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云微微一笑,道:“但愿。”
四月二十七,殷罗二十万援军刚刚抵达夕烟以南,驻扎在夕烟以北的景苍同时收到了来自盛泱和洲南的信。
姬傲在信中说,皇上最终赞成了主战派的主张,不同意求和息战。景澹的来信,则是令他立刻带领翼营返回洲南,没有说原因,只说,另有任务指派给他。
看完两封书信,他默默地撑住了额头。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封信,却都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百州放弃了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景澹在这个时候催他回洲南,除了宴泽牧那边有异动,令他不得不为他的安全考虑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可是,他不能回去。早在请战之时,他已做好了准备。
若是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他也决不能让伏虎关落到宴泽牧手中,他不是隐藏得深吗?不是没有人能将他伪善的面具撕开吗?那么,就让他来逼他一逼吧。
此战,即墨晟没有胜望,因为伏虎关以北还有殷罗大将于季率领的二十几万军队,战争一打响,殷罗大军两面夹击,纵有坚城可守,即墨晟又能撑得几时?
再者,听闻边防军的总统领已换成了夜灵,夜灵和即墨一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役,是剿杀即墨晟的绝好机会,他岂能放过?
虽是各为其主,势不两立,但就内心而言,他并不想让即墨晟死,因为,他清楚,若是即墨晟死了,小影,绝对会痛不欲生。
宴泽牧定然正在沾沾自喜,就目前而言,这根本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但,有一件事,他必定料想不到,那便是,他景苍,要成为这场原本没有悬念的较量中,唯一的一股变数。
打定了主意,他请来了景澹指派给他的军师萧汾。
萧汾是个正义直言的博学之士,自从来到翼营之后,和景苍也颇谈得来,此番见景苍唤他,以为还是为切磋文学之事,满面微笑而来。
景苍却是一脸的沉静,两人在景苍的将帐内坐定,景苍道:“萧先生,有一件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萧汾道:“郡王请说。”
景苍顿了顿,抬眸看着萧汾,一字一字道:“此役,我将阵前反戈。”
萧汾如被惊雷劈中,瞬间僵住了身子。呆愣了半晌,方才不敢置信地问:“郡王……方才说什么?”
景苍不避不闪,道:“萧先生不用故作惊诧,景苍相信你听清楚了。”
萧汾回过神来,道:“这绝不可以,郡王,你不能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景苍严肃道。
萧汾看他半晌,突然站起身,道:“若是郡王所说之事便是这件,属下坚决反对,若郡王不肯听劝,属下只好禀报王爷。”
景苍抬头看着他,不紧不慢道:“这件事,是我已经决定的。我所说的要征求你意见的事,是告诉你此事之后,你的去留问题。”
萧汾一怔。
景苍接着道:“萧先生,你是一个博学多才,头脑清晰,见识远大,正义敢言的文人,我大哥能得你这样的人才相助,我很高兴。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我并不想让你介入此战。如今,你已知我的决定,现在有两条路可供你选择,第一,你若决意要告诉我大哥,我只好派人将你带离此地软禁起来,待此役结束,再放你回去。第二,若你能答应在战前为我保守秘密,那么,我会在开战前一日,请你替我带一封书信给我大哥。”
萧汾凝眉,道:“郡王,你可知你做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
景苍将景澹给他的那封书信往桌上一摊,道:“萧先生,这个决定,真的让你如此不能理解吗?”
萧汾看了一眼之后,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二,但仍忍不住道:“即便宴泽牧居心叵测,但在他没有暴露之前,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将对我百州不利之前,他的军队,仍是我百州的援军,你阵前反戈,形同叛国啊。”
景苍道:“我既然做出了决定,便早已预料到了后果。但我不能在明知道他阴险意图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他夺得伏虎关,做足侵略的准备。这,才是我此番请战的真正目的。”
萧汾急道:“郡王,即便你阻止了他夺取伏虎关,甚至迫使他露出侵略的真面目,但你阵前反戈的举动很可能成为他开战的理由啊,如此一来,真相即被蒙蔽,整个百州没有人会理解你,没有人会感谢你,他们只会怨你骂你恨你,而且,此种情况下,很可能会连累整个洲南,以及,你的家人。”
景苍垂下眸,道:“国家已经被敌国的铁蹄踏碎,我百州的百姓们,已经并正在不断地成为战争刀锋之下的血泥,站在这样残破不全的国土上,我又怎能为了惧怕背负骂名而放弃我该做的选择,转而沦为敌人手中的工具呢?人生一世,当你站在光明与黑暗的蒙昧处,当所有人都被蒙蔽了双目看不清你时,只要还有一个人能看清你,了解你,便够了。
我景苍做不了百州的英雄,因为我终究拯救不了我的国家和人民,但我也不怕背负千古的骂名,因为,我心坦荡,而且,即便所有人都唾骂我,我大哥终会相信我,时间终会澄清我,还我以公道正义。
至于洲南的处境,我相信,并不会因我的举动而发生实质的改变,值此强敌入侵山河破碎之际,百州若再失去我洲南,还能剩下什么?”
听完他一席话,萧汾眼中倒泛起一层泪,缓缓拱手道:“郡王,我萧汾一向自认为云中白鹤,不同流俗,今日听君一席言,方知相差甚远,请郡王,受萧汾一拜。”
景苍一把扶起他,道:“你当知道我不喜这套。”
萧汾起身,道:“只是,郡王,你一反戈,殷罗必定因计划被阻而恼羞成怒,岂能不对翼营与你痛下杀手,此地前有平楚后有殷罗,并无百州一兵一卒可以相援,五万相对于二十万,你的处境,凶险万分啊。”
景苍道:“我既做出这般决定,生死,早已是置之度外了。萧先生,你还未回答我,如何选择。”
萧汾见他抱了必死的决心,心中更痛,忍不住道:“郡王,何不向王爷求援,王爷既然于此时召你回去,必然也是确定了宴泽牧的意图了。若能得援军相助,胜算岂不大些?”
景苍摇头,道:“大哥的任务,是守住洲南,越到危急时刻,越不能妄派一兵一卒,我若求援,大哥必然答应,但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令洲南朝不保夕。”
萧汾愣了一愣,含泪别过头去,道:“凭心而言,我很想将此事禀报给王爷,但郡王既然有言在先,我又何苦白做抗争?郡王,我愿为你带信回洲南。”
景苍点头,道:“甚好,在此,我先谢过萧先生。”
第236章 反戈
是夜,姬申招景苍去程垓的将帐商议伏虎关之战的具体部署,最终议定于四月三十日辰时,由翼营为先锋,程垓的大军为主力,向伏虎关发动总攻。
返回时,夜已深沉。夕烟是一座平静朴实的小城,自从伏虎关被平楚占领之后,城中的百姓已逃散大半,目之所及,全是一派人去楼空,门庭破落的萧条景象。
景苍从南门入城,一路沉眉无语,走至靠近城北的一条河畔柳堤,突然站住身子,侧首对身后的袁立道:“你先回营。”
袁立愣了一下,遵命而去。
待他身影消失,景苍沉声道:“出来!”
白影一闪,娇俏绝艳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仰首笑道:“嗯,看起来武功精进不少嘛,我藏得那般好还被你发现。”
景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感谢你啊,我们谷主……”
“不要说了!”渺云话说一半,他却突然十分沉不住气地打断了她。
渺云有些惊愕,抬头看他。
他转过身子看向河中的月,一弯残月,哀戚得像是含泪的眼。
玉霄寒和小影的幸福,他能想象,并且,他也深深地为小影欢喜。但请不要告诉他他们究竟有多幸福,他……不想听。
“你,并没有放下。”渺云一半猜测一半肯定。
景苍面向河面背对着她,道:“时至今日,为何还要来猜?”
渺云垂下眸,半晌,道:“只因,我与你一样,即便带着成全的心,却仍有未了的情。可时至今日,我发现,我成全不了你。既然成全不了,自私一回又何妨?”
景苍闻言,沉默有顷,缓缓转过身,看着夜色中双眸潋滟的女子,道:“渺云,放弃吧,终我一生,不会爱你。”
渺云看着他,浅浅一笑,泪却滑了下来,道:“这是第三遍了。”转而伸手一拭颊上的泪,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白的性格。”
景苍皱眉:“你为何这般执着?”
渺云反问:“你又为何?”
景苍盯着她,少时,一字一字道:“至少,她不讨厌我。”
渺云一颤,言下之意,他,讨厌她?!
心在惊痛中萎缩成一团,她压抑不住瞬间勃发的怨恨,一掌向他心口袭去。
他挺直了身子,不避不闪。
纤小的手在离他胸口两寸处堪堪停住,她抬起泪眸看他。
“动手,一掌之后,不论我是生是死,今后,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他面无表情,字字冰珠。
“你真的,这般厌恶我?”她难以置信。
景苍毫不避闪地与她四目相接,果断地颔首:“是。”
她愣了一愣,突然倒退两步,盯着他的目光碎裂成片,她仰头大笑,悲怆的,凄凉的,也,痛彻心扉的。
再低头,她目光如刀,剜着他,语气却十足平静,道:“再见你,我会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是如何的一副铁石心肠!”言讫,身形一杳,不见影踪。
景苍怔立于惨淡的月辉之下,仰头看看星月寂寥的夜空,心中长叹:渺云,你的情,此生,我无福消受,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便是为你用恨,来将痛消磨殆尽。你千万记得,再不要对我心软。
四月二十八日,远在洲南的景澹见景苍接到信后毫无回应,心中十分不安,几番斟酌之后,力排众议令宋如戟镇守洲南,自己则亲自率领十万兵马前来援应景苍。
四月二十九日,萧汾怀揣景苍的亲笔书信,含泪与景苍作别后,马不停蹄赶往洲南。
四月三十日,清晨。
伏虎关外一片鸟语花香的宁静,宁静中,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藏都藏不住的煞气。
即墨晟站在城楼上,手掌下历经岁月而沧桑的异国砖石透着冷冷的凉,一直凉到人的心底。
放眼看去,一片杨柳堆烟绿草叠翠的大好春光,可,也许,用不了多久,鲜嫩的草即被铁蹄踏碎,翠绿的柳即被刀剑倾覆。
他转过身,眸底沉郁。
此战,他没有胜望,自己死不足惜,可怜跟随自己的三十几万将士,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再返故里。
若是,自己死于此战,不知能否让北堂陌心灰意冷从而停止兵戈?抑或,悲愤万端歇斯底里,以为自己报仇之名而穷尽举国民力?
他无从知晓,如今,他担心的只有一点,景苍的翼营是殷罗大军的前锋,为了城中的三十几万将士,他不可能不战自退,也不可能束手就擒。那么,意味着,就在今天,他和景苍之间将有一场殊死之战。
他不希望景苍有分毫差池,因为如今能给小影以依靠和幸福的,只剩下他了。但他又无法确保在枪林箭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景苍最终能全身而退。
心绪愁闷之际,他又突然惊觉,自己委实不是一个好的将领,值此生死之际,他仍身陷私情不能自拔,而将满城的将士丢至一边不管不顾。如此想来,心中甚是羞愧,当即收敛了心绪沿着城楼巡查起将士们的备战情况。
时间在屏息的等待中一分一毫地流逝,时至中午,伏虎关前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即墨晟十分不解,正巧派出打探情报的探马回来,上了城楼向即墨晟禀道:“禀报丞相大人,两个时辰前,百州的翼营在夕烟以北临阵反戈,突然冲杀进殷罗大军之中,殷罗大军一片混乱,双方正激战不休。”
即墨晟愣了半晌,临阵反戈,景苍他临阵反戈?!
他为什么这样做?殷罗有二十万大军,他只有五万啊。
来不及细想,喷涌而出的深沉担忧已占据了他的心,他冲下城楼,叫上池莲棹和许诸,点齐十万骑兵冲出城去。
不算宽广的平原在铁蹄的践踏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浓烈的血腥气息在刀剑碰撞下无形的激荡,春风和煦的小城郊外,已变成血肉成泥的地狱。
宴泽牧的军队果真非同一般,在景苍的五万铁骑突然掉转枪头洪流一般冲进他们的方阵时,他们有片刻的慌乱,但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后,被冲散的未被冲散的军队便一起朝他的翼营猛扑过来。
翼营的每一个人都将飞星传恨枪法发挥到自己的最高水平,五万柄银枪在四倍于自己的敌阵中如梨花一般朵朵绽开,随之扬起的,是喷洒如雨的鲜血与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一般的惨嘶。
每一个交睫的瞬间,都有敌人和自己的士兵从刀剑下坠落,在马蹄下碾成血泥,无声地控诉战争的惨烈,唯有枪头与刀锋的鲜血,仍在无止尽地淋漓。
景苍一身银色战甲,英飒挺拔如黎明时分第一座被阳光点亮的雪峰,于人海一般的敌军中左突右挡,一柄银枪在他手中幻化成了一轮饮血噬魂的银月,胆敢靠近着,非死即伤。
翼营的将士们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不管这条路有多艰险,只要那个银色的背影在,他们心里就有底气和信心。
惨烈的厮杀还在继续,浩如烟海的敌军中间,景苍看不到主将程垓,前路已被重重的人墙挡住,他无法前行,只好先放下寻找程垓的打算,积聚力量杀出血路。
程垓的这支军队战斗力很强,骑兵的速度,步兵的疯狂,弓箭手的敏捷,都是景苍平生仅见,然心里却并没有一丝畏惧,反倒有一丝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酣畅。
同时,他也知道,面对这样的军队,翼营的将士们,必定也是死伤惨重,所以这一路冲杀,他并未回过一次头,这些愿意追随他与任何敌军正面交锋的洲南健儿们,每一个,都是忠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