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了过来。我俩迎面一碰,我看见她手里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没等我说话,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先把药吃了,我已经热过两遍了,再热这药性都没了。”
看着她瞪圆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过来,然后一仰而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的苦涩已经蔓延到了嘴里,往日里难以下咽的药汤,我竟没有喝出什么味道来。
把空碗递还给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过去,一边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就是她刚才从茶几上抓的,一边嘀咕着说,“知道的是吃药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喝上刑场前的断头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会儿去找墨阳谈心,感觉跟上刑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去面对他。“秀娥…”我张了张嘴,“二少爷在花园里呢,六爷刚才也过去了,你是要找他们吧,”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
“喔…”我点点头,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对于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飘浮着的,若隐若现的秘密我并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没了勇气去揭开那个盖子。以前不是有句老话说,好事没秘密,秘密没好事吗…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爷的脸色很不好,对了,他从书房出来后,我发现还换了件衣服,是七爷的,真怪…”,“叶展呢?”我打断了秀娥,“七爷?他跟着进去书房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石头也跟着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对了,洁远在我房间睡着了,你别人去打扰她,”我见秀娥点头这才转身往外走。一出门,一股潮热的风迎面吹来,我顿时感觉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用手去抹额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
不远处我看见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说些什么,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不想被他们看见。洪川一定知道六爷他们在哪儿谈话,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墨阳,宁可多走些弯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脑中思前想后,一会儿究竟该怎么开口,绕过几株粗壮的槐树之后,无意间一抬头,与一双沉稳的眼眸撞个正着。
六爷微微眯了下眼,我眼光一转,一个清瘦的背影顿时映入眼帘,他显然发觉了什么,转过身来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紧按在心口,只觉得耳中回响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刚才看到墨阳的一刹那,我几乎是如电击般的闪回了树后。
“怎么了?”墨阳清越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中,“没什么…”六爷淡淡说了一句,“对了,刚才老七打了电话回来,说是徐墨染的尸首不见了,你真的确定他死了?那地上只有一大滩血,可没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见了,难道说他没死?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一颗子弹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个打中了他大腿,他几乎是立刻就断气了,”墨阳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亲自确认过了吗?”六爷问,“哼,”墨阳从鼻子哼笑了一声,“我哪有那个功夫,明知道附近有一个枪手,或许还有其他人,先保自己的命要紧吧,至于徐墨染,”墨阳停顿了下,“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声音很冰冷,冰冷的我几乎听不出那是墨阳的声音;可不论他的声音多冰冷;我依然为之喜悦;墨阳没有杀人。“枪手…”六爷过了会儿才说,“我放徐墨染逃走,是为了引出他身后的人,可不是平白无故让他被人杀了或放走了的。”
“怎么?难道六爷不相信我的话,”墨阳把六爷两个字说得近乎于嘲讽,“谈不上信不信,”六爷不为所动,“只是,我不能让清朗的血白流。”六爷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没什么起伏,可其中的坚定让人感到不可撼动,我心里一热。
“哼,你以为只有你一心为清朗着想吗?如果不是为了清朗,我才不会站在这里,我早就说过,清朗跟着你这样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那时你肯让我带她走…”墨阳恨声说。
“让你带走又怎样?”六爷冷哼了一声,我悄悄探出点头看向他们,生怕墨阳不敬的语气惹恼了六爷。六爷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淡,垂眸看着地面,而墨阳则背脊挺直,头颅高扬。
“第一,徐墨染应该不是因为我,才来上海的吧,”六爷徐徐地说了一句,墨阳拳头一紧,“二来,”六爷一抬眼,我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下,可六爷再没有看向我。“你又以什么立场带清朗走呢,一个血缘淡的跟米汤似的远房亲戚,还是…”六爷话音停了下,我的心脏猛然收缩,“还是,血肉相联的亲哥哥呢?”
周围猛然间寂静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呼吸,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凝住了,眼前的绿树,花木,阳光,泉水似乎都变成了一幅画,颜色亮丽却没有生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墨阳沙哑的声音钻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静寂,“你,怎么知道的?”
我极慢极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来,那么久没呼吸,竟然不觉得憋气,只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觉得脸上有些凉意,顺势摸了一把,满手的泪痕,我握紧了拳,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从知道那个秘密开始,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还有一个血亲在身边而高兴,可心底却有一股难以挥去的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墨阳。从前的我年幼,单纯,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阳的,对于墨阳的感情,一直认为是对一个和善,聪明,热情的兄长的依恋。
那时的我只懂得喜欢还不懂得爱吧,就在情感朦胧的时候,我遇到了六爷,那个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的人。现在回头想想,我对墨阳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恋慕,在碰到六爷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纯然的亲情。
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动,也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归,脑海里突然泛起这句不记得哪本书里说过的话,我嘴里一阵的苦涩。幸好让我情归的是六爷,若是颠倒了顺序,恐怕就真的应了徐墨染的话了…
“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六爷略略提高的声音让我从纷乱思绪中惊醒了过来,赶忙收敛心神去听。“我问你,徐老爷留给你的盒子里是不是说,陆风轻,不,是陆云起,她,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如不是跟六爷相处了这么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听不出六爷声音里隐藏的颤抖。我知道陆风轻对他的意义不下于我,如果她真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也是改变了六爷一生命运的女人,她对六爷的关心,教养就如同另一个母亲。
六爷知道我躲在树后,他问这些问题也是为了我吧,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墨阳却是一言不发,六爷也不催促。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墨阳突然极低地问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墨阳的表情,可他声音里的痛苦还是毫不遮掩地飘进了我心底,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的拧着攥着。隐约中,好像听见六爷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墨阳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诉她你可能不是那个大太太的亲生儿子,然后…”
六爷的声音消失,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然后就听见“咔嗒”一声,“这是我爹的怀表?!怎么在你这儿?他不是给了清朗吗?清朗给你的?她把这个给你了?!”墨阳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你看仔细…”六爷哼了一声,然后一扬手,那块表带着弧线飞到了墨阳的跟前。
墨阳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细看,过了会儿才抬头犹豫地说,“这个…”“这是小姑姑留给我的,”六爷语音低沉,他双眼明亮直视着墨阳,“也是你母亲留下的。”墨阳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好像在摩挲着那块表。
“这其中有很多过往,我一时间也跟你说不清楚,现在话已经说开了,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据实相告,”六爷的双眸熠熠生辉,看着不置可否的墨阳他又说,“风轻姑姑对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兄弟,说心里话,我是愿意以命相帮的,再说,你之所以对我没好感,还是因为清朗吧,我以为,现在这个障碍应该不存在了。”
一直低头沉默的墨阳猛地抬起头来,“是啊,现在可如了你的意了,”他语带愤恨,六爷淡淡一笑,“就算你不是清朗的亲哥哥,我也会让她眼里只有我,”他边说边不经意似的扫了我这边一眼,我脸一热,下意识地挪开了眼。
六爷强大的自信显然让墨阳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是因为清朗长的像母亲,才接触她的,别告诉我你陆城也会有什么一见钟情。”听墨阳这样说,我竖起了耳朵。对于这个我不是不介意,虽然知道很无聊,可是越和六爷亲密无间,我就越在意,只是从来不让自己多想。
也许恋爱的人都是这样患得患失的,以前的丹青也是,时不时地就会撒个娇,或者无端回忆起那些往事而流泪,让霍长远手忙脚乱的安慰她,然后才破涕为笑。我曾经觉得丹青那就是没事找事,现在才明白,丹青的一举一动都是一种试探,看霍长远是否一直如一的爱着她。
“我不否认,看到清朗的时候,我的确想到了小姑姑,她的眼睛和脸庞尤其像,可接触久了,就发现清朗就是清朗,天底下只有一个云清朗,不论她是谁的女儿。”六爷徐徐道来,我偷偷看过去,他正微笑的看着我,那温暖而又自信的笑容让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
墨阳并不知道我躲在他身后,可能只是看着六爷的微笑不顺眼,“你现在要怎么说都随你了,”他嗤之以鼻,六爷转眼看向他,只一笑,“是吗?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喜欢清朗是因为她像你母亲,那你喜欢清朗,也是因为血缘亲情了,虽然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关系,可兄妹连心乃是天性。”
六爷绵里藏针的反击让墨阳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也不为己甚,伸手掏了出了烟点上,然后想递给墨阳,手伸了一半,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叼着烟含糊地说了句,“忘了你不抽烟…”可他话没说完,墨阳已经一把把他手里的烟盒和洋火都抢了过来,熟练地给自己点了一支。
六爷微微愣了一下,我心里却一疼,想起方才洁远说的,“清朗,你能不能劝劝墨阳,让他抽烟别那么凶,一天到晚不停,一支接一支的,这会抽出病的…”“咳…”墨阳轻咳了一声,好像被烟呛着了,“你想知道什么,说吧。”
六爷吁了一口青色的烟雾出来,“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她,是否活着?”“我不知道,”墨阳很快地答了一句,六爷一挑眉,“你别不信,我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自从我爹带着我还有我外婆,小舅跑回老家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细节我懒得给你讲,早晚我会把我爹留给我的信交给清朗,因为她有权知道,至于她要不要告诉你,那是她的事。”我怔怔地看着,六爷没说话,皱眉思索着,“那你那个舅舅…”“不见了,我爹原本把他们安排在一个隐秘的住所,只把我带回了家,那之前,他早就安排大太…那个女人假做怀孕,所以我算是名正言顺出现的。”
墨阳吐了口烟又说,“到现在我爹都不明白我外婆和舅舅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如同空气一样的消失了,这个谜也许只有见到他们或者我妈才能解开了,当然,如果他们还都活着的话。”
“那清朗…”六爷迟疑地说了句,“我爹知道我妈在上海,可他根本就不能去看,我妈嫁到白家去,他也知道,可他无能为力,不光为了我,也为那一大家子的人,陆风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们的下落。”六爷点了点头。
墨阳很快地吸完了一支烟,随手又点了一支,“后来,清朗被送到我家来了,我爹一看那块玉,就知道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母亲的家乡有个规矩,生儿子带金锁,生女儿带玉饰,那块玉我妈从小带到大的。”
说到这儿墨阳长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老古板,冷漠,不近人情,可没想到他有着那样深沉的情感,他爱了我母亲一生,甚至也爱她的孩子,”说着他一抬头看着六爷,“我说的不是自己,是清朗。”
“嗯,看来你父亲也是性情中人,这么说清朗应该是白家的孩子了,”六爷问,“应该是,不管她是不是白家的孩子,最起码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我爹在信里说,清朗越大长得越像我妈,”墨阳低声说。
“我爹坚信白家遭遇的匪祸跟陆家人脱不了关系,你说呢?”墨阳的声音硬了起来,六爷眉头微蹙,“我这儿有一本你母亲的手札,回头你看了,也许就明白为什么了,但是陆风扬已经过世了,我大哥…”六爷眉头皱得更紧,“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可我现在没法大张旗鼓的追查,他早就对清朗有所怀疑,尤其是她曾问起我关于陆云起的事,正好被他听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墨阳怒声说,六爷苦笑了一下,“是我大意了,可当时没想到这背后纠缠了这么多恩怨,我劝你现在也不要太过张扬的去查,我大哥城府极深,而且手段强硬,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小姑姑的儿子,不要说你,清朗,我估计凡是跟这件事有关联的人都躲不过,这件事在陆家埋得太深,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轻易碰。”
“你怕了?”墨阳冷哼了一句,六爷嘴角一扯,“若只是你我,自然无所谓,”墨阳没再说话,只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先不说这个,你和那个督军又是怎么回事,好像你爹很信任他,还有你为什么要对徐墨染赶尽杀绝,我们也无须隐瞒,我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你已经把徐家所有的生意都抢了过来,逼得他走投无路,而且…那个大太太也自杀了,对吧。”
我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太太自杀了…那个面色苍白,眉目冷硬的女人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冰锥一样扎了过来,我猛地甩了两下头。“我爹和吴孟举之间的关系,他在信里不曾提起,只说这个人可以信任,我问吴孟举,他也不说,只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丹青,哼。”墨阳扔掉烟头,用脚碾了碾,又点起一支,六爷皱了眉头。
“至于那个女人,她该死,”墨阳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打了个冷战,“她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