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醒来,第一句话,就问那女孩。”沈夫人幽幽的说。
“嗯,怎么说的。”将军沉思。
“问杀没杀。知道跑了,闭眼歇了半晌,说,逮着了留着,给他杀。”
见将军不说话,沈夫人又说:“这是恨毒了!安家怎么使的计,就这么不了了之!?”
将军凝神思忖了半晌,轻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当皇上为什么许给咱这多好处?”
皇上那天来,是给那女孩求情来的。
倒不是安家有多大面子,皇上只说,那女孩,同朕,有一段渊源。
皇上的事,沈将军不好过问,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皇上既给了沈家那多好处,皇上的人情,不买也得买。
只是……皇上到底知不知道,他想保的人,是什么来头。
皇上当然不会被糊弄。
平静了一段日子,宋城又有了新鲜事。
郊外山上,盖起了一个大庄子。
日夜不停,富丽堂皇的大庄子几乎是拔地而起,巍峨壮丽。待等到挂牌匾,“花云庄”三个字,让众人心头一惊。
对对,就是这座山!当年那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
那可是个土匪庄子啊!土匪……又回来了?
庄子里的人轻易不外出,好事之人也不敢上山去打听,只听山脚下的村民学起,山上住的都是仙女,偶有一两个下山的,瞧着是身着紫衣,月纱覆面,身姿轻盈,走路都用飞的。
每次仙女们一下山,过不几日就有大队马车上山,拉着整车整车的物品。药材食材,银两珠宝,绸缎胭脂,桌椅摆设,简直要什么有什么。拉车的看起来都是粗人,匪气十足,上山还算规矩,下山后则原形毕露,火气冲天,有几次将挡道之人踢了个半死。
土匪庄子,没说的。
这样一来,敢上山的人,更少了。
这天,竟有胆大之人,没拉马车,就敢上山。
一顶碧青色小轿,富贵精致,由八人抬着,周围数十人护着,悄无声息,而又声势浩大。
不给土匪送礼,就敢上山?周围的村民们暗中看着,很是诧异,又有几分激动。
有好戏看了,快都来看,一会儿仙女发飙,怎么惩治他们。
新的花云庄刚刚盖成,屋中还有浓浓的木头味儿。上好的梨花木,闻起来清香醒神。
宽敞的大厅中,花落独居高坐,望着光亮的地板发呆。阿夏侍立在旁,轻轻吹着刚沏好的热茶。
后院传来众女子的练武声,刀剑清脆。其实还夹杂着笑声,莺莺燕燕,花枝招展。
门前传来一个被拉长的身影,阿冬急匆匆走进,同阿夏小声说了几句话,阿夏转身回到花落身边,朝她附耳轻声:“宫主,贵客来了。”
花落面无表情,好像没听到似的,仍望着某个臆想中的地方发呆。阿夏等了一会儿,见阿冬暗中拿眼神敦促,想是来人已快进庄,只得又朝花落轻声说了一遍。
“哦。进屋吧,就去那间……”花落站起身来,意味深长的笑笑,仿佛还带有一丝揶揄:“闺房。”
64、沈大少死得好冤(六)
皇上进门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姑娘。
满屋子的粉色帐幔;有些村气;却也小女儿情怀十足。屋中窗台、桌边、和临窗的地角,放着一排排小小的盆栽。路边野花;地头蔓草;没一件值钱东西,都被当成宝贝似的;规整得玲珑可爱,憨态十足。
眼前的小姑娘;小小的身姿;双手紧紧攥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惊恐。
她见他进门;想说些什么;咬了咬嘴唇,却不知如何开口,如此一来,胆怯得更加明显,红着脸,仓皇行了个不规不矩的屈膝礼。
见惯了宫里飞扬跋扈、生猛异常的两个公主,瞧着眼前姑娘的胆小怕事,皇上心中一软。
更别提,她那清秀小巧的尖尖下巴,形状好看的嘴唇,活脱脱是多年前的秦柔。
秦柔死了,她还活着。
“孩子,过来。”皇上朝她招招手,自己却是亲自朝她走去:“你跟朕说说,为什么……生了那样大的气,把人家沈将军的儿子给杀了?”
花落听闻,身子轻颤一下,止不住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噼噼啪啪往下掉。她拼命忍着,一字一字贴着牙缝儿、抑着哭声,低低传出:“他们都管我叫小要饭的,看我不起,说嫁过去也要受欺负,更别提……他素来风流成性。”
唉,可不是。要不两个公主早就嫁过去了。听闻安太傅也是百般不情愿,无奈沈家逼得紧。
皇上瞧那瘦小肩膀抖个不停,听及“小要饭的”,“看不起”几个字,同情弱者的高大父爱感,油然而生。
他心中微酸,瞧她身上挂着那块白龙玉,触动往事。想起才去不久的秦柔,皇上悠然一声长叹,朝身后太监招手。
随行太监躬身上前,托盘上一盏金玉杯,盛满清水。皇上走上前,亲抬花落的手:“孩子,别怕疼。”说话间,拿起杯旁的银针,朝她指尖一刺。
花落不知何意,惘然瞪着眼睛,不解的瞧瞧杯中,又瞧瞧皇上,后来似是明白几分。
皇上也如此这般,将自己的血滴入水中,凝神望了一会儿,又是一声长叹:“你们,都退下吧。朕同孩子,单独说说话。”
众人退出,阿夏走在最后。回身关门时,瞥见皇上拉着花落,在桌前坐下,慈爱的声音含笑传来:“孩子,你别怕,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
等在殿外众人,见阿夏走出,忙上前围拢。
离皇上带来的人远些,阿夏眼中,神情复杂。沉吟片刻,对着身边阿春、阿秋她们几个大的,只说了一句:“告诉庄中的人,往后,忠心跟着吧。”
那日花落两人在屋中说了许久的话,外人未得知晓。天色渐暗,皇上开门走出,花落红着眼睛在后相送,送到庄门前,皇上回身抬头看了看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笑问:“是你写的?听闻你在安府时整日闷头不语,就喜欢写字。别说,写得挺像那么回事。”
花落脸上一红,映衬着天边的云霞,显得愈发娇艳好看。“写……写得不好。”
落日的余辉照在她身上,如瀑黑发垂在肩侧,满头青丝被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子挽着。那珍珠被如此绚丽的光芒所照,也不见一丝流丽光泽,一看便知是街边铺子里最常见的普通发簪。
想起宫中两个公主的吃穿打扮,出入排场,再看看眼前这个刚没了娘的孩子,皇上心中觉得亏欠良多。
更别提,她又这般懂事体贴,没吵吵朝他要东要西,还主动说不进宫。这以退为进的手法,让皇上对这个女孩又平添几分好感。
老实,本分,聪明,不笨。
那日后,送货上山的马车又多了不少。大队人马簇拥着,还给庄子换了个新牌匾,上面御笔亲挥的三个大字旁,牢牢盖着一个吓死天下人的朱章。
这印章,普通百姓不认识,常上朝递折子的大臣们,可是最熟悉不过。
都说官匪勾结,这皇匪勾结,可是头一遭。这是什么意思啊?
哎,别瞎说,这个新花云庄不祸害人。听说是受皇命,号令天下散匪。你没见,如今散匪们都不敢明目张胆越货杀人了吗?
“庄主,安太傅同安公子来了。”
“嗯。”花落把玩着手臂上的朱玉手镯,上面的玉红得如血,衬得自己皮肤更加白皙。听那天送东西的太监公公说,光这一镯子,就值几十万。
如今不用装穷酸了,皇上玩命的送东西。那天走后,不光送来大量珠宝首饰,银两钱财,吃穿玩物,还遣人送来两个烽火令,说能号令御林军,危急时刻,点了就好使。要不是花落拦着,差点就拨几队侍卫来了。
皇上这是怕花云庄再次被灭啊。
“……在庄门前候着呢。庄主?”
“嗯。”花落将袖子放下,站在宫中最高处,朝远处望。山腰处,众女子拦着一个白衣身影,离得远,看不清他表情,可那身形神色,是多少次……
来这儿的第一天,安怀就找来了。
绿衣。他说,落落,这事因她而起,你别心伤,我将她带到你面前,让你发落。
别心伤?
花落笑,大哥,何出此言哪。
安怀愣了愣,接着说,落落,绿衣会模仿不同人声,那些人,都是她杀的,还特意留了个活口给你带信儿,赖到沈仙身上。
花落淡淡的笑,没事。
如此一来,安怀不知再说什么,同她呆了半天,头走说,落落,娘想你,担心得不行。
若说安夫人有几分真情意,花落还信半分。
安太傅今儿来,这是为哪般?
在山腰处等了半晌,也没见有人下来迎,安太傅不耐的走出车,站在安怀身边。听几个看门护院的女子轻声解释推挡,一句话,就是不放人。
若不是看在皇上面子上,就凭她!?当初的帐还没算完!安太傅心中有些气恼,头来前安怀还多加拦阻,此时便看着安怀,都有些碍眼。
这时远远看着,自山顶上,下来一个清秀女子,满面含笑着迎上前:“庄主有令。”
众人让开一条通道,阿夏笑意盈盈走到安太傅面前,打量他同安怀,有礼相问:“敢问您老就是安太傅吧?”
这不废话。安怀听闻,稍微退了退,安太傅上前一挺胸脯:“我是!”
“这是庄主给您的手信。”阿夏恭敬托起一个锦盘,上置一张字条,镇纸的是一方顶级白玉雕刻而成的神兽,安太傅自是识货,见着了,心中一震。
这镇纸,当初送进宫时,皇上曾爱不释手,言说好东西就配得上好笔墨,朕这手字,不敢辜负。
如今……皇上可真大方。
安太傅稳稳心神,小心翼翼拿起那方镇纸,怕下面字条被风吹了,赶忙另只手上前一把抓起,打开。
一个大大的“滚”字,迎风屹立。
养女为患!
这是安太傅怒火攻心之下的唯一想法。
五月十五,皇上大寿。
整寿。
那天一早,满城炮声,噼噼啪啪没停没歇。宫中说了,谁家炮响,官府就给发银子。
宫中正午摆了宴席,文武百官都去祝寿,就连平日里不怎么上道的两个女儿都文绉绉说了一大篇祝福的话,皇上大喜。
宫中有讲究。早过是金生日,晚过是狗生日。所以中午的宴,既有官员,又有家眷。宫中妃嫔女眷们,被垂幕挡着,一起凑热闹。
一切都挺和谐。
坏就坏在太子送的贺礼上。
太子端着一个锦盒,朗声祝贺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待盒子打开,傻了。
咦?说好的千年龙参呢?
几张纸被奉上,皇上看后一笑而过,招手叫来身边近侍,轻声吩咐几句。
结果那顿饭,吃得特别诡异。
照例听曲,照例看舞。只不过一会儿来个人,去皇上耳边报个什么,一会儿又再来人,再报。等吃到最后,皇上抹抹嘴,留下了沈将军同太子两人。
皇上将一张纸拿起,抖开,问太子:“十年前花云庄被灭是你干的好事。”
太子立时瞪起眼睛望向跪在一旁的沈将军,沈将军垂首不语。
皇上又问:“你私用官兵,杀人犯法。”
太子伸出一指,指着身边的沈将军:“都是儿子听了此人挑拨……”
皇上一笑:“十年前六月二十二,沈将军同朕在观星楼,下了一整宿的棋。朕,作证。”
太子似不可思议般:“不、不可能……那、那天他怎么能……”
皇上狠狠盯着太子:“太子想说看错人了?也是,十五王爷的身形,倒是跟沈将军有几分相像。可他就是再模仿沈将军笔迹,朕怎么又会记不得,十五王爷那一笔不甚规矩的撇,小时候挨了教导师傅多少次,打手心。”
十五王爷!
太子惊恐交加。谁不知道这宫中,十五王爷几个字最提不得!皇上最待见不得!
宫中秘事,皇上的亲生娘亲便是被十五王爷的母妃毒害而死。先帝在时,十五王爷母妃最为得宠,手段又高,差点让儿子挤了皇上的太子之位,皇上隐忍多年,才寻个错断了十五王爷的根,这回……太子竟然跟十五王爷有勾结?
怪不得那天那人蒙面,言被人知晓不好,当初还当是沈将军小心谨慎,谁知……他是……难道,跟十五王爷有勾结的,是沈将军!
太子恐极,磕头不止,磕绊着将疑虑说出,此时也不怕得罪沈将军,便是连秦老太爷同安太傅怎么撺掇,自己对那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剑谱有多仰慕,统统说了出来。
皇上安静听着,待太子说完,神色平静无波,挥手叫人抬来个大托盘:“那你再给朕说说,你宫中搜出的这件龙袍,又是谁栽赃嫁祸于你的?还有,你前一阵儿送给朕的香茶,朕喝着挺好。在你宫中,也找出不少,可见你也爱喝这口儿,可是为什么……你的茶,味道这样清淡,而你给朕送的,这般的香?里面据说,是掺了东西?”
65、沈大少死得好冤(七)
太子被废那天,沈将军提了一罐好酒;去了自家佛堂。
他要跟儿子喝一杯。
大佛左手第四指是机关;沈将军借着佛堂桌角的力,腾空而起;探手一够;大佛如门般缓缓打开。将军落地时,坛中的酒都没有洒出一滴。
佛像后;同宽度的一段秘道,待人进去;佛像缓缓闭合。
外面透出的光;给这段路照了亮。单面琉璃玉佛;从里向外看;佛堂中的事物清晰可见;连沈仙灵位上刻的字,都一一辨认得出。
更深处转了一个弯,是向下的地道。沈家的秘室,多年经营,四通八达,听说最远的那处秘道,连到了三城外。
狡兔三窟。众臣藏的都是一个心思。
沈仙靠在藤椅上,身边一个细眉细目的中年男子,手头上正忙活着什么,拿着一支笔细细雕琢。沈将军凑上前看了看,还没等看太清,沈仙便闻到了酒香。“嗯,得来一杯。”
将军一乐:“儿子,来两杯都行!”
眯着眼的沈仙从藤椅上慢慢起身:“哟?爹你摊上什么好事儿了?”
沈将军先倒了一杯,去屋角处灵位前举杯相敬,望着十五王爷的灵牌,他沉思半晌,将手中的酒,徐徐洒尽。
沈仙修身养性,却不知,洞中几十日,人间已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