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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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海-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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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番话应该是六爷让他说的吧,自从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已经足不出户整整五个月了。

秀娥冲石头一吐舌头,赶紧过来跟我一起干,石头笑咪咪地溜达了过来,“你们知道吗,每个周五都是码头上的交易日,渔工们会把他们打来的各种鲜货进行交易,如果买了立刻就煮的话,哎呀,那个味道真是…”;他边说边咂巴着嘴。秀娥干活的手慢了下来,显然被石头描述的景象吸引住了,石头得意地笑了笑。

我好笑地看着他对着秀娥挤眉弄眼的,抻平了手里的衬衫晾好,然后回头笑说,“你们俩个别闹了,把东西晾好之后,我们再出去好不好。”石头一愣,然后就喜笑颜开的说,“好呀,那我先去准备,对了;这个你们不要晾了,我叫阿嫂来做”,说完他转身就跑。

秀娥“扑哧”一笑,我扭头对秀娥说,“一说出去,石头怎么这么高兴,好像在屋子里闷了几个月的是他不是我似的。”秀娥一边抻着一件绸布外套,一边悄声和我说,“你不知道,是六爷和他说过,如果能说动你出去走一走,就有重赏。”

“啊”,我愣愣地看了一眼秀娥,秀娥用肩膀轻拱了我一下,“依我看,六爷对你可真好,比霍先生对小姐还…”,话未说完,她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偷眼觑着我。听到丹青的名字,我心里一痛,用力的抻着手中的衣服;借着手上的动作,静待那股灼人心扉的热潮退去。

过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我转头对秀娥笑说,“那也比不上石头对你好呀,大叔可是已经把你当作未来儿媳看了。”我说的秀娥一怔,趁她发呆,我撒腿就跑,秀娥这才反应了过来,在我后面尖叫着追来。

没跑几步,兴冲冲的石头回来了,手里却抓着我和秀娥的外套。我赶忙躲在了他身后,秀娥扑上来抓我,却被不明所以的石头拦住了。

“喂,都是因为你啦,讨厌”,秀娥看怎么也抓不到我,就冲石头发脾气,石头倒也无所谓,看着我们高兴就行,他哄着秀娥说,“是,是,都是我不好,车子已经备好了,咱们赶紧走吧,这样中午就可以吃河鲜了。”

秀娥冲他咧了咧嘴,冲我一伸手,我一笑从石头背后走了出来,拉住了她的手,石头有些愣,秀娥一扬头,“你不是说时间不早了吗,倒是走啊”,说完拉着我往大门的地方走,石头在我们身后嘀咕着,“女人心海底针”,我和秀娥相视一笑。

一到门口,就看见憨厚的石虎正站在车旁,那是叶展的车,我认得,最近局势很混乱,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猖狂,彼此之间的那根弦,绷得是一触即发。

现在没什么比军备更重要的了,可苏家却几乎包揽了军需方面的大部分生意,所以六爷和叶展他们一直在上下打点,昨天叶展刚刚又去北平打探消息了。

见我出来,石虎憨笑着去帮我打开了车门,然后恭敬的叫了声,“小姐”,我笑着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跟着七爷走吗?”他咧开了大嘴,“没有,鲁三儿他们跟着去了,我留下来照顾您。”“照顾我?”我一怔,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石虎眨巴眨巴眼,却摸着脑袋不说话了,后面赶上来的石头冲我一乐,“就是出门这一类的事呗,总得有人照应着不是,老虎他也会开车”,说完他给了石虎一肘子,“赶紧上车走吧”,石虎赶忙答应了一声,窜上了司机的座位,石头坐在了他旁边,秀娥则兴奋的靠近了我坐。石虎虽然粗手大脚的,但是驾驭起车子来却很灵巧,车子一溜烟的朝码头的方向开过去了。

几个月没有出门,四周看着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记忆里冬天的阴冷变成了生机勃勃的温暖。穿着打扮入时的男女依然和穷酸落魄的市井小民们走在一条街上,看似泾渭分明又偶尔交织在了一起。秀娥不时发出惊喜地叫声,拉着我看这儿看那儿的。

石虎在石头的明示暗示下,故意把车子开得很慢,好像想让我多看看这外面的繁华世界,而不要再把自己一头扎进壳子里,不问世事。一时间车里的每个人都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也就让自己暂时什么都不要想,只专心的去享受这样一个上午。

又走了没一会儿,黄浦江水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秀娥竟然兴奋得叫了起来,石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秀娥不忿地去掐他。看着他俩嬉闹,我这才想起,自从秀娥来了上海,还没有机会去江边看一看,就是我,也是上次六爷带我来的。

白天的江畔和夜晚的看起来仿佛是两个地方,晚上渔火点点如繁星闪烁,一切行动都掩盖在夜色下,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而白天的江边则是热闹非凡,船只穿流如梭,码头上也挤满了熙攘的人群,号子声,呼喝声,算账声,叫骂声,甚至重物落地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让人听起来万分的杂乱,却不孤独。

看着和秀娥,石虎说笑个不停的石头,我忍不住一笑,他是故意带我来这儿的吧,应该是六爷吩咐他的吧。六爷一定是认为这里这么热闹,可以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想到六爷,我心中一甜。

经过这半年的相处,我越发的发现,在他冷静温和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柔软的心。他对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尽力地照顾着,渐渐地我也懂得了为什么他对陆风轻的下落那么执着,这个男人总是喜欢默然无声地扛起一个又一个责任,他不轻易许诺,但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这些日子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每日里就是看书,弹琴,画画,甚至刺绣,按照叶展地说法就是,过去那些家规严谨古代千金小姐的生活作息也不过如此了,可人家最起码还会借去庙里上香的机会出去走走,而我则完全把自己禁锢在那个小天地里。

这个天地里有秀娥,石头,偶尔出现的叶展和毒舌的陆青丝,最重要的是,这个天地里有六爷。看我喜欢读书,他就几乎搬空了一个书局,这是叶展说的;我随意地用写字的毛笔画了一幅花园写意,第二天,我的书桌上就出现了全套的绘画工具和颜色。他不开口,却会把一切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现在六爷喜欢在家穿着我做的布鞋,他喜欢吃红烧鱼,喜欢穿宽松的衣服,每当他不忙的时候,或者看我画画,或者让我帮他抄写一些私人的东西,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各自占据着一把椅子,安静的看书,悄然无声中,只有不经意的眼波交流和会心一笑。

我们的生活在不经意间交织在了一起,难解难分,可渐渐却发现,越了解对方就越放松,之前的生疏感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也许我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我们也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可是每当他回到家,敲响我的门,彼此相视一笑的那一刹那,那种安心的感觉让人眷恋,我和六爷都很珍惜。

“清朗,马上就到了”,石头回头冲我一笑,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笑着点了点头。如果说之前的我无意识地禁锢了自己而不自觉,直到前些日子无意间听到陆青丝和六爷说的话,“这姐俩可真有意思,一个用扒了皮,留着血的方式来惩罚别人和自己,另一个却画地为牢,自己判了自己的罪,哼。”

正是陆青丝这句话让我警醒了过来,我一直坚信自己可以等到丹青回心转意,但在那之前我也许就会先消沉下去。后来慢慢的出了屋子,去了花园,跟别人的交谈也多了起来,虽然我还是拒绝再去读书,但是六爷显然放心了许多,但他并没有强求我什么,就像他曾对我许诺的那样,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最多只是鼓励我多出去走走而已。

“吱”的一声,车子平稳的停了下来,石头跳下车来帮我们开门,秀娥灵巧地闪了出去,然后歪头对我招手,我一低头,迈出了车。“呼”我用力的呼吸一下,空气中有着江海特有的水腥气,我们一出现,周围原本热闹的人顿时都安静了起来,甚至往后退了推,给我们腾出了很大一个空场,而且没人敢多看我和秀娥一眼。

“哟,虎哥,晖少,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精瘦的年轻男子快步地从一间屋里走了过来。石虎一笑没说话,石头一扬眉头,沉声说了句,“麻杆儿,怎么就你在这儿看着,顾大头呢?”

那个叫麻杆儿的年轻人赶紧弯腰掏出烟卷来要给石虎点上,一边还说着,“晖少,下头那些渔船有点子小问题,顾老大带人过去看看,我留守,刚走,没想到您们就来了,我已经让人去叫了,今天的鲜货可不少。”“唔”,石头点了点头。

秀娥有些吃惊的看着那个对石头不停谄媚的男人,而石头沉稳冷漠的样子也似乎让她很惊奇。我知道光头大叔是六爷手下的总管,而石头十二岁就出来跟着叶展了,对于我们他也许还是那个没长大,会和我们一起笑闹的大男孩,可在他们所谓的黑道上,提到赵晖这个名字却不知道的人还真没几个。

六爷曾经说过,石头尽得叶展的真传,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对待敌人却只有一颗冷酷的心。我看着石虎一摆手拒绝了那只烟,那个麻杆儿讪讪地收起了烟卷,却偷眼看了我一眼。“啪”的一声响起,我只看见那个麻杆儿的脸上多了一道瘀痕;疼得他嘴角抽搐;却连摸都不敢摸。

石头没事人似的一笑,“自己的眼珠子最好管好了,省得哪天不小心被人挖出来”,麻杆儿带着哭腔地应了,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石头再扭回脸看我们,已是平时的调皮笑容,“清朗,秀娥,咱们先下去看看,也让你们开开眼”,说完他带头往码头下面走。

我和秀娥跟着他往前走,然后石虎也跟了上来,我余光看见麻杆儿拉住了石虎,讨好的问了一句什么,石虎大嘴一咧,快速地做了两个我看不懂的手势,那个麻杆儿立刻变了脸色,退了一步低头站好。“清朗,快走啊”,秀娥在前面叫了我一声,我赶紧答应着快步跟上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渔船,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一阵阵鱼腥味冲鼻而来,但还是阻止不了我和秀娥好奇的目光。不远处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带着一些人赶了过来,看起来他和石头都很熟,他不停拍打着石头的肩膀,然后又玩笑的说着什么。

我和秀娥站在一间仓库的屋檐下,石虎高壮的身躯就挡在我们面前,他抱臂而站,那些渔工显然都认识他是谁,结果没有一个人敢往我们这边看一眼的,一如方才下车的时候。

石头不晓得和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男人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这边,就点点头离开了。石头笑眯眯地走了回来,“放心吧,一会儿我们就有好东西吃了,对了,你们要不要到栈桥那边去看看,那边风景好,有很多客船,空气也没这么腥。”

秀娥先转头看我,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石头对石虎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冲着我们故作潇洒的一甩头,秀娥笑骂着带我跟了过去,我发现石虎并没有跟上来。

绕了几个弯子,前面顿时安静了起来,景色和空气跟刚才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不远处就是客船驳口,不时地有穿着得体的男女在这里上下船只,或散步聊天。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石头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咱们再往下走走,那里安静也没什么人,还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豪华客船”,我赶紧点头,伸手拉了秀娥跟着他往下走。

到了底下,甚至可以摸到江水,秀娥兴奋地冲了过去,石头赶忙跟过去保护她,好像生怕她会跌落江里什么的。他一边看着秀娥,一边回头看我,我偏身坐在了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对他摆手示意不用管我,他一笑,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就转身去看秀娥从石缝里抓小螃蟹,他俩不时地发出笑声,那笑声是如此的愉快,让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呜”一声汽笛声响起,远处一艘汽轮飘着白色的烟雾驶过,四月的江风还是很凉,但是吹拂在脸上,却让人因为微寒的感觉而清醒。那些精致的客船都是为了有钱人们附庸风雅的,小的也就能载个三五人。早春的到来,让这些贵妇小姐们迫不及待的穿了上新颖别致的春装,互相炫耀着,攀比着。

我随意地看着那些正在上船或下船的小姐们,不远处一艘客船正缓缓地驶了回来,个头不大,突然发觉那些人有些骚动,我不禁好奇的伸头看,那船一靠岸,立刻有栈桥服务的船员跑过去接缆绳,然后恭敬地站在船边伸手扶客人下船。

两个男人陆续抵下了船,那个胖得我根本就不认识,稍微瘦些的那个看着有几分眼熟,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吧,可他们有什么好值得别人骚动的。看着那个船员还在伸手等着,我知道后面还有人,果然,一只素手缓缓伸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心猛地一跳,一个纤细优雅地身影随后现了出来。

“啊…”我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腿虽然一阵阵发软,我还是勉力站了起来往上走去,秀娥和石头正玩得开心,并没有注意到我。

“喂,你看,那个就是现在上海最红的女人徐丹青,听说她前任未婚夫就是军需处那个霍处长”,“天啦,她那身衣服得值多少钱呀,哼,有人花钱养活还真好呢,瞧她那风骚的样子”,“听说,现在上海滩的名流达贵们,都以能邀请到她相陪出行为荣,哼哼,不是谁都能跟军需处长的前任未婚妻一亲芳泽的啊”,“听说她很难请的,不过只要有霍大处长或是苏家人在的地方,她就一定会出现”,“好了,你们说话小心些,谁不知道她身后的靠山是陆家人啊,别胡说八道了,小心惹麻烦…”

我麻木地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背后,看着娇艳一如玫瑰的丹青,风情万种地从不远处走过,那两个男人殷勤备至,一直陪着小心,丹青却只是偶尔赏个笑容,漂亮的杏眼里却仿佛罩着一层迷雾,她如众星捧月般地被送上了车。

叽叽喳喳地人群登时散去了,我目送着那辆车远离,陆青丝说过的那句话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回响,“可真有意思,一个用扒了皮,留着血的方式来惩罚别人和自己…”我按住额头,不知道是不是江风吹得久了,太阳穴一阵阵地抽动…

我命令自己转身,回去找秀娥她们,什么都不要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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