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空空地犯疼,他闭目微微摇头,再睁眸,对虞茵露拱手一礼,道:“多谢相告。”
北堂嵘见他神情有些落寞,便道:“江公子,在下一向喜好结交各方朋友,今日得见江公子,喜而幸甚,若有在下可效力之处,还望江公子不要见外。”
江涛抬头看他,见他一脸真诚,思及今日才是两人初见,他便如此真心以待,心中倒也有些感动,刚欲作谢,门上却传来了轻叩声。
侍儿前去开门,进来一位四十几岁,荣光满面,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
虞茵露转眸看见,不无惊诧道:“叔父?”
原来,此人正是这至尊楼的当家掌柜虞何夕,他作为掌柜,身后又有即墨一族和虞氏家族撑腰,除了极尊贵的客人他会亲自出来招呼外,就连北堂嵘北堂静这样的皇子公主们也是不够格让他露面的,他此时出现,倒叫几人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虞何夕洞若烛明的目光在室内一扫,对虞茵露微一点头,便向北堂嵘与北堂静行礼道:“臣民虞何夕,拜见皇子殿下,公主殿下。”
北堂嵘早站了起来,走至近前,伸手道:“虞掌柜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虞何夕站起,扫了眼桌边静坐不动的江涛,转而向北堂嵘抱拳笑道:“殿下,臣民冒昧打扰,惊了各位的雅兴,实在是罪该万死,还请殿下看在臣民也是情非得已的面上,宽宥则个。”
北堂嵘心知他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便也笑道:“虞掌柜客气,有事不妨直说。”
虞何夕闻言,似笑非笑道:“既如此,臣民就直言了。方才,圣上与丞相大人在楼上对饮,忽闻耳边笛声清越,圣上甚是激赏,便着臣民来寻那吹笛之人去御前为吾皇献曲以助酒兴,过后必有重赏。”
北堂嵘一怔,转眸看向江涛,却见他果然面色不悦,眉间冷怒。
北堂嵘便道:“虞掌柜,江公子乃是我的朋友,而非我的门客,他若不愿,我也是不便相迫的。”
虞何夕扫了眼江涛,眸中隐着一丝诡秘情绪,低声道:“如此,便要劳殿下亲自去向皇上回复了。”
虞茵露闻言,面上一急。
北堂嵘却道:“虞掌柜请先回,嵘稍后便到。”
虞何夕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出得门去。
北堂嵘转身向江涛道:“江公子请稍坐,在下去去就来。”言讫,眉间忡忡出去了。
虞茵露是与北堂陌打过交道的,深知其人喜怒无常,北堂嵘这一去,也不知是凶是急,思之便觉坐立不安。
江涛端坐椅上,见虞茵露面有焦色,频频向门外张望,便知北堂嵘此行必不像他说的那般简单。自己虽与他只是初见,但他既真心相交,自己总不能令他为自己得罪君前。
念至此,便站起身,向虞茵露道:“虞小姐,可否为我寻一位楼中领路的侍儿?”
虞茵露见他欲去为北堂嵘解围,心中感动,但他毕竟是客,若护不住他周全,北堂嵘定然比自己受罪更为难受,故而阻道:“江公子请稍安勿躁,我先去看看。”又对北堂静道:“公主殿下,烦请你先替嵘殿下招呼江公子。”
听说皇上在此,北堂静心中其实也不安定,见虞茵露嘱托,只得强作镇定地点头应承。
虞茵露出了门,一路走到过道尽头,看着蜿蜒而上的转梯以及四楼上那雕刻精致的紫金门扉,心犹自怦怦乱跳,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楼下酒客们嬉笑行令之声不断,她却充耳不闻,只觉得世间俱都安静了下来,静谧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嵘进去已经好一会儿,还不见出来,不知此时那门后情况如何?
她该不该贸然上去呢?
适才听叔父说,表哥即墨晟正与皇上在一起,有他在,或许情况能好一些。若她此时去求情,情况是否会更好?
也未一定,自从两年多前的冬季,经历过怒江之侧雪岭之上的混战后,死里逃生的表哥便似变了个人一般。以前的他虽外表清冷,但与他接近时还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柔软与温暖。而这两年中,她见到他的次数虽不多,但她却直觉得感到,他的外表虽沉静淡漠如初,但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冷漠和迫人气息却不知比以前浓烈了多少。
他似乎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她的姑父,即墨襄了。
到底该怎么办?
她绞着手指,站在楼道口犹豫不决,正心焦间,楼上门扉突然吱呀一声大开。
她惊了一跳,抬眸看去,又是一喜。
第144章 景苍归来
即墨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此地,他竟能看到景苍,更想不到,景苍竟会以一种陌生而探究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当日在喙崖之上,他欲与小影同死,却被池莲棹阻住,他伤势过重,情绪起伏间便不支昏倒,清醒后方从池莲棹口中得知景苍随着小影跳下悬崖之事。
这两年,每次他去断崖祭奠小影,也会一同祭他,感谢他让小影没有孤单地走,但今日,他却看到了这个已被他祭过两次的人。
虞茵露见即墨晟直直地看着江涛,目中先是惊愕,后又变成微微的感慨,感慨中又微带一丝希冀,不由期期艾艾地问:“表哥,莫非,你认得这位江公子?”
即墨晟回过神来,又是微微一怔,随后了然。看着比三年前更为清逸出众的景苍,心中突然唏嘘,嗓音低沉地开口:“他不姓江。”
景苍眸中光彩一现,看着即墨晟不语。
虞茵露大为高兴,道:“表哥,你果真认得他?太好了。”
即墨晟却不再言语,只回身对门侧的侍儿道:“去知会虞掌柜一声,就说人被我带走了。”
侍儿应了声,转身匆匆跑去。
虞茵露舒了口气,如此,北堂嵘便得救了。
即墨晟漆黑如墨的眸子淡淡盯了景苍一眼,侧过身子,道:“随我来吧,景公子。”
目送即墨晟和景苍出了门,虞茵露平了平心口,嘴角含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表哥与这位景公子竟是旧识。”
转身,却见北堂静面飞桃花,双目痴痴地看着门外,忍不住又是一怔。
怔过之后,心中有些戚戚。这些年,她与北堂嵘北堂静常一起相伴出游,饮酒作诗,对北堂静心仪表哥即墨晟之事是有所察觉的。
只是表哥即墨晟却对北堂静不屑一顾,甚至都未正眼看过她,如此看来,表哥对北堂静是毫无情义的,而今看北堂静如此神色,竟似陷得极深,长此以往,只怕,最终换得的,只会是苦酒一杯啊。
但戚戚归戚戚,少女情怀,旁人又耐之何?就如她当年心仪北堂嵘,即便是皇上从中阻挠,她不也未曾畏怯过半分么?
即墨府琉华园,书房。
朱峤奉完茶,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窗前即墨晟颀长笔直的背影。
他静立在那已近半个时辰了,他很少这样将时间浪费在出神上。
仅仅过了两年半,他却已无从猜测跟随了十七年的主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自从那位影小郡主死了之后,少主变了很多。
思绪翻腾间,他又忆起了那次混战后发生在骁王府蘅皋殿的血腥往事,一切的变化,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当时,少主身受重伤,命悬一线,王爷亲自用自身真气续住他一口气,将他带至宫中,三十几位御医其心协力抢救七天七夜,用尽了一切的奇药秘方,才使少主的情况稳定下来。两日后,王爷将他送到骁王府蘅皋殿静养,三十几位御医也一同随行前往。
半个多月后,少主的伤势已好之大半,只是一直未醒。王爷探视过几次之后,突然下令,每日在蘅皋殿中,在他的榻前砍杀十人,且不令人清洗殿中鲜血,只说他何时醒来便何时作罢。
一时,蘅皋殿中腥味弥漫,呛人欲呕,府中仆从无一敢靠近,近身伺候少主的三十几个御医吓病了十九个。
近一个月中,在蘅皋殿中人头落地的人便有将近三百余众,整个寝殿的地面都被鲜血浸透,成了色泽暗红腥臭扑鼻的血池,然少主却迟迟不醒。
王爷终于不耐,于二月某日晨间,令人将楚老夫人,王妃,池莲棹,他以及因听说少主重伤而从北方赶来探视的即墨涵一同押进蘅皋殿,要将他们一起砍头。
王妃惊吓欲死,看着床上的少主不停厉呼:“晟儿!”
三声之后,少主突然暴起,双目赤红地厉喝:“滚!都给我滚!”
他至今仍记得少主看向王爷时那宛若刀锋一般的冰冷目光,以及王爷转身时嘴角那丝诡异之极的笑意。
从那往后,王府重归平静,少主也开始如以往一般上朝下朝,忙碌于政事,除了战争的爆发和因惊吓致病三月而逝的楚老夫人外,一切都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只有他清楚那件事情带来的变化有多大。
少主成了即墨一族正式的掌舵人,王爷正式退居二线。
少主接管了属于即墨一族统领的三十万军队。
少主不遗余力地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将触角和眼线伸及各处。
少主与王爷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的紧张。
少主对皇帝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少主褪去了一切真挚与柔软的少年品质,蜕变成了一个真正冷心冷情,凌驾众生,难测深浅的成熟男子。
所以,像此刻这般出神的情态,是这两年中从未出现过的,但他知道今天少主有理由这样出神。
景苍是跟着小影一同跳进怒江的,如今,景苍生还了,那小影呢?
少主必然正在如斯想。
即墨晟的确在如斯想,只因他,不得不想。
搭在窗棂上的腕间,一串紫色琉璃莹润如珠。他低眸定定的看着它,久藏心中却从不曾忘的痛楚潮水般一波波地往外涌,渐渐将他整颗心都淹没其中。
原来,他的心思迟钝如此,直到失去之后,方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在乎。
痛中之痛,是他心中清楚,即使当年就明白,他也终护不了她留不住她,甚至连与她同死都做不到,只能继续心有负累却不得不无心无魂地活着,用一生的苦痛悲凉来祭她。
景苍失忆了,回来了,他有一刻激动,他想,她也许也还活着,也许也失忆了,所以至今未归。
但他终不是在梦中寻求解脱的怯夫,他记得那日她悬在他掌心的样子,那时,她已处于垂死前的迷离状态,那样的重伤,那样孱弱的身体,她如何能在冰冷湍急的江水中保得性命?
临死前对他绽开明媚微笑的女孩,终是带着一生怅惘不甘,孤独地走了。
心痛得似被万箭攒射,他眸中泛泪,十指不由自主地扣紧了窗棂。
咔嚓一声,坚硬紧密的楠木窗棂,竟被他生生地抓下来一截,突来的声响将身后正沉思的朱峤惊了一跳。
即墨晟回了神,很快平复了情绪,语调如常道:“阿峤,明日,你陪景苍去洲南一趟。”
朱峤看了看他脚边印着指印的碎木,俯首应承道:“是。”
百州,洲南王府。
一身白色锦袍的清瘦男子风尘仆仆,向来温润沉静的脸庞此刻布满焦急,一边大步迈进府门一边问一旁的侍卫志诚:“怎么会这样?”
志诚一脸压抑,忍着悲声道:“昨日上午王爷觉得身子好了些,便起床去了宝雁楼,在宝雁楼走了一圈后,又去苍寂院,就在苍寂院后面的竹林里,王爷突然吐了一口血,昏迷不醒。”
男子闻言,眉间的忧色又重了几分,一边扯下脖间披风的玉扣一边大步冲向格政院。
还未进门就隐隐地听到里面母亲低低的哽咽声。
他心中一恸,极力让自己神色平静地迈进门。
神色憔悴的刑玉蓉手拈锦帕坐在床沿暗暗垂泪,床上,面色灰白的景繇双目无神地看着床前窗口的某处。
只不过短短两年多时光,昔日那个威势内敛,雄霸一方的洲南王竟成了病体奄奄,随时可灭的风中残烛。
听到男子进来的脚步声,刑玉蓉和景繇齐齐转过脸来,刑玉蓉拭了拭脸上的泪,声音暗哑道:“澹儿……”下面的话却又被泪梗在喉中。
景繇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看着他不语。
“父亲。”景澹疾步来到床前,双膝一曲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道:“父亲,大夫怎么说?可曾用过药了?”
景繇微微摇头,声息孱弱道:“澹儿,为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只这一句话,让景澹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中,而泪泛了上来。
他知道,自父亲从平楚回来后,内伤加上心伤,两年多来未曾痊愈过,只每况愈下。
景苍已经去了,洲南王府只剩他们父子两人,这两年多父亲虽因身体欠佳而不再插手府内府外一切事宜,但有父亲在,他心里才有底,如今,看着父亲这样而他束手无策,他心中的痛不啻于承受世间最严酷的极刑。
“澹儿,刚强些,今后,你的母亲,妹妹,还有这府中所有的人,便都要靠你一人照拂了。”景繇握了握他的手,望他能振作。
景澹强抑着悲伤,含泪点了点头,道:“父亲,您放心。”
景繇似松了口气般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行的,我只望你今后不要再自苦,人生在世,很多事不由自己选择,只能去面对,去承受,豁达一些方好。”说到此处,他的眼中竟也微微泛起了泪光。
景澹心知他又想起了景苍和小影,当即心中更是悲痛得无以复加,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抑着哽咽道:“父亲,您振作一些。等您好一些了,孩儿还要跟您再对弈一局。”
景繇闭上双眸,似是十分疲累,叹息一般道:“我是不能了,待嫣儿从盛泱回来,让她代替为父与你对弈吧。”
一旁的刑玉蓉突然控制不住轻泣起来,景澹也是泪珠滚落,悲伤得不能自已。
房中正一片哀戚,门首却突然传来了管家小心翼翼却又有些急促的轻唤:“王妃,小王爷……”
刑玉蓉正哭得伤心,自是无暇理会,景澹拭了拭泪,抑着悲声头也不回道:“什么事?”
“景苍小王爷回来了。”管家道。
房中三人齐齐一震,刑玉蓉攥着手巾忘了拭泪,床上的景繇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
景澹倏忽回身,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