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王翦求见!”
彼时暮色西陲,落日红霞似血,远处的战场,人喊马嘶,车辕断裂,尸体横成,漳河水也染上了刺目的鲜红,在夕阳的倾洒下,流动的水血红血红,持续了几天的喊杀声终于越来越少,越听越远。
王翦走上城楼,他的步子有些沉重,杀的,虽是叛军,可也都是大秦的将士,远处城楼边,英姿挺立的大秦王上,手执长剑,晚风将他的朝服吹起,宽大的衣摆在风中涌动,那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最尊贵的黑色,让他心中压抑却又情不自禁的肃然起敬。
嬴政没有转过身,只问到:“长安君可有擒住?”
凛然清淡的声音,王翦躬身行礼,道:“长安君已在军帐中自焚,剩余散乱的士兵不堪一击,纷纷投降。”
玄色冷眸眯起,还是那清淡的声音:“如何确定自焚之人就是长安君。”
“末将带兵闯入营地之时,长安君军帐大火突起,他的近侍王云奔入火中欲救,被我军抓住,待火浇灭,帐中只有一具尸体,全身被烧焦,面目全非,虽辩不出是谁,但他手中握着一块玉,末将见玉便断定他就是长安君。”说完,王翦将玉举起,赵高接过,奉到嬴政面前。
见嬴政接过玉,王翦继续道:“此玉乃楚国王室之玉,在秦国只有华阳太后和成蟜母亲持有,华阳太后玉不离身,此玉,必是成蟜之玉。”
嬴政微微点了点头,见王翦还未退下,问:“还有何事?”
“属下在城中搜捕逃兵时见到了泠夫人。”
“嚓……”一块完整的美玉在嬴政手中脆生生碎裂,额前的冕旒也因突然而过的风摇晃的剧烈起来,冕旒飘过,赵高见到王上的眼里更甚的阴霾。
赵高走到王翦身边怒道:“大胆,泠夫人在宫中养伤,怎会出现在屯留,王将军定是看错了,休要胡说!”
嬴政挥了挥手,示意赵高退下,沉静道:“将军可知夫人来此何事?”
“末将不知,只知夫人住在云知客栈。”
“走!”
“王上,您这是要去何处?”赵高快步追上嬴政。
“接夫人回宫。”
李斯握紧袖中的手,上前问:“王上,归降的叛军要如何处置。”
“杀。”
“可……都是秦国的将士。”
“曾经有人对我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朝既叛,如从轻发落,我大秦王室威严何在!”
活了几十年的云知客栈老板从没想到有生之年在最混乱的时刻竟迎来了这么尊贵的客人。所有人都停下来跪拜开来恭迎王上的亲临,胆大的悄悄的抬着头去看被人群簇拥着的王上,又被那凌烈的气势吓得不由自主的伏拜在地。
赵高走到客栈老板身前,老板抬头殷勤的笑问:“大人有何吩咐?”
“王上来此接泠夫人回宫,你们且让开道来。”
君夫人,众人心中诧异满是疑问却又不敢交头接耳,他们的客栈何时迎来过君夫人?跪着挪开,王上的随从随即去到客栈四处查寻。
不一会儿,所有住在客栈的人都被叫了出来,赵高一一看过,回禀嬴政:“王上,没有见到夫人。”
嬴政面无表情的转身出了客栈,随从恭敬的跟着离开,直到一行人走远,客栈内也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轻易站起,仿佛被施了咒,等待着被释放。
关泠得知王云被抓,本打算直接回宫,来时是随简一起来的,此时到不知如何回去,于是决定先回客栈,如今城中混乱,要雇辆马车没那么容易,而自己偏偏十五岁那年被成蟜放在马上折腾成那样,从此坐上马背就头晕胸闷各种不舒服,现下只有回客栈再做打算。
既然已经出了门,回去的晚与不晚都没有区别了,离开时从来就没有想过后果,也没做完全的准备,回去必然会惹嬴政生气,可她不能放弃可能救赵姬的机会。
“殷掌柜,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关泠四下打量,确信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在周围,走过去扶起殷掌柜,疑惑道,“你们这是在跪拜谁呢!”
客栈的人仿佛现在才从沉睡中醒过来,纷纷站起来揉着酸麻的腿,谁也不敢妄自讨论方才的一切。
殷掌柜瞧着眼前这清丽的女娃,也觉着亲切,只悄声说:“姑娘莫要大声了,王上方才来过,说是接泠夫人,我活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君夫人呀,哎,王上……”
殷掌柜拍了拍关泠的肩,蹒跚着步子回到柜台后记起帐来,关泠愣住,事情不会有什么不妥吧,嬴政怎会知自己在这里,他有没有相信成蟜已死?
成蟜那般骄傲的人必然不会让自己沦为囚犯,就算战败,也会自我了结,所以关泠想了这个办法,可现在嬴政来找她……
知道了又如何,还是要回去,回王宫,回到嬴政身边……
“姑娘,您小心些。”
关泠忙止住步子身子晃了晃抚着扶梯才没让自己摔倒,面前散了一地的酒坛碎渣让她不禁暗吸一口气。
“谢谢。”关泠迅速上了楼,她要赶紧回去,在嬴政回宫之前就回去,她心里还是认为嬴政不会拿她怎么样的,生气是必然的,可不会要她的命的,时间不久了,所有的事情都接踵而至,她没有时间犹疑了。
王云的肩被铁钩勾住,手脚都扣着重重的铁链被人拖至城楼,夜深微凉,月夜光华如薄雾,笼罩着整个世界,战旗微湿,露深雾重,看清远处所站之人,王云哈哈大笑起来。
拖着他的人恶意牵动铁钩,肉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夜中清晰可闻,王云只是稍微的皱了皱眉,笑声没有停止,侍卫欲再行刑,赵高看嬴政脸色,忙制止侍卫,让他们退下。
王云依旧大笑,目不斜视的望着嬴政,那眼神里,有恨意,也有不懈,这样的眼神嬴政许久未见了,他突然觉得有些怀恋,小时候尽管受尽别人冷眼,可她,他的泠儿,总是握紧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将那些人打翻在地,那是多么温暖柔软的手啊。
嬴政觉得有些疲惫,眼神里也满是倦怠:“先生愿降否?”他突然觉得,自己该放别人一条生路,他突然记起,那时的山间清溪潺潺,那个清丽聪慧的女子不着边际的对他说:“嬴政,可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蓦然惊觉,泠儿的思想,泠儿的话语,时不时都会左右着他的决定,她的无心之言,却似预言最终在现实中出现。
他又有些后悔了,背叛自己的人,岂能饶恕半分!
狂肆嘲讽的笑声在他耳边萦绕,皱起眉,嬴政有些不耐烦,“先生为何发笑?”
王云失去侍卫的牵扶,一下瘫坐在地上,却只稍片刻,又坐起来,脊背挺的笔直:“笑我大秦江山落外人之手!哈哈哈哈!”
只那双清明的眼让人辨识此时发笑之人并未癫狂。
嬴政有些累,懒声问:“先生何以断定寡人非赢氏血脉,谣言最终只会是谣言,不久便会散了,无影无踪。”
“哈哈哈哈,若为赢氏血脉,又岂要置长安君于死地,君侯大人犯上作乱自是有错,可罪不至死,你处处为难君侯,不就是怕谎言被戳破,被天下人耻笑,王位回归君侯之手吗?哈哈!赵政,邯郸小儿,哈哈哈哈,即便你身居高位,又岂可与君侯大人相提并论,你不及他,不及他,万分不及他!”
赵高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王云,不禁佩服起来,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尊敬,身处绝境不为自己开脱,一心护主,若他能有诸多如此血性方刚忠于主上之人,那……赵高退到嬴政身后,对王云行着最后的注目礼。
他知道,王云此生命已尽矣。
嬴政抽身旁侍卫的剑,抬手挥去,城楼上的侍卫如雕像站立,夜空中突然安静下来,戛然而止的笑声让他们心中战栗,身首相离的身躯毅然直立,许久,许久,过了许久许久,才嘭的倒下。
擦了擦手,嬴政半闭着眼绕过流满鲜血的青石砖,赵高紧随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也突然落寞起来。
好累,真的好累,可泠儿,你在何处?
第40章 瞒不过嬴政
莹白的月光映照水面,波光粼粼的水纹荡漾出美丽的光彩,透着几分神秘,又有几许幽深惧人。
此时已入三更,河道宽险,河面上航行的船只比比皆是,侧耳倾听,尽是呜咽哭泣之声,闻着无不觉凄凉万分。
拇指轻轻抵着剑柄,简目光森冷的走至成蟜身边,青色薄衫被晚风吹起,透着让人不敢靠近的森然寒意,这与船头闭目悠然静坐的成蟜形成鲜明对比。
“赢成蟜!”
细长的美眸长睫动了动,嘴角勾出一抹笑来,衣袖轻翻,使来者凌厉的剑锋被迫偏转。
“你该回去了。”船头的人站起,白衫随风翻飞,颀长傲然的身姿让周围逃难的百姓也不禁侧目唏嘘。
“简自是要回去,等取了你的性命。”褐色眸中尽是恨意,俊秀的面上也因仇恨变得让人不寒而栗。
成蟜摇了摇头,叹道:“泠儿向来识人无误,到你,却也如此信任。”
简不想多说,他何尝不想做她信任的人,可家仇,怎可不报!
一剑刺去,又被成蟜轻巧躲过。
“我敬先生是楚国难寻的剑客,知恩图报,如今泠儿身陷险境,先生真要一直与我斗下去?”
简怒视着成蟜,冷声道:“你如何得知我是楚国人。”
河面上的风霎时袭来,长发被吹起,绕住了雪白的脸庞,水声汹涌,临近船只上的人们睁大眼睛望向这边,试图听清两人的交谈,所有的声音都只被肃杀的风声水声卷去。
成蟜轻笑,那绝世的容貌,在月黑的夜晚,显得梦幻不似真,“与泠儿相关之事,我又有何不知。”
“那你可记得曾处死了一位老妇。”简咬着牙,声音颤抖。
“自然记得。”
“那你可曾有不忍。”
“伤她之人,如何能留!”
任是这风轻云淡的语气,简也不禁被那无形的冷情激的退后一步,心中愈发的觉着阴寒,攥着剑的手渐渐泛白,一跃而起,奋力向船中之人袭去,夜很黑,临近人也看不清此处发生了什么,只看着那似要被摇碎了的船,看着看着也跟着心惊胆战起来,仿佛自己脚下的船只也在剧烈摇晃,一不小心,便会被水吞没。
一番战斗,简气喘吁吁的靠在船舱,一直以为自己剑法凌厉,无几人能匹敌,而此刻,看着那方依然悠闲的白色身影,他惭愧懊恼气愤。
报仇,原来连这一点都还不足!
“既然你知夫人身犯险境,为何还能自顾着逃走。”简本想着快快的杀了成蟜就赶回去护送关泠回宫,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尽全力护她周全,即便要他奉上性命,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算错了一件事。
成蟜的实力,他远远难及。
“如若我不走,就更令她深陷险境。”那张绝世的脸上,竟是让人心疼的低落,后来船只上的人口中惋惜着谈论的长安君自焚而亡的消息早已入了他的耳中。
是的,只有他死,他才能满意。
第一次相遇,祖母就告诉他:那不是你的兄长,那是争夺你权利的敌人。
简手撑着剑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向成蟜靠近。报仇之心却被打乱。
成蟜回头,淡然轻笑,方才的愁绪仿佛未曾出现,“先生,船让给你,蟜先行一步,愿蟜没有看错先生。”
船上一轻,成蟜已飞身掠向了另一艘船只,继而近处的船上传来一阵惊呼。
划桨的船家转身诧异的看着船舱,问:“还有一个人呢?”
“掉在河里死了。”简满脸的愤懑。
船家只是笑了笑,继续划船。
“船家,原路返回,我付你三倍酬金。”
平平凡凡的摆渡人早已见惯了来来往往的奇(炫书…提供下载…)怪雇主,闷了口酒,调转船头,逆水而行,虽艰却不停。
翌日清晨,赵高候在重兵防守的屋外,待听得室内人轻唤,猫着腰推门徐徐进去。
“王上,派出去的侍卫回报夫人昨日已连夜赶往回宫的路上。”看了看嬴政眼色,赵高继续小心翼翼道,“夫人身边没有侍卫。”
墨色长发下半遮掩的冷眉蹙起,这小小的变化赵高也看在眼里,忙道:“奴才已按王上的吩咐暗中派侍卫保护夫人,屯留之民已下令发配临洮。”
嬴政撑着额示意赵高退下,他在思考,思考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果缘由,是不是,有太多事情他并不知情?
回到岸上,屯留恍如空城,难见一个人影,冷冷清清只余随处可见的滚滚青烟。昨日艳阳高照,今日却是细雨空濛,似要洗刷一场恶战后留下的浓重血腥,清除空气中的厚重,然则,即便十日的倾盆雨也未必能洗尽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遍野横尸。
好在还有人们未能带走的马匹,回想着关泠待自己的种种,简很难做一个抉择。
他可以为她陪上性命,可不能任自己置弑杀亲人之仇于不顾。
既然无能亲自手刃仇人,那就……
“泠,对不起。”褐色瞳仁缩紧,手握缰绳,更快速的向前行去。
对不起,我不能放过你一心想救的人。
然而,简没有追上关泠,也没有快过嬴政。
回到秦王宫,关泠闭门谢客,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她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一路不停的催促车夫抽着马鞭,急速奔回咸阳,入得城中,车夫看着累死过去的老马,老泪纵横,待看到关泠递过的丰厚酬金,才止了泪,却依旧舍不得。
关泠另外拿出一些钱币,叹息道:“累死了您的马实属无奈,泠儿在此向您赔罪了,把马儿厚葬了吧。”
战乱年代,就是杀敌的将士,胜则衣锦荣归,败则马革裹尸,甚至于只能曝尸荒野,车夫抹了抹泪,哀伤道:“老夫的马劳累了一生,就让它歇息吧。”
回想着这几日的情景,关泠的心始终悬着放不下来。不知嬴政何时回宫,不知简是否和成蟜安全离开,不知牺牲王云制造成蟜自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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