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瞎子道:“神尼好胸襟,好度量。”
瘦小老尼道:“老檀樾何指?”
龚瞎子咧嘴一笑道:“敝上对付了一个跟‘华严庵’有渊源的人,神尼竟这般待我,使我不安之至,俺真敬佩之……”
瘦小老尼道:“伤我‘华严庵’有渊源的人,毕竟不是老檀樾?”
龚瞎子笑道:“不差,不差,所以我说神尼好胸襟,好度量。”话锋一顿,接道:“不瞒神尼说,我没想到‘华严庵’的门这么容易进。”
瘦小老尼道:“那要看来者的来意,‘华严庵’佛门净地,纳尽十方香火,怎能推拜佛人于庵门之外?”
龚瞎子道:“神尼明知道我不是为拜佛而来。”
瘦小老尼目光一凝,道:“那么老檀樾适才之语是欺佛也欺贫尼。”
龚瞎子没睁眼,但他好像随着眼光瞧见了老尼的慑人威态,神情为之一震,忙道:“神尼,我奉敝上之命,特来投柬送帖。”
瘦小老尼道:“佛门子弟出家人,跟外间无这种往来……”
龚瞎子道:“神尼知道这不同于世俗中的柬帖。”
瘦小老尼道:“那是什么?”
龚瞎子道:“神尼请看过便知。”说着他抬手就要探怀。
瘦小老尼抬手一拦,道:“柬帖不忙取出,老檀樾答贫尼两句。”
龚瞎子垂下了手,道:“神尼请垂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瘦小老尼道:“贵上现在何处?”
龚瞎子道:“现在庵后树林内。”
瘦小老尼道:“老檀樾在贵上身侧任何职?”
龚瞎子道:“我只是敝上的一个小小车夫……”
瘦小老尼淡然一笑道:“贵上看得起‘华严庵’。”
龚瞎子忙道:“神尼别误会,‘华严庵’威震武林,谁敢轻视,敝上只是慑于神尼之威,不敢来见神尼……”
瘦小老尼道:“这么说,老檀樾的胆比贵上大?”
龚瞎子咧嘴一笑道:“那也不是,而是敝上认为神尼得道比丘,身份、声威两重于当今,绝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的车夫。”
瘦小老尼道:“老檀樾长于说辞,能言善辩,只是贫尼不管是为什么,要想让贫尼按下柬帖,除非贵上进我‘华严庵’来……”
龚瞎子道:“神尼是嫌我这个车夫职位过于低下?”
瘦小老尼道:“云云众生,在出家人眼中俱是一般高下,并没有阶级之分,这是礼,贫尼也是站在‘华严庵’的立场上说话。”
龚瞎子笑道:“神尼更会说话……”
瘦小老尼道:“老檀樾请速退出‘华严庵’,换贵上来,幸勿多言。”
龚瞎子脸色微变,强笑说道:“神尼,敝上没那个胆……”
瘦小老尼道:“佛门清净地,一非地狱,二非罗刹屠场,贵上怕什么?”
龚瞎子道:“我刚不是说过么?敝上伤了一位……”
瘦小老尼冷然一笑道:“老檀樾,贫尼如若有出手报复的打算,贵上那辆檀香车近不了‘华严庵’百丈之内,也出不了‘华严庵’百丈之外。”
龚瞎子两眼一睁,道:“这么说神尼是不打算……”
瘦小老尼道:“出家人与世无争,除魔卫道自有他人,一喙一饮,莫非前定,贫尼不愿也不敢悖然行事。”
龚瞎子道:“既如此……”
瘦小老尼双目暴睁,道:“霍冷香不过魔道一小,她有多大年纪,多大成就,老檀樾休再多言,否则莫怪贫尼要动手逐客了。”
龚瞎子一惊后退半步,忙道:“我这就走,只是在临走之前请神尼看件东西……”一翻腕,掌心中平托一物,道:“神尼可认得此物?”
那一非奇珍,二非异宝,只是一绺人发结成的一个心状发结。
瘦小老尼神情猛震,脸色大变,霍地站起,目中威棱直逼龚瞎子。厉声说道:“你何来此物,说。”
龚瞎子听得连忙后退,道:“先问神尼认得此物否?”
瘦小老尼道:“认得,这是贫尼……这叫‘同心结’,为当年一位绝代红粉赠于她那须眉知己的订情物……”
龚瞎子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这是谁跟谁的订情物,我只知道敝上命我持此物来见神尼,投送柬帖,便可保无虞……”
瘦小老尼道:“你是说霍冷香?”
“不!”龚瞎子摇头说道:“真要说起来,霍观音只是敝上的夫人……”
瘦小老尼“哦!”地一声道:“那么贵上是……”
龚瞎子道:“‘玉龙’皇甫华。”
瘦小老尼冷然说道:“你敢欺我?皇甫华绝无此物。”
龚瞎子摇头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是敝上交给我的没错……”
瘦小老尼突然一阵激动,旋即合什当胸道:“阿弥陀佛,悟因险些……佛祖恕我……”
话落倏然平静,抬眼凝注,缓缓说道:“贵上说的不错,持此‘同心结’前来见我,确可保无虞,你不必再换霍冷香来,把柬帖留下吧。”
龚瞎子神情一松,连忙探怀摸出÷张泥金大红柬帖,上前一步,双手递了过去。
瘦小老尼没接,道:“把‘同心结’放在柬帖之上,一同留下。”
龚瞎子面有难色道:“神尼,这个敝上没有交待……”
瘦小老尼道:“你要明白,贫尼保你无虞,答应你留下柬帖,完全是看在这‘同心结’份上。”
龚瞎子没敢再多说,迟疑了一下,只得把那发结放在大红柬贴之上,重又递了过去。
瘦小老尼仍未接,道:“劳驾一步,放在神案之上。”
龚瞎子脸色微微一变,但他没说一句话,转身过去把那张大红柬帖放在神案之上,佛座之前。
他刚放好柬帖,瘦小老尼开了口:“檀樾请吧,贫尼不送了。”
帖既送到,龚瞎子巴不得赶快离去,闻言应声欠身,脚下飞快,一溜烟般走出佛堂不见。
龚瞎子走了,瘦小老尼缓缓转动目光,落在那张大红柬帖之上,她伸出了手,带着颤抖拾起了那发结,看神色,她好像见着了曾经属于她的旧物。
只听她喃喃说道:“我只当他死了,原来他未死……”
“事隔卅年,我已入佛门,你又来找我干什么,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今日之悟因已非当初了……”
没听见她说什么,只见她伸手拿起了那张大红柬帖。
翻开柬帖,只一眼,她身形猛颤……
柬帖上,写着数行龙飞凤舞的字迹,其实与其说是柬帖,不如说是一封信来得恰当。
上面写的是:
“情断卅年,悔恨卅年,闻卿心碎遁入空门,我肠断悔恨流泪不已。
我知道,卅年来遍历天下也难觅第二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云华发满头红颜老,此情绵绵永不断绝。
今遣人持当年订情物往见,卿如念旧情,怜我痴心,恕我前衍,请于清明夜子时赴旧地一晤,我当以此带罪身心拜倒卿前,莫使我翘盼终宵,绝望怅然。
东门影百拜”
瘦小老尼颤抖的身形渐渐趋于平静,抬眼把目光放注在宝像庄严的佛身上,双唇翕动,喃喃说道:“你有悔恨心,奈何我无半点回头意?人在空门,此心此身又献于佛,三千烦恼俱去,一颗道心长存,迟矣,迟矣,你悔恨得太迟了,我也已经看透了你,看透了一切……”
—话蒋,目光缓缓落下,重又落在那张柬帖上,然后从柬帖上移向那发结,突然,她脸色大变,目中暴射威棱。
那发结,不知何时已色微呈焦黄。
转眼之间,瘦小老尼展眉而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情断卅年,悔恨卅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他盼我殷切,我是不得不去……”
第六章 癫龙狂客
上天堂,下苏杭。
苏州为江南灵秀之所钟,风景佳丽,无出其右者。
所谓:“枕江而依湖,会海滨之饶,拥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赋所立,吴郡之于天下,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胸腹也。
三代之后,东南之财力,西北之兵甲,并能争雄于天下!”
这一大江下河的地方,为兵家必争的要地。
自古以来,姑苏文物,秀绝江南,色盛弦歌,园堆花石,虎邱灵岩之胜,脍炙人口。
杜苟鹤有诗曰: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故宫闲地少,水乡小桥多。
这首诗极为笃实,益以吴侬软语,学士名媛,至称第一。
苏东坡有这么两句:“地入江南最有情,佣夫贩妇皆冰玉。”夸之妙甚。
甚至于大街小巷,皆冠以兰名。
其实,吴宫遗韵,千载百芳,又岂止名闺画苑而已也。
苏州为历史名都,多名人故宅,相传伍子胥宅在胥门旁,专诸宅在阊门内专诸巷,范蠡在太湖的后山。
汉时朱买臣的故宅,在穹窿东麓下,有磐石高广丈许,俗称为朱买臣读书台。
三国时孙权母吴夫人宅,即今之“开元寺”麓。
周公谨宅在让煞寺内,当时的旧井尤存。
“姑苏”另有一名古迹,那就是天下皆知的“姑苏台”。
“姑苏台”又名“胥台”在吴县西南三十里横山西北麓姑苏山上,为吴王阖闾所造,所谓旦食鲤山,尽游苏台者是也。
后由夫差增筑,费工巨万,高见三百里,设宫妓千人,别立“春宵宫”,为长夜之歌,并作天池,游龙船,日与西施为嬉,及越入吴,一把火焚之无余。
这一天中午,风清日朗,晴空万里无云,横山西北麓,也就是姑苏山上,洒脱飘逸地登上了一个人来。
这个人,儒衫飘飘,步若行云流水,看那颀长的身材,加上那袭雪白的儒衫,只一眼就令人觉得超拔不凡。
可是这个人不能看脸,那满脸病容的一张腊黄脸,看一眼也就会令人倒足胃口,暗叹造物之弄人。
这个人,就是来自“济南孔家店”的教书黄先生黄玉。
黄先生这位读书种子,在这时候上“姑苏山”,必然是雅兴登临,觅点诗料,再不就是凭吊这吴时古迹,摇头晃脑地感叹一番。
黄先生步履不慢,他未见吃力,很快地他就登上了“姑苏山”,只再转过一处山壁,眼前便是“姑苏台”故址。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声音,听见了有一种怪声从即将转过的山壁那一边传了过来。
他诧异地停了步,凝神一听,敢情是有人在振吭狂歌:
“姑苏台前杨树黄,
百花洲上日苍凉,
吴王饮酒不知醉,
越女唱歌空断肠,
蔓草寒烟走栗鹿,
芙蓉秋水浴鸳鸯,
鱼船荡桨石湖去,
坐看青山到上方……”
黄先生书读万卷,胸蕴极广,他一听就知道这是元诗人玉山顾瑛的“过姑苏台”一诗。
黄先生微微为之动容,令黄先生动容的,并不是玉山顾瑛的这首“过姑苏台”诗,而是唱歌人的歌声。
那歌声,悲怆、雄浑、豪壮,如金声玉振,裂石穿云,铿锵直逼长空,好精湛的内功真气。
这是谁?是哪位武林异人奇客先他而至,也来此雅兴登临,觅诗料,迎风高立,振吭狂歌?
黄先生眉锋微皱,正欲思量。
只听适才作歌之人大笑说道:“千里迢迢,远来登临,盼只盼一睹敖光,闻些昔日吴宫脂粉香,却不料眼前荒凉一片,废墟一堆,所见不过狐鼠野兔,所闻只是湿潮霉味儿,令人倒足胃口,好不失望,走了,虎丘走一趟,莫让人久盼!”
黄先生一听这人要走,匆忙间他未加思索,立即轻咳了一声,这一声轻咳惊动了那人,只听一声轻“咦!”:“怎么,我之后又有同好到,想必也是位慕虚名而来的雅士,诚如是,则我当不虚此行也……”
此人有点癫狂。
黄先生双眉微微一扬,迈步走了过去。
绕过那片山壁再看,那座“姑苏”荒台之上,高高地迎风卓立一人,只一眼,黄先生神情便为之震动了一下。
那姑苏荒台之上站的是一位身材颀长,白衣一袭的俊美中年文土。他,长眉斜飞,凤目微扬,唇若涂朱,称得上罕见的一位美男子。
更难得他有一种洒脱,飘逸,超拔不群的气度。
而唯一令人皱眉的,是这俊美中年文士帽下鬓发零乱飞舞,那袭白衣也黄渍斑斑,脚下一双鞋鞋头都破了,根本就有点不修边幅。
这么一个人,却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怎不令人扼腕。
中年文士一眼瞧见黄先生,凤目之中飞闪两道夺人异采,而及至他一双目光盯在黄先生脸上时,那夺人的异采倏然敛去,摇头一叹,出声说道:“可惜,造物弄人,莫过于此也……”
黄先生明白他何指,但他没在意,迈步走了过去,直逼姑苏荒台之下,停步摇头,立即轻哼出声:
“姑苏台前杨树广,
百花洲上日苍凉,
吴王饮酒不知醉,
越女唱歌空肠断……嗯,昔日风光绮丽的‘姑苏台’,今日却成了荒凉一片,废墟一堆,枉我来这一趟,好不令人失望,早知道我就往‘虎丘’去了……”
黄先生是有心而发,俊美中年文士目中再现异采,低头凝注,深深一眼,立即接口说道:“阁下之言,令人深有同感。”
黄先生趁势抬了眼,道:“阁下也是被骗来的?”
俊美中年文士仰天一个哈哈,道:“阁下这个骗字用得好,‘姑苏台’之行我是被骗了,至于‘姑苏’之行我是否也是被骗来的,目前当未卜可知!”
黄先生目光一凝,讶然说道:“阁下这话……”
俊美中年文士笑道:“我狂是狂,但并不傻,我又如约而至,阁下这位主人怎好再装傻?请上这姑苏荒台一会。”
黄先生没动,呆了一呆,道:“我是真不懂阁下何指,区区远道而来,慕名登临‘姑苏山’,何曾跟阁下订过约,何曾邀约过阁下?”
俊美中年文士笑容敛去,看了黄先生一眼,然后飘然举步下台,到了黄先生面前,又深深一眼,道:“阁下非‘姑苏癫狂生’?”
黄先生失笑道:“区区不懂什么‘姑苏癫狂生’,区区是来自山东济南孔家店的一个教书先生。”
俊美中年文士手腕一翻,自袖底取出一张大红烫金柬帖,往黄先生眼前一送,道:“这不是阁下掷下的?”
黄先生人目大红烫金柬帖,心头便为之微微一震,再凝目一看,心里顿时起了一阵好奇之感。
那张柬帖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几行狂草,写的是:“你也癫狂,我也癫狂,究竟谁为天下最癫狂,且看十五日后姑苏虎丘一较量。
特柬敬邀,至盼拨冗,不来者算不得癫狂,应抬手自消癫狂二字,从此避于人后可也。
姑苏癫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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