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媛嘿嘿一笑,道:“我知道,可是捎话的人已经走很久了……”
小影这才抬头四周一看,果然已不见景苍踪影,气得直跺脚,怒吼道:“死景苍!我话还没交代完呢,他就跑得连马尾巴都看不见了!”
第047章 孺子可教
安平宫洲南院,夜。
温和的烛光下,少年面容稍有清减,却依旧温润如玉,修长的剑眉微拧,思虑了片刻,方才落下一子。
对面目光炯炯的中年男人却眉梢一挑,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篓内,端起一旁的茶盏,淡笑道:“澹儿,你今日的棋,下得可是有失水准。”
少年自然知道己方已成败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父亲的棋艺又精进了。”
景繇看着一向沉稳内敛却又淡泊豁达的儿子眉间那淡淡的愁绪,眸中若有所思,却不说话。
景澹知自己今日有些失态,害怕父亲问究,便先自开口道:“父亲,西岭、东海和京北三位藩王皆赞同皇上对平楚用兵,唯独您一人反对,这样,我们承受的压力会不会太大?”
景繇看了景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静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道:“澹儿,你淡泊宁静,无心政治,为父心里,是清楚的。”
景澹一向自认将自己的心性掩藏得很好,此刻突然被父亲一语道破,不由僵在了当场。
“只是,你知道为父一向胸无大志,平生所愿,不过希望我们洲南景氏,在我百年之后,还能这样安安稳稳地立足于洲南。你虽无心政治,可是你有着无可比拟的责任心和忍耐心,即使你不是长子,我也会选择你继承这藩王位。景苍,太不甘寂寞,太重情义,太傲,若是将洲南交到他手中,不是极盛,便是极衰,然此两种,于我景氏一脉,皆非幸事。”景繇声音低沉,眼眉间竟有一丝疲惫之态。
景澹心中沉重,低眉半晌,想着该说些话稍解父亲忧虑,不想还未开口,景繇却突然问道:“你可知为父为何力排众议,坚决反对皇上对平楚用兵?”
景澹怔了一怔,摇头道:“孩儿不敢妄猜。”
景繇站起身来,缓步踱到窗前,静立片刻,又缓步踱了回来,在棋桌前站定,对景澹道:“都说,君忧臣罪,君罪臣死。食君之禄而忧君之事,是为君之臣的分内之事,但是这个忧,也是有其法的。就如下棋,君主举棋不定时,臣子该如何给君主建议?棋局上,一步走错,大不了就是一个输字,可是,朝堂不同于棋局,一步走错,可能就是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关于这点,我对你说过不止一次了。”
景澹垂眸,道:“孩儿有负父亲重望,实在惭愧。”
景繇摇头,道:“有些事情,本来一早就要告诉你了,想不到为了小影之事,一拖,便是半年之久,如今,也是时候了。”
景繇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道:“我之所以坚决反对皇上对平楚用兵,是因为,皇上很快会明白,这仗,打不得。”
景澹抬头,眸中稍有不解。
看出景澹眸中的不解,景繇笑了,道:“你父亲不是未卜先知的相士,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有事实根据的。现在,我来逐一剖析这些事实,你来评断如何?”
景澹恭敬道:“孩儿不敢,请父亲教诲。”
“我们,先从平楚着手吧。平楚当今的王,庸碌无能,朝政大部分都掌握在骁战将军即墨襄和丞相东方权手中,二十年前,本是平楚皇族宗亲的东方氏在取得了兵部尚书左丘白的支持后,成为了平楚一等一的贵族,权势熏天,连皇室中人都要对其忌惮三分。
当时,即墨氏、虞氏和巢氏三支由平楚开国起沿袭至今的贵族心里十分不安,因为以当时东方氏的权势,如果要逐一消灭他们,易如反掌。而且,这一天,必然会来临,不过时间早晚的事情,因为他们三家手中,握有平楚一半的兵权。
就在此时,即墨氏和虞氏突然联姻,联姻后不久,即墨氏当时的掌舵人,也就是即墨襄的父亲,即墨简被封为骁战将军,可以任意调动虞氏和巢氏手中的兵力,至此,三支贵族抱成一团,在即墨简的带领下,与东方氏形成对抗之势。
然好景不长,不过半年,即墨简便一病不起,百治不愈,虞氏与即墨氏已成姻亲,不管如何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然而巢氏却有些惶惶然,同一阵线眼看崩溃。
即墨简知自己大难不死已是幸运,这身体,无论如何也好不了了,于是当即将自己的爵位和即墨一族掌舵人的权力全都传给了未满二十岁的长子即墨襄。东方氏和巢氏本来对这位即墨家族新的掌权人很不以为然,然而经过朝堂上朝堂下几番较量,东方氏不仅没能沾一点便宜,反而损兵折将。加上即墨襄不知使得什么权术,将当今的皇上拢的服服帖帖,时间一长,东方氏便不敢再对以即墨氏为首的三支贵族妄动手脚。
近年来,即墨一族在即墨襄的带领下发展得很快,如今,即使没有虞氏和巢氏的相助,也足以和昔日不可一世的东方氏一较高下了,更别提他已升格为平楚唯一一位裂土封疆的异姓王。
这些平楚往事,只是我们必须要了解的一段历史。在这里,我们要研究的,是平楚新立的那位太子,北堂陌。
平楚的王,有十一个儿子,十五个女儿,这个北堂陌,排行十七,其母,是平楚浏兰郡郡守通过选妃向上呈献的美女,身份低微,入宫三年,生下北堂陌,于盛治十五年,也就是北堂陌六岁时病逝。
在平楚皇宫众多的皇子公主中,论身后的靠山实力,北堂陌只有一个在浏兰郡下面的安守县当县令的姨父,远远比不上东方权的女儿艾荣皇贵妃所生的八皇子北堂纵;论才华,他比不上他的十九弟,十三岁便在有数千平楚才俊参加的殿试中考得第一的北堂嵘;论恭孝,他也比不上不让先贤,当世表率的大皇子北堂庆。他不爱交际,默默无闻,平庸到几乎卑微,所以才能在无人护佑的情况下在虎狼环伺的深宫中安全地长大。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以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一跃成为了平楚的王储,澹儿,你认为,他是如何做到的?”
“只有一种可能,他得到了即墨襄的支持。”景澹的思绪早已沉入了父亲讲述的事情中,是而景繇一发问,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开口便答。
景繇含笑点头,“但是,父亲,他那样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下,恐怕让即墨襄注意到他都很难,他又怎么能取得了即墨襄的信任和重视而又不被其他人发现的呢?”景澹问。
景繇道:“这,就是他的不寻常之处了。我想,关于这一点,没有人能查明白,不过五年前平楚的那次冬狩,倒是值得一提。当时,一举夺魁的北堂陌跪在圣驾前,平楚的王看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北堂陌抬头,铿锵有力地回答:‘儿臣北堂陌,排行十七,今年十一岁。’据传,那时,即墨襄就在圣驾旁。”
景澹点头,道:“这就是了,我想,这必是北堂陌与即墨襄的第一次见面。北堂陌不甘平庸一生,于是冒死一搏,而即墨襄,正好也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加以扶持,否则,平楚的王一旦驾崩,平楚,可就是东方氏的天下了。”
景繇微笑,道:“言之有理,还有呢?”
景澹道:“北堂陌没有后台靠山,相对的,也就让即墨襄比较好控制。即墨襄既然能让北堂陌成为王储,证明他此刻的实力已在东方权之上。在平楚的王驾崩之前,北堂陌的表现是关键。所以,他这次来百州却不谒见皇上,反而采取强硬手段将北堂陌带走,实是不想坐实北堂陌破坏两国和平的罪名,回国之后在朝堂上比较好交代。”
景繇点头,问:“还有呢?”
景澹皱眉,思索一翻,道:“发往平楚的檄文中,说北堂陌在我百州都城滥杀我宫中禁军一事已是无可查证,可是说即墨襄毒杀我国皇子之事,却是有迹可循啊。即使即墨襄在平楚国位高权重,平楚的王不会因一篇檄文而杀他,可是东方权一方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次机会,他一定会极力支持发动战争,然后建议让当事人即墨襄将功补过,借战争来消灭这个心腹大患。”
景繇道:“分析的很有道理,不过,有一点你没有弄清楚。”
“是什么?”景澹问。
“一篇檄文,不足以让即墨襄死,更不足以说明,毒杀我国皇子的,就是即墨襄。”景繇缓缓道。
景澹抬眸,迎上了景繇莫测高深的笑,“难道,另有其人?”
景繇不答,只道:“澹儿,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吧,我问,你答,如何?”
景澹虽不明所以,但仍点头应承。
景繇道:“三个月前,姬平带着一千禁军来到龙栖园,为的是找回失踪的幽篁门媚妃,结果,不仅媚妃横死,一千禁军也无一生还,此役,姬平可以说是一败涂地,难辞其咎,那么,他如何才能挽回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声誉?”
“自然是将血案的始作俑者抓住,交与皇上发落。”景澹道。
“嗯,这一点,他做的不错,只是,这个始作俑者北堂陌,身份却非同一般,牵涉到两国的和平,所以,平楚派即墨襄来交涉。即墨襄其人,我想,在我百州,对他的脾气性格略有耳闻的,肯定不止你我两个。这时,五皇子姬傲为了争功,也在这件事情上插了一脚,若是事情处理不好,受益最大的,是谁?”
“自然是七皇子以及其身后势力。”
“事情,的确顺着某些人的心意发展了,在姬平和姬傲被迫随着即墨襄一行前往两国边境期间,七皇子这一派要巩固七皇子的地位,决定要冒险而动,我问你,他们会选择对谁下手?”
景澹思虑了一阵,方道:“姬平接连两次令圣颜蒙羞,要翻身已是极难,他们应该会选犯错较少的姬傲下手。”
景繇点头,接着道:“我们假设,姬傲在回朝途中已有毒发之症,一直隐忍不言,到了宫中才与其母皇后言明,皇后一族会作何反映?”
“按常理来说,他们应该尽快救治姬傲,追查下毒之人。”景澹道。
“错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指使潜伏在姬平身边的奸细毒死姬平,同时恩威并施地将负责此案的提刑大臣收入自己的麾下,然后再上报姬傲毒发之事,让早已投靠己方的御医夸大姬傲的危险状况,最后将这盆污水全都泼到即墨襄头上。”景繇静静道。
景澹一时怔住,半晌方道:“可是,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姬平已不再是对他们最具危险的那个。”
景繇点头,道:“是的,所以,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接下来,提刑大臣和御医私下里会悄悄向皇上密报,说姬平乃是服毒自杀,毕竟,一路平稳的得宠皇子接连遭遇两次大挫,他是有这个自杀动机的。
皇上得知了真相,震惊之余,必然会问,五皇子姬傲中毒又是怎么回事?姬傲会抹着眼泪忏悔万分地对皇上说:‘儿臣办事不利,令父皇忧心,实在该死。二哥想不开先去了,儿臣也无颜苟活,想步二哥后尘,不想却被救起。儿臣不孝,既然死不成了,也不能让二哥白死,所以,儿臣才咬定是即墨襄下的毒,若非即墨襄,二哥又怎会被逼的服毒自杀,还请父皇为二哥和儿臣讨回公道。’
如此一来,皇上不但不会怀疑皇后一族,反而会恨姬平的无能懦弱,感激姬傲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的这个向平楚开战的口实了。”
景澹怔了半晌,方自回过神来,道:“此计委实狠辣至极,不过这样一来,不白白便宜了对姬傲下毒的人么?”
景繇笑道:“除去了姬平这个后顾之忧,皇后一族和蕊贵妃一族,有的是时间和耐性来慢慢算账。现在,你再说说,平楚那边收到檄文之后,会有做出什么决定?”
景澹叹了口气,道:“既然人不是即墨襄毒死的,他只管要求我百州给出他下毒的真凭实据好了,实在不行,由平楚派人来一验尸体,如何中毒,又是何时中毒的,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如此要求,不但皇后一族和蕊贵妃一族的人不会答应,皇上本人也不会答应的。给不出真凭实据,又如何开战?”
景繇笑道:“孺子可教。”
第048章 青湖之殇
经过和父亲的一席对话,景澹在震惊于政治黑暗的同时,对政治的厌恶之心又深了几分。
思虑百州与平楚争端之时,他脑中灵光一现,问道:“父亲,殷罗的二皇子听说在国中十分得国君的宠爱,他也在龙栖园血案中身受重伤,若是殷罗的国君想为爱子报仇,这仗,倒也是打得起来的。”
景繇道:“宴泽临和宴泽牧,本是殷罗前任皇后所生,背后有身为兵马大元帅的舅舅梅瑾支持,本来倒也是殷罗一支强大的势力,但自从九年前皇后被废自尽后,殷罗的国君忧心梅瑾心怀不满,伺机报复,这些年来已将其实权削弱了一半不止。
如今,在殷罗国内,霖国公荀放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团体,才是能左右殷罗国君决策的政治势力,而他支持的,自然是自己的妹妹所生的六皇子宴逍。一向得国君宠爱的宴泽临已成残废,九皇子宴泽牧又是游手好闲之辈,梅瑾已是强弩之末,此种情况下,殷罗国君又怎么可能为了给宴泽临报仇而同意向平楚开战呢?”
景澹点头,道:“如此说来,皇上派的的那个使团,就要无功而返了。”
景繇道:“三日后,皇上便会发现,这仗,打不起来,届时,坚决不同意开战的洲南王,便是皇上脚下唯一一块可以让他不失体面下台来的台阶。”
景澹抬头,深深地看向景繇,问:“父亲,您,为何能比皇上更快得到这些消息?”
景繇笑了,道:“这,正是今日我要跟你说的主题。”他伸手,拿过桌旁的那本足有三指厚的《周游三国志》,递给景澹,道:“这是你爷爷毕生加上你父亲半生的努力成果,今日,我便将它交与你,记住,山川不改,而风云常变,你,要好好的利用它。”
景澹翻了几页,脸色骤变,抬头惶恐道:“父亲,这是爷爷和您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