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鸳鸯与雨化田回了别苑,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语,雨化田一直阖眼小憩,鸳鸯也不主动与他说话。因锦绣的事情揭过,鸳鸯不免放下心事,服侍雨化田更衣的时候,正巧外间婢女来报,说是晚膳备好,请示雨化田要在何处用膳。
原是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别苑的厨子又做了所谓的“桃花宴”,是以请示雨化田是否选择到院子里一边赏桃花,一边用膳。实则鸳鸯以为,雨化田这所别苑住着比厂督府还要惬意,别的不说,就说这里的厨子,做出的菜色别出心裁,每每还会根据时令做出变化。
等到用膳之时,却只见金鳞前来,不见那小男孩的踪影。
“姐姐、姐夫。”金鳞向鸳鸯二人行了礼,又道,“姐夫,小弟弟到了新宅可还好?”
雨化田道:“我瞧他模样应该也是想念你的。待过些时日,你们二人自可见面。”
金鳞道:“姐夫说的是。”毕竟小弟弟有自己的家人,他的外祖父接他过去小住也是无可厚非。只是不知道再过些时日,是要多少时日。须知对于金鳞来说,小弟弟也是他来京城后处的第一个朋友,两人促膝并肩,朝夕相对,虽没几日,但年少情谊,总是非同寻常。
“他怎么离开了?”鸳鸯算是唯一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了,而且鸳鸯知道的要比金鳞多,她明白小男孩的身份极为尊贵,雨化田将他带出了皇宫,现在又要将他送往何处?雨化田已然就座,道:“家中思念,便将他带了回去。”
鸳鸯心里纳闷,雨化田看起来一心要保护小男孩,倒是听小男孩提起过母亲,却不曾说过父亲,要真有宫外的家人,那也是母亲这边的。但但凡她母亲家有些势力与能耐,小男孩也没必要雨化田来保护——诚然,雨化田这厮也不会将事实对她说。
她略略点头,应了一声,这时,仆从将晚膳一一端来。
院子里几株桃花树开了花苞,隐隐有香气传来。
不知不觉,春意渐浓。又是一年桃花开。
直到第二日,鸳鸯才知道了关于锦绣的消息。一时心中震惊不已。原来那个清莲祖上行医,她也会一些医术。至于制造催情香这样的事情,对于她来说更是简单——她此前在宫里就经常为万贵妃制造这等香料,那皇帝来了万贵妃宫里自然更有妙处。当然,清莲昨儿在谭鲁子屋里烧的催情香要更加霸道一些,也是谭鲁子本身就是密探,知晓这些龌蹉手段,将那香熄灭,又开了窗户后,药箱自然会渐渐消散。昨儿谭鲁子和马进良就派出手下的番子将清莲连夜逮捕了,清莲为人狡猾,也没有真的去找她哥哥,不过藏了细软在客栈歇脚。
她并不急着走——她还要等消息。她想今天下的药,别人知道也该是第二日,而此刻谭鲁子和锦绣也成就了好事。锦绣失身自然不能嫁给马进良,她还能看一出兄弟反目的好戏码——甚至她还暗自揣测,因锦绣一个女人导致西厂内部出问题,届时雨化田会不会干脆杀了锦绣?是的,她至少要听到其中一个消息。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哪里算到百密一疏,当晚没有藏匿好自身,害人不成,反而将自己暴露被抓。
想鸳鸯素来与人为善,遇事也不愿太过分地为难了他人,不料她一时心软,放了清莲一马。那清莲却怀恨在心,对锦绣下手,若不是锦绣这丫头傻人有傻福,如今又该是什么样的局面?鸳鸯甚至不敢细想。她匆匆赶去厂督府见锦绣,没料锦绣甚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又是忐忑、又是惊喜地问鸳鸯,自己找到了亲哥哥,可是多年未见,应该如何相处呢?
鸳鸯试探地问了问,没想到谭鲁子和马进良压根没有将昨晚的事情告诉锦绣。
她心底松了一口气,那样的事情还是不要让锦绣知道的好。当然,锦绣也不是没有疑心,她明明是跟着清莲来的,怎么醒来又出现在谭鲁子的房间?而且谭鲁子怎么会知道她肩膀上的胎记?
“这些问题我都问过谭大……哥哥。他说那清莲打昏了我,意图将我打上一顿。幸好他赶到了,虽然轻轻松松地将清莲制服了,可是,却在拉扯的时候,让那清莲将我身上的一块料子扯了下来。”锦绣吐吐舌头,“然后他就看到我肩膀上的梅花胎记了。鸳鸯姐姐,你说,清莲为何要将我弄昏打我一顿?”
鸳鸯干笑两下,心道,这个问题就要去问谭鲁子了。
而此时此刻的屋子外,谭鲁子和马进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大人已经说了,此事交给夫人去办,你莫非要违抗大人的命令不成?”
谭鲁子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我们谭家本是书香士族,这个臭丫头一出生便害得我母亲难产而死。我爹因思念我娘落下病根,其后不久这臭丫头和我爹耍脾气,独自一人溜到府外蹲着,被拐子骗了去。我爹自此一病不起,醒来后居然看破红尘出家去了!要不是这个臭丫头……”
说到锦绣的时候,谭鲁子称得上是咬牙切齿。马进良不满道:“她甫出生不过是个婴儿,哪里甚么罪过都能算到她的头上?被拐子拐走更加不是她的错。你还在家里做着大少爷,可是她呢?她小小年纪就要被人卖来卖去,为奴为婢!我看你这副模样,也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兄长,我会请求夫人早日安排婚期,娶了锦绣,再不让她受苦!”
谭鲁子咬牙:“马进良!你我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做的是什么事情,你我最清楚不过!她与你并不合适。”
马进良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抽出身后背着的大刀,道:“那又如何?!”
谭鲁子眸光一沉,眼瞅着两人就要开打,马进良忽然收回大刀,转了个身子,道:“锦绣姑娘,你身子如何?”
谭鲁子呸了一声,虽说是停下了动作,但是看向锦绣的眼神就没那么和善。
第61章
接下来几日,鸳鸯开始着手操办锦绣婚事。再说锦绣与谭鲁子相认,鸳鸯索性请示过雨化田,将卖身契还了锦绣。让谭鲁子接锦绣回府,兄妹团聚。原锦绣早先在谭家是有乳名的,唤做秀秀。鸳鸯听了,心中暗笑,倒是比自己“黑丫”这个名儿好多了。
谭秀秀回了谭家,谭鲁子却仍是要在厂督府里。鸳鸯倒是问过雨化田为何不能直接回去厂督府住。雨化田说是别苑的环境别致,暂时不想回府。鸳鸯知道这并非是实话,但也没有继续再废话。
鸳鸯操办婚事的同时,雨化田也甚为忙碌。
寻常白日是见不到雨化田的人的。这日鸳鸯正在院子里刺绣,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其中一名便是初时见到的那个,她们俱是面冷之人,可服侍起人来十分周到。这时,外间一名男仆进院子,低着头,并不看鸳鸯,只禀报事情道:“夫人,府外您的家人给您送了一封信来。还请夫人过目。”
其中一名丫鬟便上前取过信,那男仆略一行礼退下了。
鸳鸯心道奇怪,她父母俱是不识字的,怎么会给她写信呢?她挥手让两个丫鬟退后几步,自己拆了信看。一看之下,她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她父母早前来寻过她几回,然而都被门子拦在别苑外,不允进内。无奈之下,他们只得问门子是否能带封信进去,门子应允之后,他们又去找了叶景元,将诸事写到信中。
他们之所以这般急着见鸳鸯,乃是因叶家表哥叶长生在六日之前不见了踪影——那时间正巧是鸳鸯回了厂督府,听曹静说厂督府遭贼那一日。鸳鸯越瞧越不对劲,若说叶长生失踪,寻人之事合该去找府衙,找上她这个内宅妇人顶什么用?而且前些日子,小弟曾说过叶长生过些时日就要迎娶新妇,又怎么会忽然失踪?
信中说辞含糊不清,到最后居然来了句,恳请鸳鸯向雨化田求情放过叶长生!
鸳鸯心中惊骇——又想起那日雨化田擦靴的紫色手帕。难不成是……
她脸色忽青忽白,雨化田必然是晓得了一些事情,譬如叶长生对她的爱慕之意,但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对叶长生根本无意,否则,自己现在过的就不是这样的日子了。可眼下要怎么办?家人的意思是希望她去向雨化田求情,她若是去求了,依雨化田的性子,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他指不定会怎么想自己。可她若是不去,那叶长生怎么办?
她咬牙,心中暗恨,她对叶长生此人相谈不过十句话,见面不过十次,而且彼此的接触都是因为亲戚走动,他贸贸然拿了帕子去雨化田面前晃悠,这又是置嫁为人妇的她与何地?如今被雨化田抓了,又让她陷入两难之地!
鸳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信件,柳眉紧蹙,一双眸子净是无可奈何。
此刻,她听到一声“姐姐”,抬首看去,但见金鳞款步走来。
“小弟怎么不在房里念书?来我这了?”鸳鸯将信件收起来,勉强露出一个笑,招呼小弟过来。金鳞的嘴角抿的紧紧的,看向鸳鸯的眼神也有些不悦。鸳鸯对金鳞印象尚停留在初见之时的腼腆少年,故而见了他这副样子,倒是浑身都有些别扭,她低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问道:“姐姐身上有何不妥?小弟为何如此看我?”
“姐姐并无不妥。”金鳞眸光略略一沉,“姐姐可收到了家中来信?”
鸳鸯顿了一会儿,道:“你如何知道?”
金鳞这时从怀里取出一样的信来,他将信展开递于鸳鸯,道:“我来寻姐姐就是为了此事,哪里知道姐姐全无与弟弟商议的意思。”金鳞小小的拳头握的紧紧的,小脸上满是坚毅:“姐姐素来保护我惯了,遇事不与小弟商议,小弟明白。若小弟再强一些,是否姐姐就会多与小弟分担一些事情。”
鸳鸯没料到金鳞会这么说,一时忡怔不已。
金鳞又道:“表兄为人虽怯懦,却是极好的。不知何事犯到了姐夫手中。也是姑父姑母糊涂,虽说姐姐是姐夫的夫人,但外事又岂是姐姐能插手的?姐姐与表兄又素来没有瓜葛,如何求情?倒是小弟初来京城,承蒙表兄关照,教我念了许多书。小弟对此一直感恩在心,巧如今身在姐夫府上,此事不如小弟去向姐夫求情。姐夫深明大义,若表兄所犯之事并非什么大事,想必不会为难表兄。真要是他犯了作奸犯科的事情,你我也是无能为力。”
鸳鸯此时已经看完了金鳞手里的那封信,两者显然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鸳鸯手上那封必定是叶景元所写,因她曾看过小弟从叶家借来的书,上头偶有批注,有叶长生的笔迹,也有叶景元的。因此她能一眼就分辨出了。至于小弟手上这封很有可能是金老爹请人代写的,原是信中语气与金老爹说话时一样。信中先是一番女戒,训诫鸳鸯已为人妇,应该从夫命,不得插手男子外事。然后又是和小弟说,做人要知恩图报,起初他们金家初来京城,叶家没少帮忙,让小弟这个男丁出面问清楚叶长生所犯何事,再求一求雨化田。
虽然一封长长的信上都是父母对子女的训诫,但鸳鸯不难明白,金老爹这么说全是在保护她。原本茕茕独立、不知何去何从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
金鳞看自家姐姐展眉笑了,方才松开锁住的眉头,道:“姐姐,你近来忙着谭姐姐的婚事,还做这些干嘛?”
金鳞将鸳鸯的信也一并拿走了,指了指桌上刚刚绣了半朵桃花的手帕。
鸳鸯见他转开话题,心知别苑都是雨化田的人,姐弟二人并不能说再深的话题,也从善如流,道:“我近来时常犯困,若是呆在房里,就想着困觉。一日能睡到黄昏。”鸳鸯说着,摇头失笑,起初几日,她吃了晚饭便想睡觉,原是想着小憩一会儿,结果一睡便到第二日天亮,期间连雨化田回来都不晓得。到了近几日也是如此,但雨化田不知在忙什么,已有三日未回别苑过夜。她也不是想他,就是——这几日睡了之后就没人将她抱到床上,她索性困了就直接在床上睡觉。
金鳞心疼地道:“必是累坏了。这些活儿你就别做了。”
鸳鸯笑岑岑地道:“那我便不做了。我正有些乏了,小弟你陪我说说话,兴许我就不那么困了。”
金鳞笑道:“好,姐姐先说什么?”
“那便说说你近日都在念什么书吧。”
金鳞笑着应了,不过不知是他说的太过枯燥,还是鸳鸯真的困了,没说到几句,鸳鸯就听睡着了。金鳞摇头失笑,然后朝婢女眨眨眼,请她们将小毯子拿来给鸳鸯盖起来。实则鸳鸯并非第一次趴在外头睡着,两个婢女早有准备,很快就将毯子取来了。
待鸳鸯盖好后,金鳞示意一个婢女到边上说话。
“我姐姐这般模样有多少时日了?”
婢女回道:“约莫六日之前开始的。”
金鳞又道:“可否请个大夫来别苑给姐姐看看?”
“除非督主大人吩咐,否则别苑不允许谁人随意出入。”婢女说完,又道,“奴婢看夫人并非生病。春困秋乏也是有的。小公子放宽心。”
金鳞笑笑,道过谢,又问:“姐夫已有三日未回别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奴婢不知。”这是大实话,不说别苑里,就是西厂那些人也永远猜不到雨化田的想法,以及他的行踪。金鳞颔首,叹气道:“那我明日去厂督府寻一寻姐夫。”
说完,他又回到鸳鸯身边。春风吹动了鸳鸯的一缕长发,细细地飘着。金鳞看着熟睡中的姐姐,然后站到迎风处,用身子为鸳鸯挡去微风。轻声对那丫鬟道:“劳烦姐姐将我房中的《水经注》取来。”
丫鬟当即就应了。很快将书给金鳞取来。
金鳞道谢之后,站在原地,一面给鸳鸯挡风,一面翻开书看。
微风吹动少年的衣袂,宝蓝色的缎子仿佛泛着涟漪的水面,平添儒雅,而少年清俊的面容上,隐隐透着坚毅之色。
鸳鸯醒来已是黄昏,稍一睁眼就看到金鳞的身子,她揉了揉眼睛,惊讶地看着金鳞:“我又犯了毛病。小弟你怎么也不回去?在这里站着?”
金鳞柔柔地看着自家姐姐,道:“姐姐酣睡,小弟只好独自一人看书。”
鸳鸯笑道:“是我错了,姐姐给你赔罪。”
金鳞便道:“既如此,就劳姐姐和小弟一起用膳吧。小弟饿坏了。”
鸳鸯看他露出俏皮之色,嘴角一弯,道:“行吧……”
说到这里,想起晚膳,她竟觉得有些恶心,便干呕了起来。金鳞立即紧张道:“姐姐究竟怎么了?”
鸳鸯无力地摆摆手,道:“兴许是在院子里睡着,受凉了。不碍事的。”
金鳞将鸳鸯扶着,担忧道:“姐姐还是去屋里坐着吧。晚膳我们在屋里吃。”
鸳鸯虚弱地点点头,为怕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