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晟站在郊外一座小山顶上,看着那十几个人策马疾驰,瞬间消失在平川尽头。
山风猎猎地席卷着他的衣角发梢,飞舞的发丝迷了他的眼。
“少主,您伤势未愈,还是早些回府去吧。”朱峤站在他身后,不无担忧道。
即墨晟点点头,回身,踏出一步,却又侧头看向平川尽头,心中默道:“阿涵,不管事情能否办成,你可要,活着回来。”
平楚的夏季刚尽,满目的青草已开始微微发黄,然而那发黄的草丛中,却仍零星地夹杂着几朵娇嫩的野花。
即墨晟看着那在狂风中微微发颤的野花,心中突然有些触动,弯腰撷了一朵,捏在指尖细看。
几步,便到了小山下,即墨晟刚刚从朱峤手中接过缰绳,便见一个黑衣侍卫策着马向自己疾奔而来,看清了侍卫黑袍襟口和袖口的银纹之后,他微微皱眉。
“即墨大人,太子殿下请您过府一叙。”到了近前,侍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道。
朱峤闻言眉头一紧,即墨晟却翻身上马,道:“前面引路。”
雪龙驹奔跑虽稳,但安里到雪都烈城一百多里的路程还是让即墨晟脸色微微发白。三人来到雪都烈城郊外一座不大的庄园前,即墨晟下马,抬头看着那格外高耸却毫无特色的院墙和门首,没有说话。
那黑衣侍卫下马,跑上台阶,也没见他做什么动作,那巨大的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侍卫立于门侧,俯首道:“即墨大人,请。”
即墨晟将手中缰绳交给朱峤,朱峤担忧地低唤:“少主……”
“在门外等我。”即墨晟淡然吩咐,然后随那侍卫走进门里去了。
两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院门内,那巨大的门扉又自动关上,朱峤走近推了推,纹丝不动。
第084章 偶遇宿敌
这庄园外表其貌不扬,内里的布置却十分奇特。即墨晟转过照壁,迎面便是一方清池,这清池面积极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庄园的中间庭院,清池中间孤零零地建着一座亭子,而清池周围的回廊两侧,足有几十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
即墨晟回身,方才还跟在他身后的那黑衣侍卫竟不见了,他刚刚打量这个庭院的时候,曾感觉身后有些异动,时间很短,他也没有在意,不意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侍卫竟凭空消失。
他再次转身看向院内,却见清池中间那亭子里多了一个人,银纹黑袍,唇红似血。
亭子的样式很古朴,亭子中间木桌和木凳的样式也很古朴,木桌上的酒樽和酒壶同样古朴。
北堂陌右手执壶,修长刚劲的食指上套着一枚龙形紫金指环,即墨晟认出,那是平楚国君的信物,以前,一直是戴在老国王那鸡爪一般的手指上的。
“你想喝热酒,还是冰酒?”北堂陌将面前的两只酒樽斟满,抬头问对面的即墨晟,目光触及即墨晟白皙的脸庞及墨玉般的黑眸时,眼神又略显迷离。
即墨晟心中不悦,微微低眸道:“臣不饮酒,殿下若无事吩咐,臣请……”
即墨晟话还没说完,北堂陌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摇食指道:“不着急。”
他回眸,端起一樽酒,道:“你伤势未痊愈,我看,还是喝热酒的好。”说着,将酒樽放到即墨晟面前。即墨晟没有动。
北堂陌微微叹了口气,道:“为何每次面对我,你总是这样不悦,我就那样令你憎恶?”
即墨晟倏然站起,拱手道:“殿下,请准微臣告退。”说着,转身欲走。
“洲南王府果真非同一般,近百黑翎军进去,竟然只活着出来了六人。”身后传来的清冷声音,让即墨晟蓦然僵住了身形。
转身,却见北堂陌放下已空的酒樽,伸出食指,慢条斯理地抹去唇边的一点酒渍,抬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这条消息不足以吸引你,但是,我从洲南王府带回来的这个人,或许,你有兴趣一看。”
跟着北堂陌走在长长的回廊里,即墨晟心乱如麻。他知道北堂陌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北堂陌竟然会到百州的洲南王府去抓人,而且借用的是父亲的黑翎军。被他抓回来的这个人,不是小影就是景嫣。
该怎么办?北堂陌一向行事诡谲,不能按常理推断,他抓这个人来,到底是想迫自己就范,还是为的什么别的目的?他该怎么办?即使在没有受伤的时候,他与北堂陌不过能打个平手,此时,他伤势未愈,又是在北堂陌的地盘,北堂陌没有人质还罢,有人质在手,他即墨晟就不得不任他鱼肉了。
这个人质会是谁呢?不管是谁,他都不能不管。如果是景繇的子女之一,他必定也要倾尽全力去营救,他不能再看着小影为了他而失去身边至亲至爱之人,当日他之所以拼着受伤与景澹分担那一掌之力,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如果是小影,就更糟,他不但要将她毫发无伤地救出来送回去,还得提防被父亲的眼线发现。
“你注意力不集中,在我这里,这很危险,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你的命。”北堂陌在他身前五六步的地方站住,回过身淡淡道,脸上神情难辨喜怒。
即墨晟不语,收敛了纷乱的心神,继续跟着他前行。走不多远,北堂陌停了下来,伸手推开一扇门。在这环形的院内,你几乎无法辨认这是第几扇门。
踏进门槛,一股脂粉之气迎面扑来,即墨晟眉头微微一皱。他抬头,室内锦帐银屏,粉幔坠地,果然是一间女子的闺房。房内空无一人,东面墙边的精致小圆桌上却放着与湖心亭中一般无二的酒壶与酒樽。
北堂陌径直走到那桌边,回身看即墨晟,却见即墨晟还站在门侧,并没有动。
北堂陌唇角微微一勾,道:“我从不知你还有如此沉不住气的一面。”他转过脸,那一刹,神情又有些阴冷,伸手拉一下墙上那幅春兰图旁的丝线,画轴一下卷至最顶端,露出一个方形的巴掌大的小孔来。
即墨晟侧脸,从那个小孔看过去,正好看到隔壁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椅子,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身着月白色睡裙,长发披散,蜷在椅上,侧身对着这边,一动不动。
他看不清那女孩的容貌,心中正在微微起疑,眼角余光却突然扫到那女孩腕上一串紫色的手链,当即心下一动,竟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想看得更为仔细,不意北堂陌一拉丝线,那卷画又挂了下来,挡住了那个方孔,一并阻隔了即墨晟的目光。
北堂陌在桌边坐下,执壶斟酒。
“你想如何?”即墨晟站在原地,第一次正视他的脸,问。
“你想喝热酒,还是冰酒?”北堂陌抬头,迎上他目光的一刹,眸色黯了黯。
即墨晟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拿起他递来的一杯酒,仰头饮尽,辣却甘滑,果然是热的。
北堂陌却不喝,修长的指节轻击着桌沿,“你喜欢她?”声音轻而淡。
即墨晟垂着眸,侧面看去,唇粉,鼻挺,眉黑。他静默了很久,然后道:“是。”他不敢说爱她,但他的确是喜欢她的。
“你甘愿为她做一切?甚至,去死?”北堂陌抬头看他,眼神有些凌厉。
“是。”这次,即墨晟却没有犹豫。
北堂陌端起酒樽,清浅的绿色在那白玉制成的樽中微微晃动,“你刚刚的话,于我而言,无疑是个坏消息。”他放下酒樽,从怀中拿出一块石青色锦帕,擦净沾上稍许酒液的手指,抬头看他,道:“于你父亲,定然也是一样的。”
“你如何才能放她?”即墨晟毫无表情,然北堂陌却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他内心深处那种深刻的惶恐与不安。
“两件于你而言并不难的事情,你若答应了,我便放了她。”北堂陌再次拿起酒樽,一点点饮尽。即墨晟看着他。
“一,你父亲一直希望你我能亲如兄弟,今后,你不得如之前那般排斥我。”北堂陌紧盯着他。
“好。”即墨晟别过脸。
“二,你和我打个赌。一年后的今日,她若再落到我手中,我杀了她,你不能恨我。她若能不落在我手中,我助你一起护她,如何?”北堂陌的表情散漫下来,甚至带了点笑意。
即墨晟转头看他,他的眼中,盛满挑衅的光芒。
“我答应。”即墨晟站起身,很多事情,他不屑去做而已,若真逼到那个地步,他用心去做,未必会比他北堂陌差。
“还有一句,当然,这是题外话了,但我不得不说。若是哪一天,你比她先死了,那么,我保证,她会生不如死。”北堂陌悠然道。
即墨晟猛然回过头去看他,他却兀自转过身向门边走去。
刚刚明明看见小影在东面那间房间内,北堂陌却推开了西间的门,即墨晟随之踏入,见椅上的小影闭着双目,似在昏睡。
北堂陌伸手在她鼻前轻轻一挥,适才还在昏睡的女孩便立刻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
即墨晟就站在门侧,女孩只要稍稍转移一下目光,便立刻能看见他,然而她却没有,她直直地盯着面前嘴角勾着不明笑意的北堂陌,眼神并不凌厉,但很坚忍,仿佛内心正在对他许着某种毁天灭地的咒语。
少时,女孩滑下凳子,赤着足走到即墨晟身边,小手牵上他的手,道:“晟哥哥,我们走。”
来到门外,朱峤赶上前,看到小影,明显吃了一惊,嘴唇嗫嚅两下,终究还是将即将脱口的“影小郡主”四个字给憋了回去。
“你先去城内一趟,然后,到此地与我们会合。”即墨晟扬手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丢给他,然后将小影抱上雪龙驹,策马疾奔而去。
朱峤将玉佩揣进怀中,跑出好一段距离,才掏出一看,玉佩的反面,赫然刻着一个“圣”字,他心下了然,加速向城内奔去。
胯下的骏马跑得既快且稳,风从耳畔呼呼地刮过,有些冷。少年长而黑的发丝随风轻拂着她的脸,让她睁不开眼。
她环紧少年劲瘦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背上。耳畔的风声一下子小了下来,他的温度透过衣服温暖了她的脸。泉水般清冽鲜花般幽柔的气息充斥了她的鼻间,她闭上眼睛,满溢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浸湿了他柔软的发丝。
北堂陌那人果然行事诡谲,他不知给她闻了一种什么迷香,让她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睁眼,就如同正在昏睡一般,然而意识却很清醒。他与晟哥哥在隔壁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晟哥哥说,喜欢她。晟哥哥说,愿意为她去死。
她咬住下唇,阻止自己哽咽和颤抖。
晟哥哥,今后,我再不要连累你了,再不要你为了我而被人威胁,向人妥协。我一定会自强,自强到,不再需要你的保护,甚至,可以来保护你,报答你对小影这一片真心。
嫣姐姐,我不愿把这样的晟哥哥拱手让给你呢,我们来,公平竞争吧。
即墨晟感觉到女孩贴在自己的后背,心里却并不轻松,刚才她清醒时的神情,很不正常,她的眼神,明明反射出一种要报复的光芒。这种光芒让他担心,他不愿小影和北堂陌多有接触,她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自懂事以来,他极少有觉得自己做错的事情。十二年前,他听父亲的话装病,害了语姨,这是一件。此时,他又醒悟了另一件,那便是,三年前他贸然地接近小影,连累了她。第一件错事,他已无可弥补,至于这第二件错事,他即使倾尽全力,也要阻止它继续恶化,他要保护小影,他一定要,保护她。
腰间突然一松,他心头一紧,刚刚要回头去看,肩上却突然攀上一双小手,然后,耳边响起了女孩清脆的声音:“晟哥哥,我们这是去圣女山吗?”女孩双足踩在马背上,上半身倾在他肩上,看着前方那依稀可见的高山问道。
“是,你快坐下,这样危险。”即墨晟一边放慢马速一边道。
“才不会呢,阿媛说,平楚的女子都是这样骑马的。”小影嘻嘻笑着,信口胡诌。
“不要听她乱说,这样容易摔下马去。”即墨晟开始勒缰绳。
“好吧好吧,我坐下,你不要停下来哦。”小影乖乖在他身后坐下。
“晟哥哥,我离开得突然,怕义父和澹哥哥他们担心,你能不能托人给他们捎个信去呢?”女孩在他身后声音小小道。
“放心。”即墨晟道,抬头,眉间却轻轻一皱,远处迎面跑来两骑一车,车前骑着枣红色骏马的那个人,有些面熟。
来到近前,双方都停了下来。
即墨晟抬头一看,原来是东方家那个柯姓门客,此人曾在北堂纵的生日宴上与他交过手,难怪看着面熟。
那柯姓门客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也甚为仔细地在即墨晟脸上逡巡着,脸上似笑非笑。
即墨晟此时身后带着小影,不想与之多做纠缠,执着缰绳就欲继续前行。
“即墨公子,自上次宫中一别,已有数月。那次蒙即墨公子不吝赐教,在下受益匪浅,一直铭记于心,苦练数月,正想再向公子讨教一番,择日不如偶遇,不知公子此时可愿再次赐教?”柯姓门客拱手,恭敬而守礼。
即墨晟面无表情道:“今日在下有事在身,阁下若想切磋,改日。”这门客武功不弱,与他同行的那人看来也是个中好手,此地正是雪都烈城城外荒郊之地,这门客有此一提,无外乎两个目的,一,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如传言一般被太子打伤了。二,若自己真的负伤在身,他与另外一人便将自己就地扑杀,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是刺杀的绝佳之地。这于与即墨一族一直针锋相对的东方氏可是大功一件。
即墨晟伤势已恢复了七成,本来也无所畏惧,可是此时,小影在身边。
柯姓门客将马头一调,竟阻在即墨晟面前,笑道:“上次即墨公子既能一招见分晓,今日,必定也耗不了多长时间,还请公子赏在下一个薄面。”东方权嘱托自己去寻自己的同门师弟来杀即墨晟,钱花了不少,自己也费了牛力才将人从乱刀之中救下,可就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是让东方权看见,备不住会发多大的脾气呢。
今日在这里遇到这姓即墨的,看他的样子,明显有伤在身,若是自己能在此将他杀死,便可以向东方权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