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媛看着她,半晌,试探问道:“小影,是不是,王爷他们一家俱去宫中贺寿,却将你独留在家,你不高兴呀?”
“去你的,你少拿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只不过最近夜梦颇多,早上醒来时总是感到疲乏,喝一点酒,想睡得香甜而已。”小影举起杯,向阿媛示意。
阿媛心中有疑,又不忍扫她的兴,端起酒杯与她共饮。
“唔,好辣!”阿媛放下酒杯,急忙吃了一片蜜饯苹果。
小影呵呵笑着,转身来到栏杆前,低头看着湖心的那轮明月,轻声道:“十五了,月好圆啊。”
阿媛闻言,也来到栏杆边,看着夜空,道:“是啊,眨眼,又五月十五了,一年,又将过去一半。”说到这,她心里突然一动,五月十五?
从青湖回来之后,有一次曾听景澹小王爷说起过,小影不在的这三年,每年五月中旬和十月中旬,少主都会到洲南来一趟。
上次小影被掳往平楚,回来之后,对自己在平楚的遭遇只字不提,不知,是否跟少主有关?小影这是,在想念少主吗?
思虑未完,耳边隐约传来“嘭”的一声轻响,她抬头,却见东南方向的夜空中,突然升起一朵五彩绚丽的光焰之花,夺目璀璨,华光四射。在空中闪闪烁烁还未完全消失时,又是“嘭”的一声,另一朵焰花又骤然升起。
“哇,小影,快看,好漂亮啊!”阿媛显然已完全被吸引,小手交缠仰着头看得极为入神。
小影看着那难得一见的美景,思绪却回到了五年前,那一年,她八岁。秋天,爹爹带着她在殷罗金煌行医,曾见过这种焰光之花,当时,爹爹将她抱在臂中,指着夜空道:“小影,这叫烟花,好不好看?”
当时,年幼的她这样回答:“好看是好看,只是,它为什么一晃就没了呢?”爹爹听了她的话,一阵大笑。
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对自己宠极爱极的爹爹,也会如那烟花一般,眨眼,便没了。只留一段美好的影像,在她的脑海中。
无语的,稚龄女孩又饮了一杯酒。
第099章 巨变前夕
西霞行宫门前台阶上,宴逍青着脸,大步越过等候的宫人,怒气冲冲向寝殿而去。
荀靖紧随其后,身后,是沈翼和十几个提着宫灯的随从,来到寝宫前,荀靖微微侧头,对身后沈翼道:“在门外守着。”
沈翼见太子气成那样,本来就不想进去,荀靖这一吩咐,正合他意。挥手驱走掌灯的宫女,他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着殿内的动静。
宴逍大力扯下脖颈间的系带,将绣着金龙的华贵披风甩在地上,转身冲荀靖叫道:“这是我的婚事,我的皇妃,你们凭什么替我做主?!”
荀靖不气不怒,拱手道:“殿下,臣不是按您的旨意,点了洲南王的郡主么?”
见荀靖此时以君臣之礼与自己相对,宴逍更加怒不可遏,吼道:“你就是故意的,我明明告诉过你,是洲南王府的影小郡主,影小郡主!不是景嫣!”
荀靖俯首,仍然恭敬道:“臣失察,请殿下原宥,臣在牡丹花宴上见洲南王夫人身侧只此一女,今夜洲南王府到席之人中又只此一女,臣以为这便是影小郡主,故而请百州国君将此女指给殿下,臣又怎知此女竟不是殿下口中的影小郡主呢?”
“你不知?谁说这句话我都会信,唯独你说,我不信!”宴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荀靖并不抬头,只道:“请殿下息怒,臣的确不知。今夜之事,臣虽有错,但殿下也有不是之处。即使此女不是殿下心仪之人,但毕竟是他百州藩王之女,即便不为两国邦交考虑,殿下也不该当众表示您看中的不是嫣郡主而是其妹,殿下如此一闹,洲南王一家何其尴尬。若不是百州国君从中调和,这出闹剧,殿下准备如何收场?”
“说到头,倒是我的不是?依你的意思,我就该闭口不言,任你们君一句臣一句地将那景嫣指给我?”宴逍冷冷道。
“那嫣郡主品貌兼备,又素有‘百州第一才女’之称,也不算低配了殿下。更何况,殿下也亲耳听见,洲南王说他次女影小郡主年幼体弱,性又顽劣,与英气勃发,温文尔雅的殿下您,委实是不般配的。”荀靖稍稍抬头,看着宴逍道。
“既如此,这姻,你们谁爱联谁联去!”宴逍转身欲走。
“太子殿下!”荀靖蓦然提高音量,想喝住他,未料宴逍头也不回,扬手间,一物横飞过来,‘当’的一声掉在他脚下的玉石地砖上。他低头一看,倒惊了一跳,因为此物不是别的,正是殷罗象征皇储地位权力的太子金令。
“殿下,殿下……”他捡起令牌,惶惶地追了过去。
安平宫湖心高楼,阿媛喝了第二杯酒,感觉头有些晕晕的,抬首对小影道:“小影,不能再喝了,一会儿醉了。”
小影在栏杆边回首一笑,道:“醉了有什么关系,义父叫我不要出去,又没叫我不要喝酒。”
阿媛无奈,转过脸看看洲南院,突然跳起来道:“哎呀,王爷他们回来了,你看,院里的灯都亮了,我们回去吧。”说着就要将桌上的杯盘收拾到食盒里去。
“急什么,我不是交代过侍女了么?现在回去,倒被他们抓个正着,待会待会。”小影走过来拦住她,脚步有些踉跄。
“哦,我说你干嘛对侍女说若王爷问起,就说你我已经睡下了,原来你是早有预谋啊。不过,说真的,小影,不能再喝了。”阿媛拿过酒壶道。
“好吧,不喝不喝,唉,有你这个管家婆在旁边还真是不自在哩。”小影将酒杯一扔,懒懒地坐在栏杆上,抬起水光迷蒙的眸子赏月。
“你少来啦,小小年纪就颇有酒鬼姿态,若没有我,指不定你醉得掉到湖里去都不知道,还要麻烦王爷他们大半夜的来捞你。”阿媛笑道。
“唉,你也只能趁我半醉半醒的时候在嘴皮子上沾沾我便宜。”小影双手抱着膝盖,小脸搁在手臂上咕哝道。
阿媛见她那样,无奈地摇摇头,过去拉下她,道:“好啦,我们回去吧,真怕你一不小心栽下去。”
回到洲南院,四面屋中亮着灯,院中却一个人也没有,阿媛正暗自庆幸,又猛然发现,刚刚一路都大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说自己醉了的家伙,此刻竟然也知道蹑手蹑脚地走路,当下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正待掐她一下当做报复,却听见景嫣房中猛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叫声:“……我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接着隐隐传来夫人的低语,听不大真切。
阿媛担忧地转头去看一旁的小影,却见她已溜到前面去了,当下屏息凝声,疾步跟着她向房中溜去。
房中,小影先净了手脸,蜷在窗下的一张靠椅上,头靠着椅背,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脸颊微红,有几分醉酒的样子。
让侍女将水盆端出去后,阿媛关上房门,回头见小影那样,正待过来叫她去床上睡,小影却突然睁开眼睛,轻声道:“阿媛,明日,我们回青湖吧。”
阿媛一愣,随即心中明白,院中景嫣那一声哭喊,小影终究还是听见了。
她走至小影身侧,小手搭上小影的肩,道:“好啊。”
小影抓住她的手,垂下小脸,声如蚊蚋道:“阿媛,幸好我还有你。”
阿媛见状,轻轻搂住她,道:“没事的,小影。将来,我们也像你父亲当年那样,游遍天下,采尽奇药,做一对悬壶济世的游医好不好?”
小影点点头,又轻轻拭了拭眼角,抬起头,冲阿媛微微一笑,道:“我这就去跟义父说。”
阿媛阻住她,瞠着双眸道:“你就这样醉醺醺地去?”
小影推开她的胳膊,摇摇晃晃地自椅子上站起,道:“就是这样去才好呢。”抬眸看了看阿媛泛红的脸颊,不禁笑道:“你又好到哪里去?还不快去睡觉,在这媚眼如丝地勾引谁啊?”
阿媛闻言,脸颊更加红润起来,一边骂着“色女”一边要来掐她,小影急忙开门跑了出去。
景繇房中,景繇站在书架前,刑玉蓉站在书桌旁,房中静默。
少时,景繇转过身,看着微颔着脸,眼眶有些红的刑玉蓉,问:“嫣儿怎么样?”
刑玉蓉拿起手绢轻轻拭了拭眼角,清清嗓子,道:“十四年来,我就从未见她如此伤心地哭过。”
景繇低眉不语,神色间,却有着一丝歉疚和为难。
“王爷,我知道,或许我不该问,可是嫣儿那句‘我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委实让我心中难受的很。王爷,这,到底都是为什么呀?”刑玉蓉抬起头看着景繇,声音压抑着一丝激动。
景繇徘徊两步,头也不抬道:“你是指,我为何拼着牺牲景嫣,也要保住小影?”
刑玉蓉点头。
景繇又徘徊片刻,终是仰起头,叹了口气,道:“夫人,若是一般的原因,我不可能会一直瞒着你。”
刑玉蓉看看他,垂下脸,低声道:“既如此,王爷,还是……”
“但到这个地步,若不与你言明,你的心里,只怕会有永远打不开的结。”景繇转首看她。
刑玉蓉不语,算是默认。
“你可知,我景氏一族,亏欠小影的,是以命换命的弥天大恩啊!”景繇语调沉重道。
盏茶之后,刑玉蓉收起震惊的表情,默然不语。
“夫人,你说,我今日之做法,可是应当?”景繇问。
刑玉蓉点头,道:“自是应当,可是,若不与嫣儿言明小影之父于我景氏这份大恩,那孩子,只怕会想不开。”
“万万不能,府中,只有你我与景澹景苍知道此事,夫人,你千万要守口如瓶,若是传到小影耳中,后果不堪设想。嫣儿那里,待她情绪平定下来,我亲自去与她谈谈。”景繇道。
刑玉蓉正待应承,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景苍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景繇、刑玉蓉俱是一惊,景繇几步跨到门口,打开门,看到廊下石阶上背对着自己的小小身影,脸色顿时煞白。
娇小的女孩坐在石砖上,双臂抱膝,小脸深深埋进臂弯中,披散的长发泄了一背。听到问话,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恍惚。
景苍看着打开门后一脸震惊,不知作何反映的父母,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呃,我,我醉了……一定是。”女孩恍恍惚惚地一笑,小手撑着身下的石阶想站起来,试了三次都未能成功。
景繇迈出门想去搀她,景苍却快他一步,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女孩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没几步,突然伸手扶住道旁的园景宫灯,弯腰吐了起来,吐了几口,似乎更加站不稳了,半边身子都偎到宫灯灯柱上。
“夫人,你送小影回房吧。”景繇看着女孩纤细的身影道。
刑玉蓉怔了一下,疾步来到小影身侧,扶住她,慢慢走了。
景繇看了看犹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身影的景苍,回身道:“跟我进来。”
景苍进屋后,景繇关上门,问:“你刚回来?”
“是。”景苍一反常态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耐,反而有些忧心的样子。
“你看到小影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景繇问。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景苍道。
景繇看他一眼,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道:“你可知我方才在和你母亲讲什么?”
景苍转眸看过来,眼神中的疑虑一分分加重,最后,在景繇抬头与他对视的那一瞬,转变为肯定,继而是深沉的担忧。
“不知她是否真醉,又听去了多少?”景繇说着,忧虑地握了握拳。
第100章 天塌地陷
“小影真的是喝醉了?”刑玉蓉刚进门,景繇便急问道。
刑玉蓉转身,见父子两人都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遂点头道:“是喝醉了,回去倒在床上便睡着了,连鞋都不知道脱。听阿媛说,两人刚才在湖心高楼上喝酒赏月,小影喝多了一点。”
景繇愣了愣神,道:“醉了便好,但愿,明日醒来,只当是做了场奇怪的梦,抑或,什么都未曾记得。”
夜凉如水,天地间,寂静得落针可闻。
“……我景氏一族,欠着小影以命换命的弥天大恩……”
“……他若救治景苍,便无把握可以胜过前来寻仇的宿敌……”
“……既不忍见我承受丧子之痛,又担心今后小影无人照料……”
“……与我结拜,将小影托付于我……”
“……我们离开不久,他便死于与即墨襄的决斗之中……”
“……这样一位笑谈生死,却难舍亲情的父亲……”
“……我如何能不倾尽所有来护佑小影……”
…………
床上的女孩紧蹙着细致的娥眉,被脑海中零散飞过的言语片段折磨得苦不堪言。
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冻在了坚冰之中,冷硬僵直。
脑中越发昏沉,幼时与父亲嬉戏玩耍的记忆,秀山下恳求父亲救治景苍的对话,青湖中与爷爷相依相伴的日子,王府中左右不是谨小慎微的生活,迫不及待地轮番倾轧着她脆弱的神经,让她头痛欲裂。
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又一阵一阵的冷,仿佛有人站在她的床侧,端着冰水一遍一遍往她身上浇,让她几乎要颤抖起来。
“……父亲死于与即墨襄的决斗中……父亲死于与即墨襄的决斗中……”
混沌中,唯有这一句,反反复复地在她脑海中回响,好像不吵醒昏聩的她誓不罢休。
她倏然睁开眼睛,这一刹,刚刚还在耳边乱响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夜,一如既往地寂静。
四肢僵硬而又酸软,渐渐变成一种麻木的奇异感觉。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紧紧地捂着,胸口闷裂欲胀。耳边传来阿媛均匀的呼吸声,她听了无数遍,耳熟能详的,沉睡的呼吸声。
她张嘴,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支起稍稍恢复正常知觉的身体,下了床,幽魂般穿过室内,出了门。
今天是百州国君五十岁寿辰,盛泱城彻夜欢饮,夜灵带着部下巡逻至三更过后,才安排好在东西行宫守夜的士兵,回到自己的住处。
打开门,还未踏进室内,察觉到黑暗