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即使心中有再多的不满和疑问,也不敢在这用餐时间说出来。最后,倒是一家之主的景繇沉不住气了,放下筷子,严肃问道:“你去哪了?”
景苍刚刚喝了一口汤,放下勺子的动作微微缓了缓,头也不抬道:“我找到小影了。”言毕,继续吃饭。
啪的一声轻响,景嫣手中的筷子掉了一只在桌上。这声轻响震醒了愣住的那三个人,却没有人关注从不失礼的景嫣为何会突然失态,都把目光盯在景苍身上。倒是景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有些不自在的景嫣。
“她在哪?”
“她好吗?”
景繇和景澹几乎同时发问,景澹一怔,自觉失礼,低眸不语。
景苍顿了一顿,对景繇的问题不加理会,稍显不耐地回答了景澹的问题:“很好。”
席上一时沉默。看出景苍神色中的闪避之意,景繇也不多问了,只问道:“她爷爷安好?”
景苍皱了眉头,道:“不在了。”放下碗筷便离席而去。
刑玉蓉看看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摇头道:“这孩子……真是的。”转过身却发现,桌上的其余三人都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神游天外去了。
第057章 携琴相候
夜,洲南王府,格政院。
“他说,她不愿回来么?”景繇站在书架前,转过头来问景澹。
景澹颔首,道:“他是这么说的。”
景繇又回过头去,半晌不语,少时,又抬头,叹道:“我承诺过义弟啊……”
景澹低眉不语,心里,却也是难受的。
“小影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景繇问。
景澹抬头,道:“他不肯说。”
“哦?”景繇拿下一本书来,顿了顿,转身回到书桌前,眉眼不抬道:“你命人捉些蛇到他园子里去。”
“啊?”听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景澹不由有些瞠目结舌。
景苍那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蛇怕的要死,一看到那弯弯扭扭的丑陋生物,他就会眼睛发直汗毛直竖,什么骄傲啊风度啊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件事情,全洲南王府的人都知道,不过都秘而不宣罢了。
“这个,父亲,是不是不太妥当?”景澹迟疑道,他实在是怕景苍吓出病来。
“你要有更好的办法就去吧,总之,明天早上,我要知道小影的下落。”景繇淡淡道。
景澹怔了一怔,思前想后,要想迫景苍那家伙就范,上天入地也只有这一种办法。
苍寂院。
夜风沁凉,满园的青竹在月光下婆娑起舞,传来轻柔的沙沙之声,随着这稍显孤凉的沙沙声,夜色似乎更浓了。
景苍仰面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他的窗口也有蔷薇,只是,没有那一树如雪的梨花。想起梨树下那眼眸如星的女孩,他微微垂下了眼睫。他的竹林里又长出了春笋,只是,今后还有谁再敢来踢?
“主人,大少爷来了。”门外传来星河的轻声禀报,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
景苍闭上眼睛假寐。
“景苍,小影住在哪里?”景澹的声音温润如水。
景苍一动不动。
“景苍,小影究竟住在哪里?”景澹的声音柔和似风。
景苍皱起了眉头。
“景苍,小影到底住在哪里?”景澹的声音不依不饶。
景苍暴起,万分不耐地喝道:“你还有完没……”话说了一半,却突然噤了声,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景澹手中那条扭动不安的生物。
看着景苍那呆滞而又恐惧的目光,景澹心里充满了罪恶感,但不得不耐心地再问一遍:“小影在哪?”
“青湖。”……
片刻之后,景澹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苍寂院,将手中无毒的小蛇交给随行的侍从,含笑吩咐:“扔远一点。”侍从答应着去了。
景澹正想离开,身后园子里却传来一声景苍的惊天怒吼:“景澹,我饶不了你!”景澹摇头失笑,要不是顾忌他手中这条还没有一尺长的小蛇,按景苍的脾气,只怕早追打出来了,哪有怒吼了事这么便宜。浅笑中,他缓步走远。
嫣语楼,景嫣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庭中小湖,以及湖上那长长的水廊亭台。以前,她从没有想过,一个普通的地方,只因为某个人曾经来过,就会变得不普通起来,会变的,会让她魂牵梦萦。
这座湖心小亭,名叫溯洄亭,是她八岁那年,一时兴起胡乱写上去的。她的家人,包括她自己,经常到这亭中小憩闲叙,但是这些年来,她从未觉得它有任何的特别。
一切的变化,都源于三年前那个春末,她还记得,是五月中旬。那本是个如往常一般的春夜,毫无特别。她读诗读的有些倦,见皓月当空,便让侍女取来了琴,独自坐在窗前抚弄。
她弹了片刻,心中却烦闷起来,自己琴艺再好,无人品评,又有何趣?但若要她为别人抚琴,又有何人值得自己如此?即便是跟她算是有些交情的姬申,她也是不愿的。忧思一起,她失了兴致,纤手在琴弦上乱抚一翻,便抬起头眺望园中夜色。
淡淡的一瞥,却让她的呼吸窒了窒。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溯洄亭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少年,他静静地倚在亭柱上,她抬头望去时,他也正好转头向她这边看过来。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夜风轻拂着他的长发,他的脸在月光下散发出如玉一般的光泽,他身材修长,只是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却给她一种强烈的忧郁寂寞的感觉。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心里隐隐的不安,还来不及细细追忆,那少年却回身沿着水廊缓缓向岸边走去,目光触及他背影的那一刹,她想起了他。
思及自己胡乱抚弹的琴声被他听了去,她脸红似霞,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去淬飨厅的路上,她惴惴不安,频频失态。然而,到了厅中,见父母兄长皆在,不见那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羞于去想,偏又不能忘怀。
那年秋天,十月中旬,他又来了。那夜,她没有抚琴,他在溯洄亭中坐了片刻,回去时,踏碎了一地的月光。
她不好打听,但她隐约猜到他为何而来。他走后,她开始夜夜弹琴。
之后的两年,每到五月中旬和十月中旬,她都能在溯洄亭看到他的身影。每次,她都在弹琴,她弹半个时辰,他便在那里坐半个时辰,她弹一个时辰,便在那里坐一个时辰。然后在她息音的时候,抬头与她对望一眼,再缓缓离开。
他每次都是下午到府,次日清晨离开,这三年来,她还从未看清过他的容貌,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年前安平宫花园里的那一瞥。
今年,又将五月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期待那遥遥相隔的静处,本来,她还在想,今年,自己是不是该去那亭中与他打招呼。
然而,小影却有消息了。
她无法解释自己初闻这一消息时的心惊和慌张,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子乱了。
他要来了,她也要回来了,他本来就是来找她的。
宝雁楼就在她的嫣语楼旁,相隔不过几丈。若是她回来了,溯洄亭中的少年,抬头之时,会向哪边看呢?抑或,溯洄亭中,还会不会有他的身影?
她突然觉得痛苦万分。
那个人不在的这三年,父母关爱的目光,澹哥哥温润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苍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王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有序,她觉得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祥和而平静。
可是,今天在淬飨厅,看着父亲和两个兄长的神情,她知道,这种平静的生活,又将结束了。澹哥哥不会再有闲暇指导她箭术,母亲不会再那样全心全意地心疼她的手,父亲嘉许的目光也不会再落在她身上,还有他……或许,再不会那样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听她抚琴了……
一切,只因为,那个人要回来了。
她不愿,可是,她无力阻止。
平楚,迎着初升朝阳那温暖柔和的光线,两匹骏马风驰电掣般冲出了雪都烈城高大的城门,马上少年那无与伦比的英姿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中午,两骑仍然速度不减地奔跑在犹如黄龙一般的官道上,短短一上午,两人距雪都烈城已有五六百里。
朱峤跑着跑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勒住马匹,回身一看,只见即墨晟早在他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他忙策马返回即墨晟身边,问道:“少主,出什么事了?”
即墨晟若有所思地看看身后那一望无际的山川平原,眉头蹙了蹙。“五月风大,不利郊游”,原来如此。
父亲竟然派了擅长追踪和搏杀的黑翎军来跟踪自己,看来,自己每年两次百州之行,已经引起父亲的怀疑了。
为了掩盖自己百州之行的真实意图,他费了不少精力,在百州设置了属于即墨家族的商贸团队,规模还不小,如此一来,他到百州,便有了很好的借口。这三年来,父亲的确也相信了。
这次,他突然派王府亲军来跟踪他,只怕是与自己与东方琏在雪原上那番纠葛有关。毕竟,若自己真的只是去百州视察市场,没有理由要隐瞒自己在途中遭到截杀的事情。
他抬眸,平静道:“没事,走吧。”言讫,两人继续赶路。
不日便来到百州的边陲小镇,两人在一家客栈小憩。次日出发时,即墨晟突然对朱峤道:“你将琴送去给嫣郡主,然后到这里与我会合。”
朱峤睁大了双眸,问:“少主,您,不去?”
即墨晟淡淡道:“我去巡察商铺。”黑翎军由忠于父亲的死士组成,只要父亲下令,这支杀伤力极强的队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任何一个选定的目标,这是一支太危险的队伍,不管小影有没有回洲南王府,他希望这支队伍能离洲南王府远一点。
朱峤看着少主疾驰而去的身影,疑惑地挠挠头,半晌才策马上路。
这几日,洲南王府格外的沉静,王爷夫妇和景澹小王爷都出门去了,景苍小王爷和嫣郡主又都是沉默寡语之人,王府自然也就沉寂下来了。
下人们只道王爷他们是去芦镜湖旁的观芦别院小住,景嫣心里却清楚,他们这是,接那个人去了。
一想到那人,她便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扔下手中的书卷,她有些恹恹地伏在案上,似睡非睡。
“郡主,张管家禀报说门外有一位朱峤公子求见您。”侍女在珠帘后小心翼翼禀报道。
景嫣眉头皱了皱,脑海中并没有这个名字,遂道:“不见。”
侍女闻言出去了,稍时又回转,禀道:“郡主,那位朱公子说,他是奉他家少主之命前来赠琴,张管家请示郡主是否要受琴?”
景嫣一怔,抬眸看向珠帘后的侍女,问:“他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侍女转身出去,回来之后答道:“张管家说,这位朱公子往年一直是和那位平楚国的即墨公子同来的,应该是那位即墨公子的侍从。”
景嫣坐起身子,心里又惊又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赠琴?他要赠琴给我么?他为何要赠琴给我?他赠的琴……
可是,适才自己已说不见,此刻再出去,岂不尴尬?
思虑半晌,对侍女道:“你吩咐张管家,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相见,让他代我好好招待他。将琴取进来吧,让张管家代我道谢。”
侍女答应着去了,片刻之后,抱着一张琴进来。
景嫣道:“放在案上吧。”侍女放下琴,正欲出去,景嫣又道:“让张管家好生款待他。”
侍女回身道:“回郡主,那位朱公子赠完琴,一刻也未多留便走了。”
景嫣又是一怔,半晌,垂眸道:“退下吧。”
侍女退下后,景嫣抬起小脸,看着不远处几案上那褐色琴套封口处垂下的浅金色璎珞,精致异常。
她很少心动,但无法否认,当她卸下琴套的那一刻,她心动了,正如三年前安平宫的那个午后。
一整块清透温润的碧玉底座上,弦色如霜。
她第一次知道,琴的本身,也能如诗如画般的美。眸光略转,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琴首,那里,细细地刻着两个字“绝音”。这是一把有名字的琴。
夜,屋里没有点灯。月光洒进窗口,如霜的琴弦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芒。
她静静地坐在窗前,注视着湖心的溯洄亭。
她在等。她不知道他今夜是不是会来,但她知道,这次他若不来,她要想再静静地为他弹上一曲,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夜很静,窗口的月光悄悄地变化着角度,在她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听到三更的更声,她垂眸,动作轻柔地将案上的琴装进琴套,转身的一刹,两颗晶莹泪珠悄无声息的滴落,在月光下飞溅起两朵小小的光晕。
第058章 皇城守军
自从三年前百州和平楚那场闹剧过后,京北、东海和西岭三王为了避免朝廷猜疑,对自己封地里的平楚商贩盘查的很严密。而即墨晟在百州设置商团的本意是把父亲的目光引离洲南,故而,他将自己的商团设置在了百州国都盛泱近郊的城镇内。
在他的周密安排和布置下,这个包括了药材、砖木、珠宝金器等各行各业的商队安然无恙地在这个堪称敌国的朝廷眼皮子底下扎稳了根,当然,这些商队中的各店铺,从掌柜到伙计,都是即墨晟从自己家族在平楚的庞大商团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每年五月和十月中旬,在去过洲南王府之后,他都会到这里来巡察一番,毕竟,现在百州和平楚之间,虽然不再剑拔弩张,但也绝对称不上友邦。既然是他将他们带到这里,他必须对他们的安全负责。故而,每次来巡察的时候,他不是住在商队所在的城镇内,而是住在盛泱,这个最利于探知百州朝廷动向的核心城市。至于为何选择五月和十月,那是因为五月和十月正好是春季播种和秋季收割过后的季节,百州朝廷会在每年这个时候征兵。
百州东南西北四位藩王会配合朝廷在自己的领地上征兵,在按制留下新兵数量的百分之十之后,其余新兵会立刻被带往盛泱城外那三支护城守军的大营进行集训。集训过后,三支护城守军留下大概占新兵总数两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