有些松了,随口道:“殿下近日明明胃口甚好,怎还消瘦了些?”
赫连熙轻咳一声:“废话少说。动作快点。”待穿好了出门,又添补一句:“记得告诉做衣服的新尺寸,夏装别做大了。”
小何子领命,见着银钩把话说了,银钩道了声知晓,数数月份也差不离,便去库房清点夏布。找林若拙商议裁制夏衫之事。
之前虽有司徒九送了东西过来,然到底是不如往日,库存布料乃当地棉布土布居多,绸缎绫罗甚少。林若拙拍板:“细料子留着做内衫,外头的全用棉布。”
料子问题还不算什么,人工才更叫头疼。目前主仆共六人,能动手做衣服的就银钩画船两个。林若拙从某种程度上很符合高门贵女风范,女红针线鉴赏一流,制作水准三流。倒不是做不出来,而是做工奇慢,最多给自己缝个改良内衣什么的。指望全套衣衫,一年出一套就了不得了。
如此,生产和需求严重不配套。
银钩的意思是,主子一家三口的衣服由她们来做。她们三人的就雇佣庄子里的妇人动手。
林若拙想了半天,若赶不及也只能这样。叹气:“委屈你们了,跟着我受苦。原本该在外头放良做正头娘子的。”
银钩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便是在外头做了正头娘子又如何。不是人人都若许家嫂子(夏衣)那般好福气的,夫人失了势,婆家焉有不嫌我们的?便是遇着有良心的,自个儿姿态也得放低,何苦来。还不如在这里,苦虽苦些,却难得松快,且不必看人脸色。”
林若拙忍不住笑:“也就你我几个觉得松快了。那一位可是憋屈的很。”
银钩叹道:“这也难怪,殿下是个男人,男人家总有大志向。比不得我们女人,心小,只图安稳日子。”
林若拙笑:“你这话一阵见血,从古至今男人都有大志向。”
当天晚饭后,几个女人照例围坐一处取乐,银钩画船就着烛火缝制衣衫,林若拙给赫连暮晴说故事:“今天咱们说上古时代的事。上古时期。人类刚脱离饮血茹毛,青铜冶炼还未出现,烧陶也只极少数人掌握,大多部落都用石制器皿。男子负责狩猎,女子负责采集。食物匮乏,朝不保夕,那时的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人从母姓,部落多为女子为主事。”
“夫人!”画船第一个叫出来,大惊:“您别乱说。晴姑娘会当真的。”
林若拙道:“我何时胡说了。这本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道姓字怎么写,女生尔。女子生出方为姓。上古八大姓:姬、姜、妫、姒、嬴、姞、妘、姚,不都是从女旁?”历史课上老师说的明明白白,人类之初是母系氏族社会。父系是后来演变的。
这回不但画船风中凌乱。银钩也受不了了:“夫人。怎可如此解?”
“本来就是这样。”林若拙直白的道,“男人都有大志向。耕种、制陶、青铜冶炼发达后,粮食增多。不但人人能吃饱还有剩余。俗话说饱暖思淫/欲。男人的大志向就出来了,不满足平均分配,想要更多。最好一部落之富余只供养他一人,但这显然不可能。单丝不成线、独步木成林。便寻思,还是整合了全部落壮丁,抢了其它稍弱的部落合算,不但多余粮食可归己方挥霍,抢来的人还可做奴隶专门从事耕种、烧陶、冶炼器皿的苦工。本部落人便只需锻炼武力,再不用做那又脏又苦的活计。这便是谁的拳头大听谁的,武力掠夺的由来。”
又道:“这时,女子主事便转换为男子主事了。因为男人力气大,女人不听话就要挨揍。”
“夫人!”银钩连衣服都顾不上缝了,恨不得捂住赫连暮晴的耳朵:“您能换个故事么。”
林若拙不解:“难道我说错了?”事实就是这样啊?
门外传来一声嗤笑:“你没说错,只不过那是蛮荒之时,人多愚昧。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礼仪所至。”随着话音,赫连熙踱步而入,寻了一方椅子坐下,嗤嗤而笑:“你们晚间做活,便是闲话这些?”
林若拙不服气道:“你少糊弄人。什么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分明他才是最讲究‘我的拳头大,你们都要听我的’这道理的人。若不然,他和炎帝打什么?还不是一山不容二虎,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赫连熙嘴角一抿:“怎可如此解书?黄帝一统华夏,乃天命所归,大势所趋。”
林若拙嘲笑他:“少来这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的是对的。”
赫连熙脸上有点挂不住:“孩子还在呢,说这些作什么!”
“就是因为晴晴我才说的。”林若拙道,“我这是教孩子认清真实的世界。不然你当我吃饱了撑的疾世愤俗呢!”
银钩戳戳画船,悉悉索索收拾了东西退下。小何子抱起赫连暮晴,跟着她们往外走。林若拙顿觉十分没趣,撇撇嘴:“你来干什么?”
赫连熙挑眉:“什么叫我来干什么?这屋子我哪一处不能去?”
“对啊。您哪儿不能去?上我们这儿来做什么?”林若拙凉凉反问。真扫兴。
赫连熙道:“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一天到晚胡言乱语,教坏女儿。”
林若拙瞪大了眼:“那你觉得该教什么?《女训》?《女诫》?暮晴是皇族后代。便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年纪大了也会有门体面高贵的婚事。可你我是被圈禁的,等同罪人。这样的处境,你将她教成三从四德,丈夫说一,妻子不能说二?这是把她往死路上送呢,她是你亲生的不是?”
赫连熙哑然无语,半晌,口气稍软:“那也不能这么直白。有些话,不能说。”
能做不能说,就好比某人的争储夺嫡。林若拙理解,问题是她又不是芝麻陷腹黑:“我的性子做不来那些表面文章。要不,你来?”对,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父亲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横竖你也就这一点血脉了,也该上心些。”
这话说的真难听。赫连熙脸瞬间黑了,刚要说什么,外头传来嘈杂声。
小何子慌慌张张领着马忠良跑进来,脸色雪白,声带哭腔,一进门就给跪下了:“殿下,京中刚传来消息。陛下,陛下山陵崩了!”
“哐当!”赫连熙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你说什么!”
马忠良领头,小何子等一群人齐齐跪下,哭声震天:“殿下节哀——!”
赫连熙身体晃了晃,林若拙立刻扶住他胳膊,一连串高声吩咐:“小何子、银钩,去将帐幔衣饰都换掉,准备丧服!画船,你带好大姑娘,其余一概别管。”又问马忠良,“京中可有话给我们,奔丧之事怎么说?”
马忠良摇头:“陛下驾崩,太子继位。并无口谕传来。”
赫连熙咬牙:“好!好个三哥。他这是连父皇最后一面都不让我们见。”
马忠良垂头。
林若拙一想,又问:“宫中娘娘们如何安排的?”
马忠良为难的抬眼,一咬牙,道:“陛下仙驾之前,贵妃娘娘、淑妃娘娘、魏嫔娘娘……就已身子不好,陆续先去了。陛下大行,皇后娘娘悲痛不忍,病重一日后也去了。”
林若拙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三步。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气从脊背爬上后脑。
这也……太狠了!
赫连熙却沉静了下来,声冷若冰:“都下去吧。”
马忠良暗叹一口气,告罪退下。银钩扯了小何子一把,退入黑暗。林若拙看看他:“你……”
“你也去吧。”赫连熙难得声音平静如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若拙顿了顿,想想还是没提醒他这是她的房间,轻手轻脚退出,带上房门。
“夫人。”银钩凑上来,轻声道:“马总管在院子,有事找您。”
林若拙一怔,领她往外走。黑压压的院子中堆了不少东西,站着三个人,最前面一个提着灯笼的正是马忠良。上前道:“夫人,京中送了两个人来给您使唤。”
两个人?林若拙莫名。银钩知意的提高了灯笼,微弱亮光照在那两人脸上。林若拙大吃一惊!
那是两个穿着普通布衣的男子,一年长,一年少,面白无须。年长者的脸相信所有进过宫廷的人都不会陌生,楚帝身边内侍第一人:胡春来。
“胡总管!”林若拙震惊无比,“您,怎么是您?”
胡春来十分标准的行了个礼:“夫人,先帝临终前口谕,让老奴来伺候您。”
“伺候我?”林若拙真的是惊呆了,“我?你口误吧?”
胡春来微笑:“正是您。七皇子妃。”
林若拙懵了:“这,这不对吧。怎么会是我,不该是七殿下的么?”
胡春来意味深长的道:“夫人,先帝待人宽厚。您是尊贵人,老奴伺候夫人是应该的。”又指着身后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这是老奴的徒弟,董行书。”
林若拙张了张嘴,又合上。叹口气:“也罢,这里清苦,胡总管不嫌弃就好。后院西厢房正好有两间空屋子,您就住下吧。”
胡春来拱手:“夫人客气了。老奴现已不在宫中任职,当不得‘总管’之称,夫人只管唤老奴名姓就好。”
林若拙含糊过去:“这些不急,明日再说。天色已晚,胡,胡公公一路奔波辛苦。还请早些休息。”——
(未完待续。)
第133章 日子
林若拙胡乱与赫连暮晴睡了一晚,第二日早早起来,忙乱指挥众人服丧事宜。布置香堂,上灵位祭拜等等。
胡春来是个得力的助手,在他的帮忙下,一应事物有条不紊,妥妥当当。
赫连熙见到胡春来,只意外了一瞬就恢复常态。没问任何问题。不过当天晚上,他在香堂守夜烧纸,胡春来陪了一宿。
林若拙心里踏实下来,有种‘原来如此’的感慨。她就说嘛,楚帝怎么会送这么尊棘手人物给她,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内里还是为了他亲爱的儿子。
对于楚帝,她感情有限。虽然这位是公爹,但皇家亲情也就那么回事。还不如用君主臣子的标准衡量,如此一看,楚帝对她这个王妃还不错,帝王大行,便也悲痛起来。
悲痛有,但不多,脸上却得做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好在定庄偏远,表演稍逊也没人在意。
胡春来倒是真难过,日日守在香堂,算着日子时辰烧纸,一刻不停。说起来楚帝对他的安排也很蹊跷,居然放在了这里。
赫连熙……这位的心情要更复杂些,沉默不语,常常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陪同守灵的林若拙苦/逼的要死。只好竭力想着楚帝对她的那几分好,总算有了些真实伤感。
不久后,又有坏消息传来:老八赫连璞,酒醉暴毙。
赫连熙得到消息,脸色瞬间铁青。立时就阴谋化。想尽方法打听。然而事实却令人唏嘘:在宫中就有借酒消愁倾向的老八,到得穆陵皇庄后,彻底放开,长醉不醒。最终死于酒精中毒。
赫连熙房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日出门,发乱憔悴,胡茬丛生,像是老了十岁。
随后便不见了人影。午饭将至,林若拙不得不出来寻找,许久,才在捉蝌蚪的小池塘边寻到人。
“是我害了他。”听到有声响。赫连熙头也不回。似是知道来者是谁。沉默良久,忽而开口:“上辈子,他虽纨绔,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