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繇看着景澹,突然道:“其实我不放心啊……”
景澹鼻翼翕动两下,握着他的手,强忍着眼中泪光,道:“父亲,我会尽力的,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尽全力的。”
景繇有些艰难地微微点头,抬眸看向窗边的景苍,唤道:“苍儿。”
景苍几步走到床侧,低头看着景繇,眸中沉静,沉静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悲伤。
景繇放开景澹的手,对他招招手。
景苍只得在床沿坐了下来,将手放到父亲骨瘦如柴的手中,看着他不语。
景繇将景澹的手与他的覆在一起,看着他黑曜石一般的双眸,道:“苍儿,不管你忘了多少,记得几分,也不管你今生能否再忆起。你记住,身边的,终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家人。所以,不要远远站着,走过来,伸出手,帮帮你的兄长。”
景苍眼中突然泛起了泪,他看着景繇,语气沉稳道:“放心,父亲。”
景繇果真放心地舒了口气,又转头去看景嫣。
景嫣拭了下眼泪,哽咽道:“父亲,不要这么早离开,我们需要您在。”
景繇道:“嫣儿,事有不可为,凡事不要强求,为父最不放心你的,便是这一点。”景嫣垂首,掩泪不语。
景繇最后看向刑玉蓉时,眼中倒是泛起一层泪光,声息虚弱道:“夫人,我顾不得你了,我景繇失信于人,这便赎罪去了……”
刑玉蓉泪如泉涌,边摇头边道:“王爷,切莫这样说,你尽力了,这是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
一旁的景嫣抬头,细密的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景繇微微摇头,道:“大丈夫言而无信,诺而不守,誓而不遵,愧立天地间。”言罢,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溘然长逝。
洲南王景繇一生信守承诺,仁名在外,去世之后,前来吊唁者不绝于途,堵塞道路,及至出殡,整个翼城白幡蔽日,城中百姓无不素衣相送,万人空巷,哀声震天。
转眼五月将逝,六月将至。
洲南王府于丧主之痛中渐渐安静下来,不,应该说沉寂下来。
刑玉蓉病了,景嫣竟日在床前照顾。
景澹子承父业,成了真正的洲南之主,整日忙于纷杂的政事兵务,又要各地巡查,极少在府。
景苍去城内逛了几次,脑中仍是空白一片,便整日呆在苍寂院足不出户。
倒是有人修了书信给他,说是他在盛泱的朋友姬傲,说近来无暇分身,得空便来看他。
此人他曾听景澹对他提起过,景澹也说,此人是他唯一的朋友,只可惜,现在除了这个名字之外,他对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再无丝毫其他的印象。
日子平静下来后,他开始逐渐出现幻觉。
他喜欢吹笛,但近来每次将笛拿在手中时,总觉得笛上似乎少了个吊坠,关于那个吊坠,他脑中有个朦朦胧胧的样子,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吊坠究竟存不存在,若是存在,又到哪里去了。
有月亮的晚上,但凡他午夜梦回,睁开眼的一刹,总是依稀看到窗下软榻上睡着一个女孩,月光下,她的睡颜朦胧而美好。他一惊,睁大眼欲细看,软榻上除了一层皎洁的月光外,却再无其他。
他窗前的蔷薇花开了,他常枕着这丝花香午睡,午睡时,耳边似隐隐约约听见后院竹林内有女孩在尖叫,至于叫些什么却又听不清楚,他不耐地着侍女去查看,侍女回来说后院竹林内并没有女孩,也不曾听见什么尖叫声。
午后,他喜欢打开通往后院竹林的竹门,倚在门框上静静注视那一片绿意朦胧,簌簌作响的竹林。有时,他看着看着,便会看到竹林深处似有一个身穿淡樱色纱裙的女孩在蹦蹦跳跳,不时停下脚步踢着什么,他心中莫名奇妙出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阻止她,于是便走进竹林。
迈进竹林,四周寂静一片,浸着竹叶清芬的凉风轻轻地吹拂着他的发丝衣袂,他避着地上尖尖的竹笋,于一片迷茫中四顾,耳边突然传来“呿”的一声,似有人向他吐口水,他急忙抬头去看,头顶竹影婆娑,天空湛蓝。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到无法自已的悲凉感觉,让他有些无力地向后靠在竹竿上,默立片刻,狠狠敲起始终空白一片的头脑来。
次日,本来在外巡查各地的景澹突然回来了。夜晚,探视过病中的母亲,从恩霖院出来后,兄弟二人在溯洄亭置酒小酌。
新月如钩,冷冷地悬在碧海一般的夜空。
景苍仰头望着那弦月,又低头看了看灯光朦胧中静谧一片的庭院,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突然问:“这院中曾热闹过么?”
景澹于沉思中抬眸,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宝雁楼,低声道:“曾经。”
景苍回眸看着他,向他举了举杯,二人对饮一盏后,景苍执起酒壶,一边替景澹斟酒一边道:“大哥,你像是淡泊之人。”
景澹微微一愣,抬首看着景苍,月光下,他的脸极清俊,极沉静。
“我说的不对?”景苍扬眉。
“不,只是以前,你从不叫我大哥。”景澹静静道。
景苍低眸,道:“是吗?”转而又抬眸,道:“那便从今夜起吧。”
景澹举起杯,道:“我敬你一杯。”
景苍不动,只问:“为何?”
景澹端着杯,诚挚道:“谢谢你活着,谢谢你回来,谢谢你,这一声大哥。”
“想来以前你对我甚好,而我必定对你不好。”景苍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下,一干而尽。
景澹微微摇头,放下酒杯,看着湖面那扭曲的月影,有些怅然道:“曾经,我想,这世上,唯有欢乐和自由才值得让我带着无上激情执着追逐,我原以为,此生,我将永不止步,却不知,自己的一颗心,早就系在了她飞扬的发丝之上。”
他怔了片刻,回过头来,看着景苍道:“后来,我才知道,世事无常,心中的向往永远是天边的那弦月,可望而不可及。而我活在世上,除了仰望那弦月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该去为之努力,那便是,保住现在我所拥有的,我的亲人,我的家族,以及,需要延续下去的血脉和尊严。”
景苍微拧着眉头看他,没有说话。
景澹为两人斟满酒,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明日我要去一趟盛泱,府中的一切就权且交给你了,来,我再敬你一杯。”
景苍端起酒杯与他共饮,放下酒杯后,眉眼不抬道:“我代你去。”
景澹倏然抬头,反应过来后,摇头道:“不行。”
景苍抬眸看着他,道:“我虽不记得从前,但我知道,若论宽容忍让,我必不及你,但若论逞凶斗狠,你定不如我。既然树欲止而风不静,再避让容忍也无济于事,唯有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罢了。”
景澹再摇头,道:“你失了记忆,这代表很多原先你清楚的人和事,现在未必能看得清了。我不能让你涉险,皇上圣旨中既然招我去见驾,便该由我去。府中有你,我放心。”
“圣旨也不能逼迫因父亲去世而悲伤过度病倒在床的人千里迢迢赶去见驾吧?我虽失了记忆,但我没有丢失原有的判断力。你且在床上躺几天,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景苍道。
景澹还欲再语,景苍突然道:“府中有我你真的放心么?”
景澹被他问得一愣,脑中不由自主忆起几年前父亲说过的一段话:“……景苍,太不甘寂寞,太重情义,太傲,若是将洲南交到他手中,不是极盛,便是极衰,然此两种,于我景氏一脉,皆非幸事。”思及此,眉间微微抑郁。
一旁的景苍却已站起身来,单手扶着亭柱,衣袂飘飘地向着湖面道:“也正好去见见我盛泱的朋友。”
景澹看着他的背影,道:“我还是不能放心你……”
景苍回首,忽而一笑,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不是常听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么?”
景澹一时无语。
景苍看了看岸边一亮一暗的两栋小楼,突然问道:“她是谁?”
……
第147章 情窦初开
小影发现,横翠池的花期似乎特别长,那株朱砂木兰四月便已绽放,如今时近八月,却还是一树灿烂。
她想,或许是这花也留恋此刻的美好吧。
老花未谢,新花又放,七月,池畔开出了洁白如玉的荷花,八月,那几丛石榴又繁花闪耀,烈烈如焚。
她摘了一片硕大的荷花花瓣,盛了几朵艳红如霞的石榴花,红白交映,红得越发鲜艳,而白的越发纯洁。
她来到木兰树下,将之放在大青石上,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着这只载着花的洁白小船,心中又开始浮想联翩。
这火红的石榴花,不就像此刻的她么?而那洁白的荷花,也是像极了他。
想起这几个月两人在树下度过的美好时光,她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她想起那次,两人面对面坐在这棵树下,她硬要他跟着她做一样的表情,嗔笑怒骂,他没有一样学得像样,最终,她假装生气,他看着她,脸上却渐渐泛起委屈的神情,又惹得她忍俊不禁。
唉,若是哪天她也能让他一展笑颜,不知又会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抬头看了看天色,嗯,申时将过,他就快来了。
她忙忙地走进屋内,准备今日的功课,这是她伟大改造计划进行的第一百零一天,今日的主题是:对诗。
粗略地拟了几个题目后,她走出房门,一眼便看到玉霄寒坐在木兰树下的草地上,指尖正捏着一朵石榴花在嗅,嫣红的石榴花衬着他如雪似玉的容颜,惊心动魄的美。
抬头见她出现,他放下石榴花,眸中的欣喜清晰可见,只是不笑。
小影心中轻轻叹息一声,幸好他不笑,如果他一笑,她定然会被他迷了魂去。
转念又想,迷了魂去又如何?她不是……已经被迷了么……
双颊隐隐有些燥热,她清清嗓子,在他面前盘膝而坐,扬起小脸看着他道:“玉玉,我知道在武学修为上,天下只怕鲜少有人能望你项背了,但君子贵在内外兼修,为了避免你在重武轻文这条歧路上继续迷失下去,作为朋友,我有责任力挽狂澜,利用有限的时间,助你在文学修养上再上层楼。所以,今天我给你安排的活动是:对诗。有意见可以提哦。”
玉霄寒目光柔如春水般看着她,摇了摇头。
小影不知为何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双颊泛红地微微低眸,道:“兰叶春葳蕤。”
玉霄寒蝶翼般的眼睫扑闪一下,道:“桂华秋皎洁。”
小影有些诧异的抬头,这家伙真如此文思敏捷么?竟是不假思索。
当下又出一句:“我心素已闲。”
玉霄寒清水般的眸光在她面上一掠,又转头看看一侧幽湖远山,道:“清川澹如此。”
小影心中暗暗称奇,从未见他读书,原来,他也诗经满腹么?
“高松来好月。”
“空谷宜清秋。”
“我醉君复乐。”小影一语出口,立马觉得不对,这一句,竟是从心而发,当下有些赧然地去看玉霄寒。
玉霄寒也正看着她,缓缓道:“陶然共忘机。”
小影一怔,一丝温暖的清润缓缓从心底泛开,陶然共忘机,陶然共忘机。他说得多美,多好呀。
只是,他是让她忘机之人,那她是否也是让他忘机之人呢?
他的眸光总是如清水一般,偶有不同的光影掠过,却也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她真的猜不着,勘不透。
可是,她那样的想勘透,哪怕只一个肯定的眼神,便能让她扑扑乱跳的心脏安定下来。
所以,她垂下双眸,轻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玉霄寒眸光微微一滞,垂下眼睫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却站起身跑到湖边,施展绵字诀,双颊躁红地在湖上漫起步来。
他定然对不准,猜不着。可,他若问她,她真的能当着他的面念出下一句来吗?
不,她会不好意思的,光用想都觉得脸似火烧一般。
唉!她一定是疯了,为何要他对这一句呢?或者,她可以胡诌一句来蒙混过关。
正胡思乱想,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唤:“雁影。”
她转身,却见他正站在她身后,心神一乱,竟忘了自己是站在水波之上,脚下一个踏空,噗通一声直直地落入水中。
温润的凉意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稍稍降低了她脸颊上的温度,她小手捂住脸颊,在清澈的水中摇头,心里微微呻yin:“真是丢脸死了。”
稍稍转过身子,向岸边的一株荷蕖潜泳而去。
到了那伞一般巨大的荷叶下,她浮出水面,藏在那荷叶后,又羞又气,暗恼自己为何一再地失态。
却久久不闻他有动静,她心中暗思:莫非他走了?
回转身子,小手轻轻拨开遮住自己的荷叶,悄悄向湖心看去。
黄昏朦胧的光线中,站在水波上的少年如同一轮初升的月,熠熠生辉,光华皎洁。
少年见她看来,清湛的眸子光芒流转,突然唇角浅浅一勾,微笑起来。
一笑,便是一个梦境,梦境中,脉脉清芬夜朦胧,翩翩照影若惊鸿,淡淡远山春含雪,淙淙清溪飞溅玉,不羡神仙不慕尘缘,伴君一醉天上人间。
她想,这样美的梦,为他沉醉又何妨?梦一般的岁月,便该梦一般过。
她从荷叶后出来,轻舒双臂向他游去。
他垂着长长的眼睫,低眸看着她鱼一般游近,然后突然从水中轻跃而起,晶莹如玉的水珠四散飞溅,顺着他水一般的轻纱颗颗滴落湖面,圆起一片涟漪。
小影仰头看着他,他虽已不笑,但表情却如春日暖阳一般的温和,左眉上,妖艳的如花印记正嫣红着。他曾说,情绪波动时这印记才会出现,那此时,他情绪在为谁波动,又是为何波动呢?
她心中朦朦胧胧却又真真切切地喜悦着,伸手比着自己的左眉,低声问道:“这里,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他玉般的脸颊微微飞红,春日里天边桃花那般的颜色。他垂下眼睫,轻纱长发无风自扬,清冽的荷香渐渐浓郁。
她伸手,缓缓探向他额上的那朵妖艳之花。
他闭着双眸,乌黑纤长的睫毛蝶翼般轻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